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霓绯红,风吹动树叶,带起燥热的尘沙,彻彻作响。
他回眸看她时,上衣校服的尾梢被风吹得摆动,浅色的瞳孔暗暗幽晦,远远看去,他一身的清冷漠然,遗世独立,与这沉闷的夏日格格不入。
那个洗脱棉的黑色书包,上面的商标依稀还能看清。
隔得有些远,谢程里只是淡淡的回过头看了一眼后就继续走了。
梁晚连忙起身追上他,停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她笑着抬头,身后的余晖衬得她明媚俏丽。
梁晚没主动开口同他说话,打量他的视线却是没有丝毫避讳。
谢程里往左走一步,她就往左拦,谢程里往右走一步,她就往右挡。
找茬的样子,刻意明显。
他垂眸睥睨着她,似是终于没了耐性,轻启薄唇:“有事吗?”
梁晚耸了耸肩:“没事啊。”
话是这么说,她却没挪动半点。
片刻过后,她在少年冷峭的眉眼之处,觉察到了一丝丝的厌恶。
女孩唇上的弧度没有收敛,反而越加明显。她伸手抬在半空中:“认识一下,我叫梁晚。”
他双手抄在衣服外套的兜里,没有要拿出来的意思,神情寡然。
梁晚没急着收回,她很少这样有兴致地做一件事。
就像现在,哪怕胳膊都要酸了,可她就是没收回来。
他应声:“嗯。”
话落,便打算绕过她身侧离开。
擦肩而过之时,梁晚一把拉住他书包的尾角,不让他走。
她脸上的弧度僵住,缓缓放平,乌黑的眸子有几分逼迫的意味,十分明显。
语气不如刚才假把式那般温和,而是挑声:“握个手。”
不远处传来篮球拍打在地面的声音,一声比一声赫然响亮。
他们一群人像在看戏一样,碎碎的笑意漫延过来,故意的,似是在催促她动作快些。
梁晚拉他书包的手用了点劲儿,另一只握手的胳膊一直举着真的很酸。
两人就这样一直不上不下的僵持着,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直到她朋友朝这边笑道一句:“晚姐,行不行啊?”引来一阵非议。
她这人脸皮厚的,她笃定谢程里比不过她。
所以僵持到最后,他还是从兜里伸出手,与她轻握了一下。
敷衍的浅碰了一下,收回去时,女孩漫不经心地在他掌心勾了一下,很轻,很柔。
她好像很喜欢动手动脚,今天上午也是。
随后梁晚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装着创可贴的盒子,递给谢程里,笑脸盈盈地盯着他指背的那道划痕看。
几乎已经看不清了,明明划出血了的。
“谢程里同学,今天早上真是抱歉了。”
她的话语明明听着是天衣无缝的真诚,可是女孩的脸上除了洋洋得意之外,再瞧不出一丁点的歉意。
他微抿着唇,蹙眉看向她,少年的脸上嫌厌的情绪似是终于掩饰不住。
被她的一举一动,渐渐剖开,展露。
见他不接,她晃了晃手里盒子,发出声响。
再漂亮的脸蛋,此刻也显得讨人嫌。
偏她像看不懂一般,抬眸与他对视,徐徐教训引诱道:“乖乖,你得和我说没关系。”
晚霞渐浓,橙红的天空下,像是晕染了橘调的的鸡尾酒,星野欲将坠落。
梁晚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盒没送出去的创可贴。
她浅浅笑,看着那抹身影走出校门,渐渐越来越小,直到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
黎之行和几个男生走上前来打趣她:“干嘛盯人家看这么久?喜欢他?”
梁晚将那盒创可贴放回包里:“我喜欢你大爷。”
“成啊,改天带我大爷跟你见一面。咱俩这关系,我大爷就是你大爷。”
“黎之行,滚吧。”
见她久久还未收回视线,黎之行滞愣了一下,随即换回那副欠欠的表情,若无其事地问了句:“说真的,真喜欢他啊?还给人买创可贴?”
她没有立马回答,而是抬头望了望欲黑的天空,展露笑颜。
语气轻缓:“你不觉得他,很好欺负吗?”
良久,一声惊呼传来:
“卧槽,梁晚你变态吧。”
晚七点刚过。
正是城市的高峰期,学校门口一片车水马龙。
家长开车来接孩子,商贩推着车赶卖,奶茶店里几人成群的围坐在一起。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从九中到家,谢程里走了四十多分钟。
远离闹市,辗转几条弄堂,能看到巷子里有几栋石砖砌的老式居民楼,每栋差不多四五层左右。他住在最里面的一栋,这栋白天光线不太好,但晚上倒是格外安静。
楼层之间,亮着微弱的钨丝灯,或许是太久没换了,也或许是接触不良,它时不时地闪一下,地面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贱人你是不是又背着老子去赌了?操你妈的!老子让你拿钱你就拿不出来!死杂种!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天天给你那赔钱舅子送钱是不是?一家狗杂种!”
“你那点钱?你挣那点钱顶个屁用!孩子的学费还要我掏!我怎么命苦,嫁给你这么个没用的烂货!”
“老子让你把她生下来的?吃老子的和老子的!还跟我有理了?”
“那你倒是别在老娘身体里留种啊!”
伴随着这污言秽语,随之而来的是锅碗瓢盆的摔碎声,以及男女拼命的反驳话语,再接着,就是互殴的打骂。
谢程里闻声顿了顿脚步,随后继续往上走。
这里的楼房普遍隔音都不太好,只要一家吵架,对面的楼都能听到。
最开始,或许还会劝上两句,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回到家,谢程里放了书包就把外套脱了下来。
这天还很热,他穿两件更热。
拉下拉链,里面是一件白色短袖,他身形单薄,稍微宽松一点的衣物就显得空荡。
脖颈以下,遍布青紫的瘀伤和一些棍条留下的痕。
有新有旧。
楼下的声音愈烈,在原本寂静的房间里,那声音就会越发明显。
他坐在窗边的书桌边上,戴着耳机,心无旁骛地听着听力。
十多分钟后,做完一套题,他扯下耳机,走到门口,打开门,就看见陈季蹲坐在他家门口,借着楼道里的灯光写着跟他相同的作业。
谢程里开门的动作太过突然,她靠着墙差点被撞到,一下子有些惊诧惶恐。
更多的是被他露出的伤痕被吓到。
喧嚣的打骂声依旧,不堪入耳的脏话在沉寂的空气中了然清晰。
陈季抬手地摸了摸险些被门框撞到的鼻尖。女孩涨红了脸,垂下头,好一阵才尴尬地小声说:“对不起,我爸他又喝酒了。”
谢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陈季低着头,扎好的马尾半搭在肩边,挡住红肿的侧脸。
很多次,她都蹲在这个角落里,缩成一团,借着楼道里的光认真写着作业。
他知道。
只是这次谢程里转身进屋的时候,没有带上门。
屋内的光比楼道里的亮堂一些,书页的一半在光亮里,另一半沉默在阴影之中。
陈季蹲在那儿,迟疑片刻,之后继续写作业。
将近十一点,她把明天要预习的部分都看完了。
不知不觉间,楼下的吵架声已然停止,她该回家了。
离开前,小心翼翼地替谢程里关上门,轻声道了句谢,没指望他会听见。
陈季关上门时,谢程里正在冲凉,哗啦啦的水声滴落在地板上,白雾上腾,似是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纱布,好不具象。
镜子中,少年瘦削修长的身体几乎满目疮痍。
他抬手,撑在镜面上,雾气被沾湿,一时清晰一时虚幻。
垂眸之时,眸光一沉,望向指背上那道无关痛痒的划痕,轻柔的触碰感犹然能觉察到。
丝丝泛疼,带着难搔的痒意。
随后他将整个手掌置于水流之下,冲刷着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存划破的痕迹有些微微起皮,他才穿衣出去。
老旧的风扇声发出刺耳的转动声,晚风从窗边吹进,带着夏日里深夜的凉爽。
锈迹斑斑的栏杆外,有一棵桂花树,枝叶延进窗内。
谢程里瞥了一眼门口,见门已经被关上,于是才转身回到卧室,进去时连带把卧室的门锁得紧紧的。
他习惯性地戴着耳机,听着mp3里的英语听力。
快速的朗读声能让他入睡。
深夜,倦意来袭,窗外蝉鸣在月下独影之中添了几分寂寥。
翌日清明,天刚大亮。
雾气弥漫在云层之间,矮仄的楼间,抬头一往便是耀眼的阳。
谢程里便早早地去了学校,一如往常,陈季依旧在楼下等他。
两人没说话,她只是跟在他身后,坐着同一班公交车,前后到的班级。
学校似乎总喜欢一些非人的规定,以磨练不平凡的意志。
比如早自习会要求学生顶着困意,站起来读,巡视的领导如果听到哪个班级的朗朗书声,就会夸赞一句“班风很好”,然后班主任就会沾沾自喜地要求他们读的更大声一些,更精神一些。
开学的第二天,学生们的新鲜劲儿都还没有散去,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到得很早。
李芳怕浪费课上时间,于是就说等周三的班会课上再选班委和课代表,这几天就先把作业交到第一排。
谢程里坐下的时候,李芳刚把话说完,到齐了的排数就把作业挨个挨个地传到第一排。
说是还没到完的大组,就由第一排统一去收,超过点了都还没到的就直接记名字。
谢程里和陈季前排的两人都还没到,负责收作业的只好挨个挨个下来拿,分好科目。
他弯身从抽屉里拿出昨天的作业时,意外摸到个方正的盒子。
是梁晚昨天在他离校后,倒回来塞他抽屉里的。
“谢程里,你的作业。”收作业的女生见他久久没有动作,于是扶了扶眼镜提醒道。
他的抽屉里,多了一盒创可贴,少了一份做完的作业。
夏日舒末,烈日骄阳过后,积攒了一夜的露水捎上树头,或在荷叶尖尖角,聚成一团,悄然滑落。
他看向斜前方的空位,上面凌乱地摆着几本书。
———“我忘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