开元二十四年(天平八年),随驾进入长安的荣睿、普照、玄朗等三位日本留学僧,即留长安修学。长安是大唐京师,释教中心,国内外高德硕学,云集于此。自东印度传入新教的达摩战涅罗,也住在长安。密教高僧金刚智三藏,是和普照等同入长安的,他住在荐福寺。吴道玄在景公寺作《地狱变》壁画,也是普照等进长安的一年。开元二十六年在各郡建开元寺,二十七年,在长安建般若台。
普照在祟福寺,按原定目的,专修律部。崇福寺为义学和译场,历史悠久。日照三藏曾在此寺译经;法藏的《起信论义记》也是在此译成的;菩提流志《大宝积经》的翻译,也在此寺完成。不久以前智升还在此完成《开元释教录》的著述。
为普照他们授戒的定宾,他的论敌怀素,曾在此寺弘布四分律宗,因此这寺院间普照也多少有点因缘。普照住在寺里,座右放着法砺的《四分律琉》,及为此书作注的师父定宾所著的《饰宗义记》、灵佑的《补释饰宗记》等经卷,同时也探究对立面怀素的学派,及另一种南山宗学派。荣睿认为普照这种治学方式,有点大面无当,但作为一个纯粹的学徒,普照还是不顾一切地我行我素。
荣睿在大安国寺,专心致力于师父定宾的学派。玄朗在荷恩寺以律为中心,兼修天台与净土。自到长安以来玄朗也埋头苦学了,他着眼于尚未传入日本的净土,也表现了他的个性。他比荣睿、普照二人有令人惊异的明晰的头脑但这一方面也成了他的祸害,他总不能深入于一项专业。
荣睿与普照在长安度过五年多岁月之后,到天平十四年,即唐天宝元年的夏天,突然产生了归国的念头。这种过早的决心出于两个动机。第一是,最近从日本来的新罗僧带来道璿的消息。道璿是天平八年搭名代的船到日本,招请他去日本是作传戒师的,但因僧员不足,不能施行戒法,只能在大安寺讲《律藏》和《行事钞》。
二人听了这消息不能无动于衷,想想到长安已经脚踏七年,从到唐算起,已过了十年岁月,荣睿已年过四十,普照也快近四十了。
荣睿觉得日本至今未能施行戒律,完全是自己的责任,得了那消息之后,请传戒师的事,又在他头脑中占主要地位。普照并非没有感到自己的责任,但认为这个问题不能性急。他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来唐十年,在这个国家生活已经习惯,每天专心用功,神情显得更严肃了,他的目光沉静,却多少添了些热中的神情,为情欲烦恼的事,对他已成过去了。
不久,普照意外地受到业行的访问。六年不见,业行更加寒伧了,本来已显得苍老,年纪虽不过五十三四岁,身体却完全是老弱的样子。
他说他是两年前从洛阳移居长安的,住在禅定寺。要是换一个人,同在长安达两年之久,总该有见面或听到消息的机会,但业行却是例外。
业行特地跑来,必有准办的事。不出普照所料,原来他抄经的事最近告一段落,想把这些经卷带回日本去,问问有没有办法。他说得含含糊糊,问了几次,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话的声音低得听不见,但可以听出他心事沉重。义净的译经已全部抄完,现在正在专抄金刚智三藏译的秘密教典,除他近年译品以外,以前的译品不久可以全部抄完了。
“你想回去,要是有便船的话,你一个人也走么?”普照问了。
“当然,一个人也走,越快越好。”
业行回答得很笨,找便船已经不容易,还能说越快越好么。他一向埋头写经,好似从没想过回国,一旦功业完成,便一刻也不犹豫地急着想回国。
又过了几天,普照约荣睿同去禅定寺访问业行。业行正在伏案执笔。跟在洛阳时不同,这儿,他正埋身在自己抄写的经卷中,二人暂时站在门口,不敢马上进去。业行三十年来,一字不苟地抄写了许多经卷,整理得整整齐齐,高高堆在经案周围,象一道墙似的,把自己同世俗世界隔离起来。
“上次遗唐船回国,先托他们带一半回去多好呀。”
荣睿说了这话,业行头也不抬地说:
“能托人当然好,如果这个人在遇到危险时不能投在海里来保护这些经卷,我就不能托他。没有这样的人,没有办法,只好我自己来带。”
虽然口气低缓,却说得异常坚定,荣睿普照也便无言可答。
访问业行后又过了两天,荣睿脸色苍白地跑来,对普照说:
“现在我们应当做两件事,第一件,把业行写的那些经卷带回到日本去;第二件,请几位适当的传戒师送到日本。没有比这两件事更重要的了,我一定要从现在开始全力以赴。”
语气中表现出坚定的决心。普照初访业行时,业行说过,他原想专心学习,化了几年功夫,早知任怎样努力也不会有多大成就,就应该早点动手写经。曾经落在业行身上的,作为留学僧使命观念的转变,现在同样落到了普照身上。但普照的想法不同,他可不愿用招聘传戒师和业行所抄大批经卷,来代替自己学业的成就。
荣睿不管普照如何想法,从此一心物色理想的人物,办聘请传戒师去日的事。他相信只要表示诚意,总有几个人会愿意受聘的。
他说:“得设法找到便船。”
荣睿住的大安国寺中,有一位叫道航的僧人,他是宰相李林甫哥哥林宗的家僧。荣睿设想通过道航,由林宗向李林甫申请,要求帮助备办船只。
普照最后同意了他的方案,他的同意还另有不同的原因。一年左右以来,他对自己的健康状态感到不安,稍稍劳碌一点便非常疲劳,马上发烧,胃口也明显下降。荣睿认为他用功过度了,但普照却认为不单是这个原因。由于对自己身体失了信心,他便不愿与荣睿他们分手,单独留在大陆,能回国还是回国,要等下次遣唐使,还不知要多少时候呢。
以后约一个月中,荣睿把回日本的话告诉身边四个僧人,他们都同意了。其中一人是道航,当荣睿托他办船的事,他忽然动了东游的心念。还有长安僧澄观、洛阳僧德清、高丽僧如海三人,都答应去日本,这几人全是荣睿、普照到长安后认识的。
其中道航答应去日本是出乎意外的,对此行的计划非常有利,不但可以通过他会见宰相,而且道航的师父是扬州高僧鉴真,又可以通过道航请鉴真在大批弟子中推荐几位适当的传道师。道航、澄观、德清、如海虽学律多年,但当传戒师还有不够的地方,必须另找德学兼备的人。
不久,荣睿、普照二人,通过道航见到林宗,再通过林宗会见当朝宰相李林甫。林甫年方四十,他是唐的宗室,出身于下级官吏,结托了后宫的关系,平步青云,登上宰相的高位,当时正是他一生中的全盛时代。他曾被评为“性狡慧,口蜜腹剑”,好弄权术,为后年大唐帝国的衰败,种下祸根。不过这次会见却谈得很顺利,事情简单办妥了。
二人向他提出请求后,他那目光冷淡,口唇峭薄的脸上毫无表情,把视线对着远方,说道:
“你们表面只说到天台山去进香,因陆路不便,改走海道。遇到顺风,就直航日本,假如逆风,漂回大陆,你们有往天台的公文可以证明。”
这样,他当场给扬州仓曹参军事李凑写了一封既象介绍又象命令的书信:“造大船,备粮遣送。”
荣睿、普照决定冬初从长安出发,玄朗当然也和他们同行。业行单独先从长安到洛阳,约定到扬州大明寺和他们会合。他有许多经卷,寄存在各地寺院,必须在运到苏州下船以前,集中在自己手头。
荣睿、普照、玄朗带同三位唐僧,一位高丽僧,离开居留七年的长安,那是天宝元年的冬初。他们先从陆路到汴州,然后下大运河一路向扬州进发。运河两岸,古柳枯黄,河边苇丛已经飘零,是一片萧条的冬景。
在船中,荣睿沉歇寡言,抱着两膝默不作声。他产生了一个新的梦想,可能鉴真本人,会同意东游去日作传戒师,如此事果能实理,再把业行一生所写经卷带回日本,这两件事一举成功,则自己中途辍学回国,就只是小问题了。能从大唐得到这样贵重的收获,他心里十分兴奋,但脸上始终表现沉闷的神情。
越近扬州,普照心里越加沉重,他还舍不得离开唐土,舍不得长安,舍不得崇福寺,也合不得没有翻阅过的无数经典。玄朗一上船便显得激动,对故国的思慕,对航海的忧虑,在他心头交战,他变得十分懒散。
一行人到达扬州,是十月望后。扬州是仅次于长安和洛阳的大都市,这里设有大都督府,常驻淮南道采访使。他们到扬州当天,在投宿的既济寺卸下行装,马上上大明寺去拜访鉴真。
扬州城划分两区:一是丘陵地带的子城,城中云集采访厅以下各项官衙;一是子城南方平地上延伸的方形商市,叫做罗城。大明寺在子城西南,寺内有望衡对宇的大伽蓝,有九级宝塔,是一个大寺。
他们在寺内的一室会见了鉴真。鉴真身后站着三十多位僧人。当时鉴真五十五岁,骨格壮实,身材魁梧,额门开阔,五官端正,天灵清秀,颚骨恢张,显出坚强意志。普照一见这位淮南江左净持戒律,被称为鉴真独秀的大名高僧,觉得很象一位日本的武将。
道航将他们向鉴真一一介绍。荣睿即陈述来意:自佛法东流日本,仅止于弘法,尚无施戒的人,想请大和尚推荐适当的传戒师。荣睿又讲了圣德太子的故事。太子曾预言,二百年后,圣教大兴,现在这气运已将开始了。他又说目前日本有一位舍人皇子,笃信佛法,正热心寻觅传戒的高师。
鉴真听完荣睿的话,马上开口答话。从他那样魁梧的体格,发出来的声音却意外的又细又低,他语气非常真诚,有触动人心的力量。
“据说从前南岳思禅法师迁化以后,托生为倭国王子,一生兴隆佛法,济渡众生。又听说日本长屋皇子,崇敬佛法,曾制袈裟一千袭,布施大德众僧,袈裟上绣着四句诗:‘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以寄佛子,共结来缘。’可见日本是佛法兴隆有缘之国。现在日本来邀清我们,在座各位,看看有人愿意去日本传布戒法的么?”
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一位名叫祥彦的僧人,出来说道:
“我闻人言,去日本要渡过浩淼沧海,百人中无一得渡。《涅磐经》说:‘人生难得,中国难生’……”
不待祥彦说完,鉴真又开口说道:
“另外有谁愿去的么?”
依然无人回答,于是,鉴真第三次开口道:
“为了佛法,纵使海天远隔,沧海浩淼,也不应恋惜身命,你们既然不去,那末,我去吧!”
满座默然,沉静得象一泓池水,似乎一切都在此时决定下来了。
来客中只有荣睿开场讲了几句,余人都无插言机会。普照觉得自己陷身在奇妙难言的陶醉中。三十余位僧人都深深低下头来,表示愿意随鉴真同行赴日。鉴真一一呼名,被叫到的人一个一个把头抬起来,十七个头抬起来了,鉴真便停止呼名。须臾之间,决定了鉴真同十七名弟子同去日本。
日本僧人出了大明寺,回到寄宿的既济寺去,从大明寺高地眺望市区罗城一带。大运河自南向北,穿过中部,东西横穿二十二条街道。普照记得一句诗,说此地连泥土也是香的。大小河江上二十四桥中的几条桥,和并峙运河岸边的仓库屋顶,以及大小伽蓝,掩覆在浓密的林荫中,在冬阳下发出冷冷的光辉。现在,普照才真正觉得目之所接,都发出一股幽香,他还没有从大明寺一室的陶醉中苏醒过来。
这一行人,立刻从这天开始,以宿处既济寺为基地,动手作回国的准备。过了约半月,业行也到了扬州,跑到既济寺来,两匹马,三个人夫运来了他的行装。
在业行到达的一天,为了避开官厅耳目,四位日本僧、三位唐僧和一位高丽僧,各自分散投宿郊外的寺院。本来四位日本僧渡航归国,已属非法,何况加上鉴真等十八人,道航等四人,总计超过二十名的大群人员擅自赴日,公开是绝难许可的,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只有荣睿一人留在既济寺,作为联络中心,鉴真也准备马上搬来,普照和业行当天迁到大明寺,玄朗迁到开元寺。
以后,荣睿和普照每天见而,忙着渡海的准备。二人带了宰相李林甫的介绍信,会见了仓曹李凑,决定在扬子江口的新河打造船只。会见以后,知道李凑是李林甫的侄子,林甫把这个仓曹参军的要职安排给自己亲属。李凑还以绘画得名,《历代名画记》中,评他的绘画为“笔致疏落,极其媚态之美”。后年,在林甫死时,他因参加政变失足,贬为明州象山县尉。
他们决定待明年,天宝二年春天,风向顺利时出海,出海之前,屯集粮食,陆续运入既济寺。
鉴真俗姓淳于,在则天武后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出生于扬州江阳县,相当于持统天皇二年。
关于鉴真的幼年时期,史书未见记载。武后颠覆唐祚,改国号周,称帝,是在鉴真三岁的时候。其父曾就州大云寺智满禅师受戒,修习禅门。鉴真十四岁时,随父朝拜大云寺,见了佛象,大为感动,求得父亲的允许,决心出家,即拜智满为师,作小沙弥,居大云寺,后来移居龙兴寺。
神龙元年十八岁时,鉴真就道岸律师受菩萨戒。景龙元年二十岁时,立志登巡锡之旅,先入洛阳,后至长安。二十一岁,在长安实际寺登坛,受具足戒。实际寺在朱雀街西,太平坊西南角。三论学者吉藏,曾居住于此,圆寂于此;净土门高德善导,亦曾在此说法。授戒师是荆州南泉寺弘景律师。弘景受朝廷知遇甚厚,则天、中宗朝,曾三度奉诏出山,入宫为授戒师。
青年时代的鉴真,在东西两京研攻三藏。从融济修习道宜的《四分律疏》、《注羯磨》、《量处轻重仪》等;就义威学法砺的《四分律》,以后又就西明寺远智听法砺的律疏;也就长安观音寺的大亮听了砺疏。融济与义威的传记不明,远智和法砺都是西塔宗名识满意的门人,负一代盛名。
开元元年二十六岁时,鉴真初登讲坛,宣讲律疏。不久回淮南。三十一岁讲授《行事钞》、《量处轻重仪》,四十岁讲授《羯磨疏》。先后讲授大律及注疏四十次,《律抄》七十次,《轻重仪》、《羯磨疏》各十次,度人授戒四万余众。
在同荣睿、普照相会时的鉴真,《唐大和上东征传》仅有如下的记载:“江淮之间,独为化主。于是兴佛寺,济化群生,其事繁多,不可具载。”
荣睿、普照将航海准备完成约九分的时侯,迎接了天宝二年。大船预定三月初竣工,待船一造成,只要等到顺风就可以开航了。
进了三月,台州、温州、明州沿海一带,有海盗出没,海道阻塞,公私航行,完全断绝。船虽已造好,还定不出开航的日期。于是,又送走了三月,进入四月。四月末,道航来访,对荣睿和普照说:
“我们这次去日,是为传授戒法。同行的人都是行品纯正的,只有如海一人,素行不检,学行欠缺,我认为不应带他同去。”
高丽僧如海,其为人确如道航所说,但当时,荣睿和普照没有接受道航的意见。此后不久,四位日本僧寄寓的寺院,受到了官方的检查。这是因如海以为将不许他同去,向采访厅告了一状,说道航是海盗头领,日本僧是他同党。
检查后第二天,突然来了捕役,将普照、业行、玄朗三人从床上抓走了。荣睿逃到既济寺池塘里躲开,后来仍被发现,象水老鼠似的逮走了。道航逃进了民家,第二天还是被发现捕去了。
审讯了好久,在既济寺查出了大批海粮,又查出造船的事,都成了问题。荣睿、普照申辩是准备走海路去天台山国清寺,但不予受理。最后查到宰相给李凑的文书,证明他们不是海盗,但仍不立刻释放。如海坐诬告罪,杖责六十,勒令还俗,送回原籍。
扬州方面,要向朝廷请示,处理这四位日本僧人,奏章转到管理外籍僧人事务的鸿胪寺。鸿胪寺又到原来分配四位日本僧人的寺院调查。荣睿和普照原住的洛阳大福先寺来了回音:“该僧自开元二十五年随御驾西去,即不见来。”业行的名字则不知为何,已在名册上销去了。
鸿胪寺据大福先寺报告上奏,不久,廷旨下到扬州,“荣睿等即为番僧,入朝求学,年赐绢二十五匹,四季给服,并曾参与随驾,非为伪滥。今既欲回国,可以放还,宜依扬州向例遣送。”
这一处分,显然有宰相李林甫的好意。荣睿等于四月投狱,放免已在秋八月了。在等到便船以前,仍按例受官厅支给生活费用,待有便船,即由扬州采访使厅令其归国。又,拨给民房一间为四人住宿。
一场意外,渡海计划失败。荣睿、普照二人恢复自由后不久,又私下到大明寺会见鉴真。二人原想再求鉴真东征,鉴真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鉴真说:“别担心,万事往往如此。去日本的事,只消尽量设法求得方便,最后必能如愿。只是原已准备的船只和货物,还是不去动用为好。”于是,便着手作第二次的准备。
鉴真本人决心不变,但主要的同行中,却意外地出现了两个脱退者。一个是道航,他去日本的热情完全消失了,他推说身体不好,收拾行李回长安去了。
另一人是玄朗,他认为搭小船渡海太危险了,还是等下次遣唐船再走。他虽很想回国,但不愿跟同伴们去冒险,便自己上采访使厅申请,要离开扬州,重回长安。荣睿批评他,鉴真和尚尚且不借身命,准备渡海,为什么咱们就不能搭乘小船。但普照劝止了荣睿,在一天晚上,给独自留唐的玄朗饯了行。
席上,又出了一位脱退者,那是业行。他嗫嚅着说,他也想作罢了。与鉴真和尚同船,船上的人都把和尚作为重要人物,他是高德名僧,当然应该特别受到尊重。但这使业行感到不安。他的话没有说完,普照、荣睿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不知他为什么不安,只明白他不愿同走了。两人没有作声,他们知道业行既已出口,他的决心是不可挽回的。
过了两三天,普照又问了业行。业行态度坚决,说明自己不愿同船的理由,他担心船里要是进了水,大家一定去照顾和尚,把那些经卷弃而不顾,象他那样重要的经卷,就不该装在这样的船里。普照听了这话,觉得也有道理,万一真遇到危险,当然不会因救护这些堆积如山的经卷,不去打救和尚。
他将业行的话,转告荣睿,荣睿一想,便说,他也同意业行的想法。
“鉴真和尚是重要的,大批的经卷也是重要的,对祖国来说,两个都同样重要,还是照业行的意见,不要同在一条船上的好。”
又过了三四天,普照到郊外禅智寺,帮助业行运回了行李。业行准备在扬州留下来,等候别的便船。从禅智寺境的一角,可以俯瞰流过高原的运河,只见运河中挤满无数大小船只,舷舷相接,每条船上,船夫们正大声叫唤着,在忙着操作。
这次业行寄宿的寺院,比普照以前所见洛阳和长安两处的寓处,光线都好。业行在此候船期间,一定还要埋头写经,普照看惯业行那种伏在案头的穷相,见了这个光亮的屋子,不禁为业行高兴。
秋天匆匆过去,这年冬天和往年不同,气候分外和暖,扬州没有下雪。
海船的准备正在加紧进行,这次,由鉴真出了八十贯钱作航海费用,他们拿这笔钱买进了岭南道采访使刘巨麟的一条军用船,雇了十八名舟子,又办好了海粮。
从刘巨麟购进军船是十二月,正在这时候,海盗吴令光入寇永嘉郡,江浙沿海频频告警。普照他们觉得很奇怪,刘巨研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出卖军船。这个人后来以渎职罪丧生。
十二月,大明寺内,顿时热闹起来。随鉴真同行的,以祥彦、道兴、德清、思托为首,连同普照、荣睿共十七人,比前一次减少了。此外是玉作人、画师、胜刻家、刺绣工、石碑工等,连同舟人,共一百八十五人。
这次,鉴真准备的携带品,有经疏类:金字《华严经》一部,金字《大品经》一部,金字《大集经》一部,金字《大涅磐经》一部,其他杂经论疏计一百部;有佛象类:画五顶象一铺,宝象一铺,金泥象一座,六扇佛菩萨屏一具,有佛具类:月令屏一具,行天屏一具,道场幅一百二十口,珠幅十四条,玉环手幅八口,螺钿经函五十口,铜瓶二十口,华毡二十四领,袈裟千领,褊衫千对,坐具千床,大铜盂四口,竹叶盖四口,大铜盘二十面,中铜盘二十面,小铜盘四十四面,一尺面铜叠八十面,小铜叠二百面,白藤簟盘十六领,五色藤簟六领。
此外香料类,有麝香二十剂,沉香、甲香、甘松香、龙脑香、安息香、栈香、零陵香、青木香、熏陆香共六百余斤,毕缽、诃黎勒、胡椒、阿魏、石蜜、蔗糖等五百余斤,蜂蜜十斛,甘蔗八十束。其他杂品,有青钱万贯,正炉钱万贯,紫边钱五千贯,罗幞头二十枚,麻鞋三十双。
准备完毕,军船满载人货,从扬州悄悄开航,是十二月下旬的月明之夜。
扬起船帆,沿江面下,到浪沟浦(江苏省太仓),月色殷红,风色渐紧,掀起大浪。船在海边泊了一夜,因靠岸时受猛浪冲撞,撞破了船头,进了海水。不得已,一百八十五人都离船登岸。不久,潮水又涨到岸上。荣睿、普照、思托三人把鉴真移在乌苉(芦苇)中,鉴真之外,所有的人全泡在水里。通夜寒风凛冽,水冷彻骨。
第二天风息了,修好了船,又重新下海,开到江苏海面的大板山(马鞍群岛之一),浪又大起来了,船无法靠岸,又开到下屿山停泊,在那里过了一个月。
又候到了顺风,船向桑石山(衢山群岛之一)开去,海浪大作,好容易开到桑石山,岸边散布石礁,无法靠船,又不得已后退,但退得又不顺利,船被海浪远远地冲到海心,一会儿又冲回岸边。费了好久时候,结果却坐了礁。船上人好容易有一半离了船,其余一半仍在船上,随船漂到岸边,船碰到岸边,船体断成了几截。
待天亮看时,船上货物全被海浪卷走了,既无食粮,又无饮水,人都站在危崖下的荒滩上,没法登陆。一百八十五人饥寒交迫,在一条狭窄的荒滩上整整过了三天。
三天后,风平浪息,头上望见一片蔚蓝的晴空,煦和的冬阳又光又亮,照着这群狼狈的难民。第四天夕暮,他们被渔船发见了,讨到了一些水米。
第五天夕暮,海上巡逻船来了,向他们问询之后,又开走了。以后又过三天,遭难的人望见一条官船来接。
他们从小岛荒滩移上官船,是从扬州出发后第四十天。一百八十五人坐在官船舱板上,好象逃出了鬼门关,默默无言,目光茫然地望着海面。船前是大小岛屿,多得简直不能叫人相信,海面很平静。正是这同一的大海,曾经把他们的船漂得象一块木片,最后打得粉碎,只剩下了人员漂流到海滩,其他一切全都席卷而去,可是现在,它已意想不到地平静下来了。船上大批货物,已经无影无踪,经卷、佛象、佛具、医药品,都一点也不剩地沉到海底去了。
普照想到,幸而没把业行的经卷带来,要是这次他也同行,则他在大陆上的三十年辛苦,要真正地泡在水里了。
荣睿移到官船后,对普照说:
“鉴真和尚并没有抛弃渡日的心愿,他现在好象要带我们到郧山阿育王寺去,让我们住在那里。他说,我们到了那边,再设法渡海吧。”
普照听了,多少有点惊异,刚刚给救到官船上,保住一命,马上就在想下次的渡海,在全船中,大概只有鉴真和荣睿两人吧。鉴真身披官船上给他的衣服,坐在靠近船头的舱板上,在他背后,坐着永远如影随形的祥彦、思托、道兴等几个人。鉴真之外,余人几乎都是半裸。正月下旬寒冷的海风,使他们一刻也不得安静。这官船满载一群半裸的难民,把他们运送到明州的海岸。
一百八十五人重新踏上大陆的土地。他们从扬州出发,下扬子江,在扬子江口马鞍群岛的几个小岛间白白地漂流了一番,然后,被官船救起,穿过舟山群岛,带到了杭州湾的一角。
他们在海边村子里过了几天。明州太守向朝廷请示安置他们的办法,还得等候上边的指令,过了约二十天才发表命令。大部分人员遣送回乡,单把十七位僧人收留在阿育王寺。
明州这个地方,几年以前还隶属越州,开元二十六年才成为独立的一州,下设郧山、奉化、慈谿、翁山四县。阿育王寺在郧山县治东五十里,是一座古刹。寺后是小山,寺境宽广,竹林茂密,过去曾有庄严的殿塔伽蓝。一百八十年前的建德五年,遭了火灾,现在的堂宇是后来重建的,小而荒凉,已不能想象过去的壮观,但关于这个古寺,还留下许多古老的传说。
这寺里有一座阿育王塔,阿育王寺就是因此得名的。有一个人人皆知的传说,佛灭后百年,阿育王役使鬼神,建塔八万四千座,这些塔都已埋在土中,现在寺里只有一座小塔,据说是八万四千塔中之一。
荣睿和普照都听到过这座塔的来源。晋泰始元年并州西河离石有一个刘萨诃,死后到阎王殿,因生前骑赤马,携黑犬,放苍鹰猎取禽兽,被定为现世罪,但命数末尽,判他回阳皈依佛法,找到阿育王塔。萨诃回阳间出家为僧,到郧山来找阿育王塔。深夜中闻地下有隐约的钟声,从地上掘下去,发现了宝塔,便建造了这座寺院。
塔高一尺四五寸,方约七寸,是一座小塔。普照几次到舍利殿观看这座塔,其中有一次是与思托同去的。思托时年二十一岁,是同行中最年幼的,他特别受鉴真赏识,头脑清明,处事认真,每有见闻,便记录下来。关于阿育王塔,他作了这样的记录:“塔非金非玉,非石非铜非铁,作紫黑色,四面刻《本生经》故事,其相轮上无露盘,中有悬钟。”
思托说塔作紫黑色,普照看来却是淡紫色的。造塔的材料,正如思托所记,果然非金非玉、非石非铜非铁。他每次窥望塔中悬钟,便联想传说中所谓在地下鸣响的,大概就是这口钟了。
普服和思托二人,每有闲暇,便一起在寺院近处散步。这位五官端正的青年僧人,每有见闻,便详细记录下来,似乎这是他自己的使命。
寺东南三里,在一块小小高地的顶边,有佛的右足印,在东北三里小丘的岩石上,有佛的左足印,各长一尺四寸,前宽五寸八分,后宽四寸五分,深三寸,明自显现出足指上的罗纹,据说是迦叶佛的足印。
寺东二里路边,有深约三尺的井,井中有清泉喷出,相传大雨不溢,久早不涸,中有一条鳞鱼(鳗鱼),长一尺五寸,居民说它是守护阿育王塔的菩萨。有福人可以看见它的原形,无福者不能见。有人曾在井上造一屋顶,上饰七宝,忽然井水泛溢,冲走了屋顶。关于此井,还留下许多故事。
寺里还有这样的传说,约百年前的贞观十九年,有敏法师者,率弟子数百人来寺挂单,讲经一月,近处居民每晚来寺听讲。有一晚,听讲的人看到有百来个形状奇异的梵僧,在塔的周围游行。那时听经人看见那小小的塔和绕塔游行的小小的僧人,都自然而然地变成大塔大人。大家觉得好奇怪,告诉了寺里的僧人。僧人说:
“这完全不奇怪,每年四大吉日,远近的人来寺聚会,半夜里都能见到梵僧绕塔游行、诵经、赞佛,举行功德。”
普照对这梵僧绕塔的传说,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一幅小梵僧绕行小塔的图画,比寺中任何传说,都很奇怪地使人有更真实的感觉。
鉴真等十七位僧人在阿育王寺迎接了春天。当春天的阳光照临荒园疏竹的时候,越州龙兴寺邀请鉴真去讲律授戒。鉴真接受了邀请,与荣睿、普照同去越州。归途又巡游了杭州、湖州、宣州,在各处授戒,回到阿育王寺,已经是夏末了。
两人因与鉴真同行,受到了过去从来没有受到过的教育。这是入唐以来,第一次离开了留学僧的独学生活,得到了导师。两人反复听了鉴真同样的讲义,每次都发现新的理解。听律以外,又学了不少东西。越州龙兴寺是鉴真的师父道岸住过的寺院。他们在那里,亲眼见到鉴真日常虔敬的起居行止。在越州开元寺,又亲聆了与鉴真同门的高僧昙一的谈吐。后来又在杭州龙兴寺,会见了鉴真前辈法慎的高足灵一。
回阿育王寺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越州的僧人知道鉴真要去日本,想加以阻止,向州官申请逮捕主谋的荣睿。
荣睿发现形势不妙,躲避到一个叫王丞的家里,不久,还是被官役逮捕了。普照躲在另一民家,却没被人捕去。
荣睿戴上行枷,被押送到京师去,过了约一个月,又回到了阿育王寺。原来他到杭州就病了,保释在外治病,伪报病故,又逃回来了。
受了这次荣睿事件的刺激,他们又积极计划渡日。秋初,僧人法进和两位执事,秘密去福州购买海船筹办海粮。
三个先头队出发约半月之后,鉴真即率领僧人、佣工共三十余人一队,从明州出发。他们离开郧山时,先拜别了阿育王塔,供养了传说中井里的鱼菩萨,巡礼了近处的佛迹,然后圈山到台州。出了郧山,当时明州太守卢同宰及当地众僧,前来迎送,并为在此居留了一年的鉴真等人备了旅粮,送到白杜寺。鉴真在白杜寺,叫人修缮了寺里败坏的宝塔,并劝募乡人,建造佛殿。
然后,他们到了台州,投宿于宁海县的白泉寺。次日,向天下闻名的灵场天台山出发。岭险道远,日暮飞雪,目不能视。第三天又整整走了一天,穿山越岭,到日落时才进了国清寺。
荣睿、普照一到天台山,好象见了久别的故国山河,只见重重叠叠的山峰中,郁郁苍苍地长满了松柏和樟木。
山中有七十二寺。他们投宿的国清寺,在五峰环绕中,不愧为天下四绝之一,是一处笼罩幽玄深邃之风的灵场。两条溪水从寺的两旁流出,汇合寺前。
他们住在国清寺里,整整三天,巡礼了山中的圣迹,从溪谷、高峰和蓊郁的林木中,逐一地露出宝塔和殿宇,壮丽夺目。感到把天台山高名远扬天下的孙绰《天台山赋》,远远没有写出它的雄伟气象。
他们又从天台山出发,出始丰,入临海,连日跋涉于峰峦之间。下山后,又沿灵江前进,终于到了黄岩,又取道沿海大路向永嘉郡进发。出了永嘉,便可以到法进等先头队所在的福州去了。
但在去永嘉的途中,有一晚,投宿在一个叫禅林寺的寺院里,忽然又遇到一件意外。一群官差带着采访使的文牒突然跑来。据官差说,扬州龙兴寺鉴真的弟子,江北名僧灵祐,与各寺三纲众僧合议,决定阻止鉴真赴日,向官厅提出请求,由江东道采访使向各州发文,查询鉴真等所经过各寺的三纲,探明鉴真行踪。当初,鉴真决定去日时,灵祐由予对师父的爱护,是始终抱反对态度的。
他们在禅林寺被扣了十几天,最后,决定从陆路送他们回扬州。当计划失败,很不愉快逗留在禅林寺时,普照却意外地遇见了戒融。
寺僧通知有一日本僧人来访,普照走到寺门一看,门前站着行脚打扮的戒融。戒融在开元二十四年春从洛阳大福先寺出门,已经过了八年了。他肤色浅黑,中年发胖,原来魁悟的体格,比从前更胖了。他和普照他们走的是一条相反的道,正从福州去天台山,走到这里,听到了鉴真的消息,知道中间还有日本僧人,猜想就是他们,特地跑来探问。
“啊,果然是你们。”
戒融先用唐语,以后用日语问:
“你们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了?”
普照见了戒触,分外亲切,对他讲了洛阳别后的大致经历,和多次受阻的渡日计划。戒融严肃地说:
“可怜你们两位,真是太辛苦了。”然后又不胜感慨地说:“捧着宝贝,想回对海的小岛,在大陆海边徘徊流浪,简直是件怪事嘛!”
“你在干什么呢?”普照问了。戒融说:“我可什么也没有干,要干什么还是以后的事。自从和你分手,一直就是跑腿。我看到过沙漠,看到过有蛇游泳的海,以后,要看的还多着呢。”然后又说:“现在,我已不想回日本了。”
“一辈子不回日本么?”
“大概是吧。”
又说:“我既无双亲,又无兄弟,干么一定要回日本?难道日本出生的人,就一定得回日本么?”
普照没有回言。戒融又说:
“难道身上带着日本的血统,就非回日本不可么?”
普照仍不回答。他说不出非回日本不可的道理。自已想回去,那是自己的愿望,问题是在本人的愿望,讲道理是讲不清的。
当时,荣睿正被官差叫去问话,不在寺里,普照想把戒融留住,等荣睿回来。戒融并不怀念荣睿,只留下了话,托他代为问候,便回去了。
戒融刚走一会,荣睿回来了。普照把戒融刚来的事,告诉了荣睿。荣睿一时表示了怀念的感情,马上便消失了,多少有点生气地冷淡地说:“他和我们是无缘的人,我们认为宝贵的事,他都不在心上。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只好让他去走自己的路吧。”
他们再次踏上了扬州的土地。鉴真以寄寓方式仍住在原来的龙兴寺。渡海的队伍到此已完全解散。在一行三十余人中,鉴真只留下了自己的直系弟子,其余的人都由原地接回,普照、荣睿二人在决定住处以前暂时留在龙兴寺。
各州僧俗,闻鉴真回龙兴寺,每天有人来送供养,向他祝贺。但鉴真被送回扬州后,心情郁闷,终日默默,跟谁也不愿见面,特别对好心阻止自己的灵祐,绝对拒绝相见。灵祐为解消师父怒气,每夜从一更到五更,站在他门外请罪,站了六十天,还没有使鉴真动心。各寺僧役实在看不过去了,从中向他求情,才解除了他的怒气。
祥彦和思托二人,重新踏上本来以为一辈子不再相见的扬州土地,又见到了本来以为不能再见的旧知,依然觉得高兴。年轻的思托还有冒险的雄心,抱着去陌生异邦的梦想,但年过四十的祥彦,虽只要跟着师父哪儿都愿意去,心里却未尝不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必冒生命的危险到日本去了。一年的流浪,他的沉着的脸被阳光晒黑了,两腮陷落,完全变了形相。
这次事件,受打击最大的当然是荣睿,不但计划挫折,而且觉得前途更加渺茫,使他的精神陷入黑暗绝望的境界。看看一时难有再起的机会,又不知鉴真本人真意如何,心里尤为不安。淮南道采访使责成本寺三纲监视鉴真,不许他再作出国的打算,因此荣睿也不便探问鉴真有没有再度出国的意思。
普照对这次失败,又有另一种想法。他甚至开始怀疑,应不应让鉴真这样的高僧,为去日本冒这样大的险,受这样大的折磨。现在,使他为难的更大的心事,是自己必须马上离开鉴真。一年来与鉴真共艰同苦,朝夕相处,目前要同他分离是很难受的,很想永远留在一起,但自己留在这里,官厅就不会放松对鉴真的监视,只会给鉴真增添麻烦,必须赶快离开。
荣睿和普照决定离开杨州,向鉴真提出的时候,已是到龙兴寺三月以后的事了。鉴真听了两人的提出,想了一想说:
“这样也好,下次你们可以再来,为了弘法,我去日本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
两人从鉴真处辞别出来,谈论师父叫他们再来的话,什么时候再来呢,他们感到遥遥无期。最后的结论是,一定要等到在人们印象中再没有鉴真去日的想法之后。他们就须等到那个时候。
向鉴真提出的一天,两人入寺后第一次步出龙兴寺的山门,走过杨州街头,到禅智寺去访问业行。禅智寺在子城的一条山岗上,上了山岗再走一里半地。道旁是一带落叶的疏林,春天的阳光散落在没有人烟的郊外山岗。走到禅智寺,业行已在两月前把写好的经卷装了几箱,存在寺里,人却不知上哪里去了。寺僧不知道业行的行踪。他们估计业行写的经卷,不仅仅是放在寺里的几箱,大概他是把自己所写的经,分批存放在各处的寺院里。
第二天,荣睿、普照二人,由祥彦、思托送着,出了龙兴寺。在罗城西墙附近的双桥地方,两位日本僧与两位唐僧依依惜别,是天宝四年二月的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