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四周差不多都是无边无际的芦苇。
从前,油麻地大概是没有的,不知是哪一年有人放火烧荒烧出了一处空地。这地开始时大概不大,后来就一次又一次地向外烧荒,烧出了一个村庄,烧出了一个镇子,烧出了千顷肥沃良田。 杜元潮一直觉得油麻地的地不够广阔,总有一个心思:将西边一块紧挨油麻地尾田的芦苇烧了,将它们变成庄稼地。他希望能在每年向上呈报的报表上,他领导下的油麻地,粮食数字更大一些。
油麻地的最后一次烧荒,距今已经很久远了。
这是一块看上去很独立的芦苇地,四周是水,与农田、与其他的芦苇地隔开了。
杜元潮已撑船绕着这块芦苇地,察看过数次。他粗粗测算了一下,这块芦苇地大约有一百亩。一旦开垦出来,绝对是块好地。
执行放火任务的是张大友与周金保。
他二人带了火柴,撑了一只小船,找了一处好停船的地方,将船停下了。两人上了岸,就往芦苇地的中心走:火要在中心点起,然后让它向四周蔓延。
芦苇长得十分茂盛,两人往前走,视线被芦苇遮住,走了一阵,也不知已走到何处,估摸着是中心时,就停下了。
周金保说:“且别急,让我撒泡尿,定定神。火一着起来,就得赶紧往外跑,那火跑起来,比他妈狼还快哩。”说完,就抖抖索索地解裤带。那裤带是根布条,不太容易解开,加之手抖索不停,就总也解不开,嘴中不住地说:“妈的,有鬼了。”
张大友自己也两腿哆嗦,却去嘲笑周金保:“你妈拉个逼的,是烧芦苇,又不是烧你人,你抖什么?”
周金保总算将裤带解开了。
张大友见周金保那玩艺儿软沓沓的半天儿不出水,不禁又笑了起来:“你妈拉个逼的,尿都吓得尿不出来了。”
周金保抖抖索索地扶着它,尴尬地朝张大友笑着:“就来了,就来了……”
张大友吓唬说:“不等你了,我现在就放火。”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火柴。
“就来了,就来了……”
“我放啦!”张大友抽出一根火柴来。
“你妈拉个逼的,能不能不要吓唬它?你瞧瞧,本是快来的,这又回去了。”周金保的手越抖越厉害,那玩艺儿就在他手中弹跳,像一只跃跃欲试的无毛小怪物。
张大友不耐烦地一扭头:“日你奶奶的!”
周金保最终也未能将尿尿出来,很生气地将它放回去:“不尿拉倒!”转而对了张大友说:“玩归玩,笑归笑。这火可不是闹着玩的。火一着,咱们掉头就跑。你可看清了方向,船在那边!”
张大友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来路———来路其实已没有什么痕迹了。他说:“周金保,你来点火吧。”
周金保说:“你妈拉个逼的,胆小鬼。”他将火柴从张大友手中夺过,又回头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说,“我划火柴了。”手直哆嗦,怎么也划不着。
张大友双腿直摇地笑着。
周金保只好将火柴又交给张大友:“知道你胆大,你来。”
张大友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然后将火柴划着了,扔在干焦的芦苇叶与杂草上,掉头就与周金保往船的方向跑。
跑了一阵,见身后并无动静,便停住了掉头往回看:并无火光。
“日他奶奶,没有点着。”张大友说,“回去,重点。”
最终将火点着之后,两人就像被鬼追赶着一般直往水边跑。
秋后的芦苇已没有水分,干柴烈火,燃烧起来,气势凶恶,隆隆火声,犹如涛声。
两人仓皇奔跑时,周金保吓得尿在了裤子里。
上了船,就赶紧将船往外撑,估计已没有什么危险时,二人软瘫在了小船上。
周金保抬头去看那熊熊火光,说:“着起火来时,假如有一个人呆在这片芦苇的当中,十有八九是跑不出来的。”
张大友说:“杜书记得给我俩多开几个工分。”
前后左右的村庄,人们都看到了这片大火。
初时,火像一座不断成长的山,过不多久,就成了山脉,高高低低的,有许多座山峰,又有许多道峡谷。这些山、山脉是活的,它们变化着,移动着。又像是红色的、金色的马群。这马群鬃毛乱抖,嘶鸣着四处奔突,在这秋天的天空下演着一场气势壮阔的无人战争,火场就成了战场。
太阳沉没了,但火光却又将天空映红了。
深藏于芦苇丛中的野鸡,笨拙地飞上了天空,被火光所映,犹如金色的凤凰。有几只飞远了,还有几只从火中飞起时,大概羽毛就已经被烧着了,在火焰之上扑棱了几下,就掉进火里,坠落时,十分悲惨,又十分悲壮。
油麻地离这片大火最近,站在桥上观望大火的人,甚至能觉得热气拂面。
这火烧得人战战兢兢、心慌面赤。所有的狗都在冲着大火狂吠。孩子们不知因为什么而兴奋,在奔跑,在喊叫。甚至是喜鹊、灰喜鹊、乌鸦、鸽子与麻雀,它们也被这火光所刺激,从树上,从地上,从屋顶上纷纷飞起,成群结队地在油麻地的上空翱翔。它们还不时飞临火场的上空,那时,无论它们是白色、黑色、灰色还是褐色,都一律变成了金色。
芦苇在燃烧中劈劈啪啪地作响,犹如枪声大作。
范烟户范瞎子站在一棵大树下,仰面天空,瞎眼乱眨,说:“光绪六年,芦荡大火,烧了一个月才熄;民国三十八年,芦荡大火,烧去村庄七座,农舍二百一十八间,大小木船三十多条,油麻地也差一点儿被烧掉……”
没有多少人听他说话,他只是自言自语。 周金保、张大友二人,离火场最近,看得更是兴奋万分,脸被火光所烘,色为酡红。
河里游着一条水牛。
张大友很快发现这牛的后面跟了一条小船,二傻子一屁股坐在船尾,将两腿放入水中,一个劲儿地划水,水哗哗乱翻,小船就紧紧地追撵着水牛。
这是一条刚刚被一头公牛欺负完了的小母牛。
张大友叫着:“二傻子!”
二傻子的注意力只在那条小母牛身上,对张大友的叫声并不理会,对那大火,也毫无兴趣。他依然沉浸在公牛叠加在母牛背上向前涌动的情景里,兴奋不已,同时妒火中烧。
那条小母牛无奈地游着,目光里尽是哀怨。
有一个火团飞过天空,大概是一只烧着了的野鸡。这个火团落了下去———不是落在火中,而是落到另一片芦苇地里去了。
起风了,并且越来越大,火在摇曳、狂舞。火星在高空中犹如爆发的礼花,随风飘散,飘向远处。
这场大火烧了四五个小时才渐渐熄灭。火光消失后,天空尽是黑灰,仿佛是成群的黑蝶稠密地飞满天空。
一大片焦黑的土地,袒露给油麻地。人们的心伤感着,凄凉着,却又兴奋着———他们想像到了五月翻滚的麦浪与十月金秋的稻花。
周金保、张大友唱着下流小调,撑着船回来了。
一切又归于秋天的平静。
但,当太阳已沉坠到西边芦苇穗上时,一个放牛的孩子,骑在牛背上,忽地又看到了火———从另一片芦苇地里升腾起来的火。他用双手圈成喇叭,向油麻地镇大声喊叫:“又着火啦!———又着火啦!……”
开始,人们以为是这个孩子捉弄人,就都不理他。但这孩子的呼喊声越来越显紧张了,便又跑了出来:果然是火!
于是,响起一片呼喊声。
人们又重新回到桥上向西观望,就像是一出大戏,演完上半场,到了中间休息,都走出了剧场,现在又都回来接着看下半场一般。
但,这一回却只有紧张与担忧:这火为谁所放?这火放得是没有理由的,这火烧下去,是要烧回到光绪六年、民国三十八年的!
望见这片火光的不仅仅是油麻地人,人们陷入了高度的恐慌,远处已传来了哭叫声。想像着火一直烧下去会烧到家园的人,已处于逃命前的状态。周边许多村庄的人,一边望着火光,一边奔走,一边在互相焦急地询问着这火烧下去究竟会怎样。
当杜元潮听到外边一片吵嚷声走出镇委会的办公室向西一望见火光染红半边天空时,不禁大惊失色。他站在那里,一时几乎不能挪动脚步,半天,声音发颤地说:“去叫张大友、周金保!”
朱荻洼就在他身边,听罢,一路瘸跑,一路大叫:“张大友、周金保!”
张大友、周金保被叫来了。
杜元潮用手指着那片火:“那是怎么回事?”
张大友与周金保直摇头:“不知道。”
杜元潮问:“不是你们放的火?”
张大友说:“我们可没有在那片芦苇地放火。”
周金保说:“我们是一直看着我们放的那把火灭了才回来的。”
杜元潮问:“真的?”
张大友说:“说假话,五雷轰顶!”
周金保:“杜书记,我敢拿我儿子赌咒发誓!”
杜元潮这才稍有松缓,他摆了摆手:“去吧。”但心里依然还是有点儿惶惶不安。
火愈烧愈猛,天空似乎在溶化。
惊恐的呼叫声愈来愈大,愈来愈使人感到灾难的巨大黑影正向四周的村庄迅捷飘移过来,呼叫声不久就转变为哭叫声。
范烟户范瞎子又站到了桥头树下,仰面天空,瞎眼乱眨,喃喃自语:“光绪六年,芦荡大火,烧了一个月才熄;民国三十八年,芦荡大火……”
但,不久,有人惊喜地叫起来:“天好像下雨了。”
于是许多人仰脸去望天空,或是将手伸出去看看天是否真的下雨。不一会儿,四周都渐渐平息了下来———周边村庄的人似乎都感觉到了雨。
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
再接着就是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在凝神注目着这雨的走势与结果。
这天似乎被这一连好几个小时的大火烘得大汗淋漓了,竟下起大雨来,并且越下越来劲。
因这天空布满了厚厚的黑烟与灰烬,这雨竟是黑的。黑汤子。
人们的脸上,是一道道黑色的细流,像是黑色的蚯蚓,用手一撸,便成花脸。
没有一个人躲雨,众人都伫立于雨中,翘首观望那片大火——— 火在雨中挣扎着,起来,趴下,趴下,起来,再趴下。雨像鞭子一般在抽打着火,火在雨中吱吱如耗子一般叫唤着。
火在缩小,在慢慢地矮下去。
雨是黑的。天堂里有一汪墨池漏底了。
花了脸的孩子们在黑雨中奔跑跳跃,一个个像小鬼似的。
天黑了,这黑雨还在下。虚惊一场的人们都回家去了。
可就在油麻地的人安心地在家吃晚饭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黑雨中到处传播开来:刘家桥的刘金扣弟兄几个正在那片后着火的芦苇地里割着芦苇,忽然看到了大火,就拼命往水边跑,而跟着刘金扣去芦苇地玩耍的八岁儿子刘东子却因走到一处玩耍,未能被大人找着被活活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