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老太医开的安神药物之后,三天没合眼的李宁终于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午后了。
只见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之上,周围都是青色帐幔,厚厚地被褥散发出阵阵胭脂香。
帐幔外传来一阵轻啜声,透过那层薄纱能看见一位女子正在伏案啜泣,嘶哑的声音讲述着李宁幼年往事。
“你四岁时,去紫宸殿的路上被一根烧焦的木头绊倒……你气呼呼地说:‘安有三次被陷的京师,太宗皇帝有灵,定会被气死。’”
呵呵,未来还有三次呢!
已是大唐皇子的李宁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那身材妙曼的背影顿了顿,接着说:“那以后你说要再现高宗皇帝时的盛唐……别人还在贪玩的年纪,你就选了一个最重的担子,最难走的路,树了无数敌人。
母妃倒是希望你做个太平王爷,也许就不会有这次意外。”
不得不说女人的第六感很准。
想来这里便是蓬莱殿,眼前的女子便是李宁的母妃,纪美人。
李宁听的直皱眉,四岁就暴露了野心,能活到十九岁也真是个奇迹。
李宁深吸一口气,酝酿好情绪后惊呼道:“野…野猪呢?”
“宁儿,醒了?”
李宁佯装错愕道:“母妃?我怎么在这儿?”
帐幔外面的那道身影一愣,扑倒窗前掀开帐幔紧紧抱住李宁,两行热泪滴到李宁的脸上。
“我的孩啊,认识母妃了?……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闻着纪美人的体香,李宁挣扎着露出口鼻:“母妃,儿臣要憋死了!”
纪美人擦擦泪水,笑着朝着大殿外喊道:“快启禀陛下,邓王恢复心智了!”
……
得知最中意的皇长子得了失心疯,唐宪宗李纯下旨要求纪美人连夜唤醒他。
一宿的努力,果然有效!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道宏亮的声音:“传旨,赏老医正还有纪美人各金五百,哈哈……”
“皇上驾到!”伴随着宦官的吆喝,纪美人拉着李宁在门口恭迎如今大唐的掌舵者,当今皇帝李纯。
那道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笑声在大殿门口戛然而止。
“咳咳……”
片刻之后,正值壮年的李纯拉着一张脸,背着手一言不发进了门,他死死盯着李宁,目光如炬。
脑补了各种父慈子孝的相见场面并没有出现。
向来认为皇帝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的李宁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他终于体会到人和人还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真的与生俱来带着威压。
那便是天威!
看着头上冒汗的李宁低下了眉,李纯这才不易察觉的嘴角一勾。
他大剌剌坐下,沉声训斥道:“狩猎时逞什么能,记住你的身份,是皇长子,是邓王殿下,不是冲锋陷阵的莽夫!”
“想效仿太宗皇帝,还差远了!朕告诉你,高宗皇帝一生都没有动过兵戈,照样创造了盛世大唐!”
李纯说着最狠的话,却无不透露着他的担忧,这让李宁心中一暖。
帝王家,还是有那么一丝人情味。
“陛下说的极是,宁儿以后可不要以身犯险了。”纪美人听着李纯的关心,喜笑颜开,趁着端茶倒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宁儿这遭遇险真的是意外么?”
“嗯?”
李纯脸色瞬间一变,冷哼道。
本来还有些许温情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万分,刺向了纪美人。
蓬莱殿内的温度瞬间骤降至冰点。
纪美人一哆嗦,茶水洒在外面,当即跪在了地上低声啜泣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天子一怒。
那余威也让李宁心中颤了颤,不由自主的膝盖一软,跟着跪下了。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李纯皱眉,强忍着不快,大袖一挥道:“不要疑神疑鬼,有朕在,谁敢?”
李宁心里惶惶,咽了口唾沫小心道:“父皇,母妃担忧儿臣安危,一时口误,还望父皇勿怪。”
李纯将目光转向李宁,目光如剑,问道:“你也认为这不是意外?”
李宁暗骂自己多嘴,擦了擦汗,违心道:“儿臣以为负责骊山的右神策军有失职之罪,儿臣幸有铠甲护佑,方能幸存,万一那野猪王冲撞的是二郎或三郎,怕会酿成大祸。”
李纯听到李宁的回答后表情稍稍缓解了些,他哑然一笑道:“野猪没酿成大祸,你却差点打死三郎了!”
“啊?”李宁一脸错愕道。
“不光打了三郎,还把李卿爱女的胳膊掰断了!”
“这!”李宁惊呼,无辜地看看自己的双手,一脸不可思议。
李纯面无表情,眼神却死死地盯着李宁的眸子。
人可以说谎,眸子却不会。
当然这对普通人有效,对后世受过抗审讯训练的李宁来说,这是小意思。
李纯没看出破绽,当即大手一挥,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打就打了,你那弟弟被郭贵妃惯的不像样子,权当教训他了!
郭贵妃和李卿那里,朕自会安抚,毕竟宁儿那时神志不清,不必太过担心!”
李宁长舒一口气。
李纯敲敲桌子对纪美人说道:“朕已经下令将负责骊山巡防的校尉下狱,这事说到底还是神策军巡察出了纰漏,你放心,朕会给你和宁儿一个交代。”
说罢李纯话锋一转,警告道:“至于那些有损他们兄弟感情的话,朕不想再听到,别忘了,宁儿还不是太子!”
纪美人脸色一变,连忙低头认错道:“臣妾一时失言,还望陛下勿怪。”
李宁伏着身子,欢喜之余却不免有些失望。
欣喜的是自己那般痛殴三弟和李可馨,李纯毫不在意,说明他真的很喜爱自己。
失望的却是作为自己唯一的靠山,他却这般武断自负,难怪四年后自己会不明不白的死掉。
不过李宁很快释然,有本事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自负,李纯作为中兴之主,自然也不例外。
李纯自认为大权在握,没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所以没有具体证据的情况下,李宁就算将怀疑告诉李纯,李纯也未必相信,反而会觉得李宁容不下自己兄弟。
“都起来,坐下陪朕聊聊天。”李纯看着趴在地上诚惶诚恐两人淡淡地说道。
李纯抿了一口茶,话锋一转,问道:“朕听说你也喜爱看太宗高宗起居录,还喜欢研读史书,那朕问你,你怎么看如今的大唐?”
李宁想到自己的意难平,看着眼前还算开明的李纯,脑袋瓜子一热。
“儿臣以为,当今我们大唐危机四伏,内忧外患,外有咄咄逼人的吐蕃和狼子野心的回鹘,内有割据藩镇和,和……”
想到此时的李纯对宦官的依赖,李宁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不就是宦官么,继续说!”李纯面无表情,悠悠道:“以后看什么书自个儿看就行了,别当着人家的面看。”
李宁心中一惊,李纯对自己在骊山看《后汉书·宦官列传》都这般清楚,却不知道自己遇袭的详情,李宥苟且之事?
自己身边有鬼,且不止一个。
会是谁呢?
李宁眉间杀意波动。
没等李宁答话,李纯自顾自地说道:“先皇改革失败,是那帮文人误国,措施太粗糙,想着一下子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怎么可能?”
“饭得一口一口吃,得罪了所有人,失败是必然的。
事有轻重缓急,藩镇之祸大于其他两患,势在必行!”
李纯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那些宦官,不过是家奴而已……谅他们掀不起大浪来。”
言罢,李纯语心长道:“你可懂?”
看着李纯举手投足间的自信,李宁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李纯的策略并非不对,只是李纯给宦官地权力太大了。
此时正在施展雄才大略的李纯未必听自己的劝。
于是李宁恭恭敬敬回道:“儿臣受教了!”
“十四岁就这般见识,难得……像朕!”李纯满眼欣慰。
纪美人听着李纯这般掏心窝子的话,喜笑颜开,捏揉着李纯的肩膀更加卖力了。
李宁心中却有些苦涩,自己这亲爹喜欢自己不假,但终究靠不住。
按原本的历史轨迹,李纯最终还是没能护佑李宁的安全。
李宁不禁想到背靠大树的三弟,遂王李宥,未来亲手将大唐推向万劫不复的唐穆宗李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自己头顶的大树树杈太大,漏风。
……
得知邓王恢复神智后,回京的澧王和遂王也赶紧来到蓬莱殿“探望”阿兄。
昨晚遂王李宥没料到太医是带着旨意来的,李宁比他先一步入宫,让他失了先手。
此时蓬莱殿外,得知李宁苏醒的李宥一脸铁青。
他昂首站在比他高半个头的澧王李宽身前半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稚嫩,好凸显比澧王更高贵的身份。
澧王李宽倒也不介意,小声关心道:“三郎,昨晚阿兄踹你的地方还疼么?”
被揭了伤疤的李宥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他回头瞥了一眼笑嘻嘻的二哥,皱眉道:“好阿兄的飞脚之仇,孤记住了……”
“殿下慎言!”李宥身后打伞的宦官皱眉,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
李宥怒斥道:“主子说话,哪有奴才插嘴的份!”
打伞的宦官不敢有丝毫不满,赶紧低头认错:“奴才知错!”
“人啊,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清楚!”李宥嫌弃的甩甩手,扭头对李宽说道:“二哥,你说是不是?”
“谁说不是呢,哈哈……三郎昨晚之事,阿兄没看见!”
穿着貂皮大衣的李宽笑道,他哪能听不出来话外之音。
但是他不在意,得知李宁苏醒的消息,他很开心。
李宽拨开头顶的伞,任由大雪落在自己头上,眼神闪烁。
都说在皇家母凭子贵,但现实却是子凭母贵。
如今年仅十二岁的李宥全然把他和邓王不放在眼里。
谁要李宥的母亲是对大唐有再造之恩的汾阳王郭子仪的孙女,亦是唐代宗李豫的外孙女,唐德宗李适的外甥女,唐顺宗李诵的表妹。
郭氏家世如此显赫,放眼天下怕是没有一个家族能媲美。
所以李宥的骄横狂妄自有他的本钱。
在朝臣眼里就算李宁有皇长子的身份,再把二皇子李宽绑在一起都不及郭贵妃及其家族的分量的……十分之一。
唐宪宗李纯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后,很中意发愤图强的李宁,却迟迟不愿确定太子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忌惮郭贵妃背后的势力。
更不用说澧王李宽的母妃地位比纪美人还要卑贱。
李宁苏醒,意味着自己又可以躲在他身后悄悄发展,李宽怎能不开心。
看着李宽对自己的嘲讽毫无反应,这让李宥脸色缓和了不少。
十二岁的年纪毕竟还是个孩子,情绪变幻无常。
李宥很快就忘记了之前的不快,他一脸傲气,背着手斜视身后的二哥教训道:“上位者要有上位者的样子,哪有亲自上阵打猎的,不然要扈从干什么?
母上说,人要有自知之明,大哥以为自己很神勇,处处想学太宗皇帝,呵呵……
这可是前车之鉴,二哥可千万别学大哥,不然……”
李宽笑眯眯道:“三郎看的透彻!”
看着唯唯诺诺的李宽,李宥的心情莫名的愉悦起来。
挨顿打怎么了?父皇喜欢大哥怎么了?
澧王还不是服服帖帖,也许父皇不立太子是在等自己长大。
想到这,李宥舒展了一下筋骨,掏出一锭金子丢到那名挨打的宦官脚下,漫不经心道:“不用打伞了,孤要泡个热水澡,回去准备吧。”
十二岁的李宥本来没多少力气,加上那锭足足十两的金元宝让那名宦官喜笑颜开,立马忘记了刚才的不快,迅速转身离开。
李宥记得母妃说过打人一巴掌,事后就要给颗枣。
母妃还说过,要他结好宦官,因为如今的宦官是陛下的最信任的群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二位小王爷抬头一看是李纯的贴身宦官,连忙迎了上去:“公公,是不是父皇召见孤?”
那位宦官摇摇头,一脸严肃道:“陛下有旨,邓王刚醒不便见人,两位请回吧!”
“儿臣领旨!”
李宽依旧淡然,李宥却一脸铁青。
李宽起身后拉着那宦官的衣袖悄悄地塞了一锭金子,小声问道:“公公,父皇都在里面多久了?”
那公公抬头看天不动声色道:“陛下来时雪还没下,现在准备与邓王共进晚膳了……这会儿雪大,二位小王爷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