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能一下买这么多呢?”“这批刚出来的全被她一个人买走了!”“也太贪心咧!”
“我……不知道他们一批只出这些。对不起!”
“对不起有啥用场呀?”“你买光了,我们还要再等,家里人上班来不及了呀!”
“阿公、阿奶,那,那我让出一半给你们好吗?”
“你都装进锅里了,小笼皮子这样薄,怎么让得出来?”“真是的,下次不要这么买了!”
“对不起,对不起……”
连声的道歉,委屈而不安,用的是普通话。
季存因此很快认出了那位并不相识的“念申”姑娘。
端着杨阿公塞来的钢精锅,站在排队买早点的食客队伍后方,他看到接近窗口的几位老年顾客激烈地“控诉”着姑娘!
可理由却简单得让季存感到不可思议——就因为姑娘买了一满锅的小笼包子!
因无力再向面前的老人们辩解,那念申默默低了头,涨红脸抱着满锅的小笼包挤出队伍。
“锅盖没盖紧。”季存见姑娘窘迫,心中不忍,在她擦身而过时,同样用普通话轻声提醒,“前面还有泥水,别滑倒了。”
带着善意的提醒,惹来受惊小鹿般的目光。姑娘漂亮的杏眸中透出带着防御与紧张的感激,轻轻蠕动嘴唇回应:“……谢谢!”随即逃也似的向弄堂内快步走去。
随着姑娘消失在转角,季存耳边响起食客们更多的议论。
“那小姑娘哪里来的?外地的吧?”
“你们不知道?她是任家旺大女儿咏兰的独养囡,上周才跟咏兰夫妻从西北回来。”
“噢~,这几天,任阿公屋里动不动就争来争去,是不是为了她呀?”
“我听见了,不但为她读大学的事,也为了要咏兰夫妻买商品房的事……任家旺和他老伴杜雪珍都急出毛病来了!”
“哎~~也真叫没办法!我们烂泥渡家家户户的房子就这么丁点大,平常转身都转不过来。任家旺如果再让大女儿一家长住,只怕连睡觉也没地方了!”
“是呀,他们家老二任咏刚长期出海,前头的老婆就因为嫌弃他的工作与家里房子小,跟人跑掉了。”
“后来不是听说离婚了吗?”
“是的呀,任咏刚没办法就以夫妻感情破裂、长期分居做理由,单方面到法院申请判了离婚的。”
“那老二的独生儿子任东杰呢?”
“扔给任家旺夫妻照顾啦!”
“哎,那任东杰读书不上进的。前年任家旺好容易托了朋友,把他塞进橡胶厂当工人。可现在浦东开发,橡胶厂听说要迁走,还不知道他的工作保得牢保不牢。”
“任家旺老早就与雪珍商定,也和咏兰、咏刚与咏萍这三个子女讲清爽:老房子动迁,老两口拿一套;任咏刚、任东杰各拿一套,方便他们今后寻媳妇。”
“那老大咏兰、老三咏萍一点分不着啊?有些不公平!现在浦东都开放了,他夫妻还是老思想啊?”
“是啊,不过,老三咏萍无所谓。她就嫁在烂泥渡,隔几条弄堂,动迁也就前后脚,她老公迟早也会有房子。可老大咏兰就不一样了——她十几岁去了西北,退休后才有机会回迁户口,在上海什么都没有。”
“那她肯定要吵的吧?”
“可我听下来:咏兰夫妻蛮懂道理,知道兄弟与侄儿不容易,回迁上海的时候就答应不争房产,自己想办法另外买商品房。可这样一来,她和老公就没办法供女儿读大学了。”
“怪不得,昨天夜里,我在窗口头看见那个小姑娘哭着跑出去。”
“那小姑娘也蛮可怜,我们不要再怨她了。”
“可她也是怪——父母没钞票,更应该节约一点,怎么买小笼一买就一锅子呢?”
“现在的小人哪懂父母辛苦?你看看我孙子,明明工作了,每个月还伸手问他爸爸妈妈要钞票。请女朋友吃饭动不动去红房子的西餐厅!”
“所以讲,我们老了,还不知道要依靠啥人呢!”
“是啊,将来养老怎么办?真让人发愁……”
听顾客们的议论,从小笼包绕到任咏兰一家回沪的窘境,又绕了大弯,绕到发愁养老的问题上,季存一时脑子真有点绕不过来,也惊诧不已!
他原以为,在上海这个经济发达的城市,应该人人有退休工资,是不存在家乡那般情况的。哪想到,这里的人也会为把“养老怎么办”“老了依靠谁”挂在嘴边?
“嗨,小伙子,你还买早点哇?不买的话,让我到前头去。”
季存的脚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碰。
向后转身,一位发丝雪白、弓着腰的老人,正用拐杖轻碰他的脚。
“噢,买的,我买的!”季存忙不迭点头,却又犹豫着侧身而让,“老奶奶,我不急的,要不您先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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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说:任阿哥啊,你不该光听咏萍的……”
近半小时后,季存总算可以买到杨阿公要吃的小笼包了。
昨日一整天奔波,他没有认真吃饭,此时看着小号的蒸笼内一只只小巧可爱、热气腾腾的薄皮包子,更觉得前胸贴到后背,就想多买几笼,让自己吃个饱。
可是想起之前食客们对“念申”的埋怨,季存忍住冲动,只要了杨阿公要的两客。
然后,转身到店门旁的油锅边,给自己“咕咕”叫的肚皮买了两根油条和一个烧饼,就端着锅子回租住的房屋。
还没走到杨阿公家,他就听到一处门内传出杨阿公的声音。
停步看去,杨阿公坐在任家门内,与一位身材精瘦、面带愁容的老人面对面各坐了一只小竹椅,扇着蒲扇说话。
那可能就是食客们口中的“任家旺”吧。
身上的汗衫明显穿了不少时间,已洗得松垮垮的,挂在精瘦的上身,就像他此时的表情一般愁苦无力。
“哎,杨家阿弟……”
“你非要咏兰一家尽快买商品房蹲出去嘛?”
“我也舍不得咏兰再吃苦头啊。可如果给她一套房子,要么是咏刚,要么是东杰没办法寻媳妇。咏刚今年四十六岁,东杰廿四,都耽搁不起了!”
“那你就忍心让外孙女没书读?”杨阿公用蒲扇头敲了敲对面的小竹椅背。
“那是咏兰婆家拖后腿!”任家旺的腰在敲击声中松了一些,却很快又伸直了。
“为啥?”
“咏兰当年要和谈培祥结婚,我就说:谈培祥他阿爸身体不好,弟妹年纪又小,只怕将来要吃苦头。可她给谈培祥迷晕了头,非要和他结婚。”
“后来怎么样了?”
“果然谈培祥阿爸走得早,他老母亲一直没工作,弟妹又不给力,就靠他出钱养家养老!”
“但念申无辜啊!你不可怜她?”杨阿公没有注意到门外的季存,声音拔高了些。
任家旺的表情滞了滞,忽然,硬伸着的腰松了下来:“我可怜她,谁可怜我和雪珍啊?”
“怎么了?”杨阿公扇蒲扇的手停了。
“雪珍之前是想把我俩的房子给咏兰。”任家旺手中拿的蒲扇早已低垂到膝旁,“然后我们老两口跟着咏刚过。”
“那也是个办法啊!”杨阿公的蒲扇又摇了起来。
“可是咏萍说,难道让咏刚不再结婚了?那等我们两个老的走了,他一个人怎么生活?”杨阿公的目光怔怔地盯在竹椅扶手上,“不只这样,咏萍还说:如果我们的动迁房子给咏兰,那她作为小女儿也应该有一套,不然,她就不分担养老……”
“你家咏萍真这样说?”杨阿公将脸凑近任阿公。
“是啊!……”任家旺僵着脖颈,勉强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我之前是码头工人,退休工资不高。雪珍一直没有正式工作,退休工资只我的一半,还动不动生病……那养老光靠老二咏刚肯定不行。”
“也对……”
“咏兰夫他们从边疆回来,退休工资又比上海退休的差一截!只有想咏萍撑一把……孙辈里,现在,我只有照顾东杰,连从小带大的外孙秦毅都顾不上,哪还有精力去顾从小不在身边养大的念申?”
杨阿公听着,不由低声长叹:“这样的话,你家里是够让人发愁头疼的!”
任家旺听他这样说,脸上挂不住了:“你先不要替我发愁,倒是想想你自己!”
杨阿公白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好发愁的?不像你家!我儿子和女儿无所谓动迁房子怎么分!”
“是啊,他们也无所谓你在上海怎么养老!”任家旺回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