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第二天黎明时分,一轮圆月还挂在西山山巅。
天色还未发亮,但是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一队两千多人的骑兵肃穆地矗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岿然不动,任凭清风拂过。
“当年随本王征战的兄弟们就剩这么多了……又一年中秋,有家家难圆啊!”
龟兹城北门的城头上,大都护郭昕身着有些不合身的铠甲,回头看了一眼那轮圆月长叹一口气。
微风袭来,吹动着郭昕悠长的白眉毫随风晃动。
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深邃的眼窝里居然有光,他回头时意气风发地看着东方。
副大都护白环站在他身侧小声问道:“大都护有几分把握?”
郭昕难得嘴角一勾,他斩钉截铁道:“九成把握,剩下的一成我怕本王的这些老兄弟们会骄傲!”
白环当即拱手道:“那我就在龟兹静候大都护的佳音。”
郭昕回头认真看着白环道:“你我老兄弟守着龟兹四十多年了,留你守在龟兹城,我放心!”
随即郭昕话音一转道:“但是真有什么意外了,你就自己做主吧……毕竟安西所有军队我差不多都带走了!”
白环皱眉,自然听出郭昕的意思,他决然道:“不,真有那一天我也会和大都护一样,再去战场浪一回!”
郭昕仰天大笑:“哈哈……不愧是本王的兄弟!”
“他们来了!”
郭昕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脸上瞬间挂上了一丝悲怆,他看见远处的火把组成一条长龙正朝龟兹城逼近。
迎接战死疆场的将士回家,总是异常的悲愤。
郭昕有些佝偻的腰杆子往直挺了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那条火龙越来越近。
“吁!”
这时一匹快马穿过列阵的两千甲士,来到城墙下。
从战马上跳下一名传令兵,他仰头看着城头的两位老人,大声道:“启禀大都护和副大都护,跟随副都护前去西州的九十七名将士回家了,失踪的有六十多人陷入火海无法……寻回!”
“吹号!”
郭昕明显地一哆嗦,他苍老的声音下令道:“迎阵亡的将士们,回家!”
“呜~~”
悠长的号角响彻龟兹城。
郭昕率先摘掉头盔,露出一头银发:“脱帽,为我大唐安西勇士接风!”
城下两千将士几乎同时摘下斑驳的头盔,齐声高呼道:“诸位兄弟,安息!”
悲怆的声音却饱含着沧桑与岁月。
借着月色还有微亮的天空可以看到城下由列阵的两千将士居然都是满头白发!
此刻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令人悲伤。
但是他们无一人痛哭,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运送牺牲将士的马车缓缓的从列阵的白发军中通过。
每个人脸上布满了岁月的褶皱,如今作为半只脚已经迈入阎罗殿的他们早就看淡了生死,他们知道如何把悲愤化作力量。
尽管他们已经多年没有踏上战场了,但是当再次穿上这身戎装的时候,他们依旧心潮澎湃,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如果可以,他们愿意替这些年轻人去死。
“嘚嘚嘚……”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踩着城内的青石板响起。
众人不满地看向声音响起的地方,感觉这清脆的响声打扰了回家的英魂。
“吁!”
只见一匹战马驮着一个人甩着胳膊冲出北门,看看在运送将士遗骸的马车前停住。
他利索的翻身下马,然后对着马车上的棺材笨拙的半跪。
众人这才发现那人不是甩着胳膊,那只是他的一截袖子。
这时,同样一道年迈的声音响起:“我迟来一步,请你们见谅,一路走好!”
说罢那个摆茶水摊的李老头起身,拔刀竖在眼前,仰头对着城头的郭昕道:“大都护,大唐朔方军玄戈营第九骑兵队最后一个兵——李元正,请求归队!”
“老李头!”
这时有人认出了眼前的来人,不禁动容。
“怎么又是他?”郭昕显然很熟悉城楼下的人,他皱眉道:“是谁走漏了风声?”
“这……也许这边的动静太大,惊动了他吧。”白环自然也清楚楼下的人有多难缠,同样皱眉道。
这时有人出言劝阻道:“老兄弟,有我们去就行了,你已经失去一条腿一只胳膊……”
然而劝阻的人话音未落,就看见李元正脸色一变。
李元正虎目一瞪,对着军阵带着颤音吼道:“谁,站出来说?”
说罢李元正嗖的一下跳上了战马,灵活地对着虚空挥刀劈砍,坐在战马上稳如泰山。
他还时不时抬头看着周围,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看,谁说我缺胳膊少腿的就不能上战场了,我还能单手抡得起这唐横刀!”
李元正当众展示了一下自己多年没有荒废的动作,顿时军阵中一片寂静,无人出列。
此刻的他就好像被小瞧了的孩子极力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一般。
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有些偏执的老头。
李元正会错了意,他手忙脚乱的想要将唐刀入鞘,但是战马颠簸他又只有一只手。
所以尝试许久他都没能将唐刀入鞘。
情急之下,李元正将唐刀咬在口里,腾出手拍拍马背上用绳子挂着的三把硬弩,呜呜囔囔的说着别都听不清的话。
李元正突然想到了自己嘴里还咬着刀,他连忙丢下挂在马背上上好弦的硬弩,用手握着唐刀带着一丝绝望:“老汉……我除了用唐刀之外,还能用跷蹬弩杀敌。”
“看,我这儿还有三把硬弩,能杀死三个吐蕃贼寇!”
李元正抱着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就赚的决心,他和眼前这帮老兄弟一样早就不惧生死了!
李元正带着哭腔哀求道:“大都护,就带上我吧……我绝不会拖累大家的!”
看到求战心切的李元正,在场的所有人都百感丛生。
郭昕咽了口唾沫,一滴热泪无声地落下。
“你……”郭昕刚开口就觉得自己语气有些哽咽,这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停顿了一下。
敏感的李元正在焦急中又会错了意。
他当即用手扳了下马鞍,松开了卡住断腿的卡扣,跳下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城墙上的郭昕磕起了头:“大都护,玄戈营第九骑兵队就剩我一人苟活,活了这几十年,够本了……我日日夜夜都在煎熬,天天一闭眼就想起那些战死的兄弟!”
“玄戈营取消番号之前,前后共计要一百一十人整,如今我账上共计九十八敌军首级,还差十二个人头。”被拒绝多次的李元正带着哭腔重重地磕头道:“就给我一次机会吧,就算不能给所有兄弟报仇,我起码也能见到他们了!”
郭昕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精光大显,他用尽力气嘶哑地吼道:“朔方军玄戈营第九骑兵队李元正听令!”
“到!”
李元正眼睛一亮,立马起身站的笔直。
“本大都护命令你,归队!”
李元正顿时两行浊泪顺着满脸褶皱流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力量喊道:
“是!”
……
一个时辰后,朝阳刚刚露头。
一支目光坚定如铁的白发军迎着金色的阳光精神抖擞地唱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