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大家的喜事吗?怎么现在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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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烂泥渡居民们一片喜气洋洋、热闹开心的气氛中,季存挤上春运的列车,回乡过年。
临行前,程于东与项目组负责人计算了他的加班时间,心疼这担任翻译的小伙子每日平均工作时间已等同于程序员,想着开年项目也不算着急,干脆批了他不少天的调休假。
回到熟悉的家乡,在父母的温情与村邻的夸奖中,季存安心又快乐地享受了半个多月的休息,顺便不断提醒自己学做冬季的农活。
同时,也到灶台边帮父母做些当地特色的吃食,心情烧成了冬日灶膛里的火,暖暖的!
他还做了一件自己也说不清原因的事情!
悄悄跑到邻乡,按那人预留的地址找到她住的老屋,默默塞给她一卷钱,叮嘱她找时间去县城装口假牙。
整个春节假期,季存心里都是一片太阳的颜色。
可当他带着大包小包行李赶回烂泥渡,忽然就发觉一种特殊的气氛,攻守对峙、纠结紧张!
在杨家所在弄堂之旁的路口,有所房子的门前挂了个简易招牌,上面的字被门前或排队站立或往来行走或扎堆议论的人们遮挡住,看不清。
在那里的人们议论着、商量着,有些人面上透露出开心与轻松的表情,有些人却显得心浮气躁,更有些人面带气愤与不安,吵嚷着、比画着……
季存感觉奇怪,停下了脚步,向人群细看。
很快,他在人群的一侧看到了任家旺夫妻与咏兰夫妻。
任家旺明显不太开心,与刚从门中挤出来的于阿姨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他老伴杜雪珍跟在一边听了没两句,就捂住了心口,咏兰急忙伸手给她抚着前胸,像在劝慰。谈培祥左顾右盼,也找到办公室内出来的人说话,似乎在打听什么。
季存忍不住向人群走近,渐渐听见了不同的声音:
“……就是要让大家住得顺心……我们虽然想蹲新房子……”
“这样分家里摆不平,必须再和他们好好讲讲!”
“……你们不要这样心里不平衡,在烂泥渡住了几十年的矮旧房子,早些顺顺利利签掉嘛好咧。”
“对,这样我们开开心心去住公房,蛮好!”
“……我看,大家不要各按自己心意硬吵,要觉着不公平,不如集体商量商量,拿着方案与工作组谈。不然这样吵没底,影响大家拿新房!”
“……我倒是觉着:拆迁条款明明白白写清爽了,大家一样的,争也争不出啥名堂……”
“……就你们骨头软,我们是要再顶顶看的。不然老的、小的将来谁住大的、谁住小的、谁又住朝阳房间的,到时候吵不清……”
听到如此纷杂、有攻有守的争执,季存心中一震,飞快猜测出:这片区域的拆迁改造可能开始了!
眼前人们口中的攻守,可能都是应对拆迁的条件!
那自己,是不是很快就要另找房子租住了?还能像拿到杨阿公旧房一样便宜的房租吗?M..
季存不免担心起来。
就因为房租低廉,他好不容易节约了一笔工资,给家乡三位长辈带去安慰,让他们在村人面前挺直了些腰杆。要是他增加不少租房开支,减少汇回乡的钱款,父母们会怎么想呢?
担心中,季存也很想了解拆迁进程,于是进一步凑近人群,并于间隙中看到办公室外的招牌上几个字样“……拆迁……工作组……”
此时,办公室内传来别样激烈的争执、吵闹声。
前一刻,是老人连咳带喘地述说理由;后一刻,有几个妇女连吵带伤心地哭诉;又夹杂着的某个男人怒吼与拍桌子的声音,以及小孩子哭闹的声音……
对于这样的争吵感觉,季存有些意外!
年前,居民们谈及拆迁改造,明明是相当兴奋与愉悦的,人人表情与话语里充满着期待。
可眼下,为什么部分人的焦虑、急躁与烦恼,盘结为一团纠缠不清的情绪?导致与工作组人员相互争执,双方攻守拉锯、进退僵持、难分难解?
再看周围,季存心中的疑惑更深!
这种剑拔弩张的攻守,不仅存在于弄堂居民与工作组之间,看上去一家人在凑头商量时,也会突然爆发出气愤而激动的情绪,甚至不管不顾大声吵闹起来!
从他们的言语中可以听出,矛盾的焦点就是拆迁房的分配。可在期冀让工作组确定更多新房面积时,他们在争执中又牵带出父母平时对子女的偏心、日常对孩子的不公平、生活习惯与子女不同造成的麻烦等纷杂烦乱的问题,又进一步牵扯到父母今后的居住去向、照顾责任……
季存忽然想起这次返乡,他被亲戚们劝酒喝醉后,倒在父母床上半迷半醒时,听到父母与叔婶们的争执:
“哥、嫂,我说:你俩该花的钱还是花!别尽想着给栓娃盖新房,他将来未必和你俩一屋住。”
“你胡咧咧啥?我俩养了栓娃,他也孝顺,咋不会一屋住了?”
“呵,栓娃到大城市开了眼,将来可不一定听你俩的!”
“那你俩的几个娃会听你们的?到时候被推来推去,和哪个娃住也不一定!”
“就是,我俩就栓娃一个,他可没得推!”
“看把你俩牛的!他是没得推,可等你俩老了,他一个人要担你们俩,负担也重,只怕除了黄巧莺看重他,其他女娃还怕他这条件咧!”
“所以,你俩别只想着栓娃一个,侄子与外甥这里盖房、结婚能帮也要帮,免得一棵树上吊死!”
“那你们让我俩咋做?钱是栓娃挣的,我们不给他盖房,倒帮你们娃,那将来你们的房子可算栓娃的?”
“不能这样算,栓娃在外工作,你俩帮侄子外甥,有个啥他们也能照顾不是?”……
想到这个,季存忽然激灵灵一个哆嗦!
以前,他从来没想过住房与钱款的问题,单一的想象里,就是找个合适的对象结婚,和爸妈开心地生活在一起。
而他也没有兄弟姐妹,完全没担心过工资交给父母后,未来的房屋与财产如何分配。
所以,他才对眼前的争执缺少理解与感受吧?
忽然浮出的不安,阻挡了季存想进一步了解烂泥渡拆迁的想法。
这里的拆迁与他的生活无关,他还是赶紧回到杨家,预备开展新年的工作吧。
“哟,小季回来啦!快进来,你阁楼上的铺盖,我都借着太阳好帮你晒过啦……”
杨洪方迎见了季存,相当高兴!碎碎说着话,接过季存一个小行李,引他进屋。
季存发现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虽然时不时会梗起脖子说两句直话,可整个人的心态却是随意、安然的。
等拿出家乡土产送过去,杨洪方更是开心。他的假牙装好了,吃零食也香,一块块拈出米花糖、芝麻糕,咬得颇有滋味。
窗外却传来任家旺与郑阿昌焦急议论的声音,季存转头,听见他们还是为拆迁分房着急。
杨洪方含着芝麻糖嘟囔:“他们几个子女、儿孙都在身边,这次动迁事关家里老老小小将来住得开心不开心,紧张哩!”
季存低头整理行李:“我听上海的同事们说,拆迁分房有标准,大家公平,吵闹应该没什么效果。”
杨洪方眯着眼:“讲不定……”
“?”
“阿昌吵到躺在工作组办公桌前头,他两个儿子拍了台子,让工作组负责他吃喝,大家都在看结果!”
季存想象着那场景,倒吸了一口冷气!
“郑阿公身体不好,又动过手术,他俩儿子这样不合适吧?”
“为了和两个儿子分开住,只怕阿昌拼了老命也会做!”杨洪方叹气,拿出个碟子,往里装米花糖和芝麻糕,“我一会望望他去。”
季存奇怪:“他们夫妻年纪大了,不和儿子一起住吗?相互有个照顾。”
“他那两个儿子是愿意照顾爹娘的人吗?不使唤他与老伴做事就不错了!”杨洪方有些气闷,坐下穿鞋,转口却唠叨出自己的情绪,“……我倒是想和儿子、女儿一起住,可人家不但不可能回来,还反过来和我讲:等动迁房子拿到可以卖了,到国外跟他们住。”
“您也要出国?”季存小心地问。
“我才不要出国去呢!前年,女儿接我去过一趟。可我根本吃不惯,也住不惯!”杨阿公突然烦恼、沮丧起来,“我又不懂外语,在那里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闷也闷死了!连儿子、女儿也没时间和我这个老头子多讲话!哎——”
季存不知如何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