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歧路亡羊

两人推杯换盏,一个年轻洒脱,气势无双,但凡来酒不拒;一个老迈执着,洞破沉浮,唯恐千杯不醉。

叶晨和景冲两人,醉中又喝了许久,该说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好在都醉得不轻,至少这俩醉人之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叶晨隐忍数年,时时提心吊胆,苦尽甘来算是拨云见日;景冲经营半生,刻刻算计机谋,鸿图壮志终是梦幻云烟。反倒是魏翔持重,一夜非但滴酒未沾,服侍好这二人的酒肉之外,城中大小事,城外大小情,尽在掌握之中。

次日午后,叶晨还未睡足,便被叫醒,只觉头痛欲裂,昨夜与纵情豪饮甚爽,酒醒之后只觉漫漫无边的失落,一时懊恼不已。

叶晨的懊恼,不是醉酒事件本身,也不是昨夜喝醉引发了什么不良后果。主要还是因为,昨夜把盏间,景冲很细致的回答了叶晨那个“为什么是我”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叶晨在心里揣测过无数遍,但还是想从景冲的口中,亲耳听到,为什景冲会对自己青眼有加。简国和彖国可不一样,叶晨有才不假,但简国绝没有缺人才缺到少了个叶晨,这个国家就不太行的地步,即便分解到用兵或者改革的方向,叶晨对于简国来说,也同样是有你锦上添花,没你亦无伤大雅的存在。

叶晨有此一问,也情有可原。自从投奔简国以来,叶晨始终在“即将被重用”和“继续边缘化”的细线两端来回游走。不是叶晨不上进,只因景冲手段精巧,叶晨纵然有心,却始终未能突破景冲的掌控和拿捏。当然,叶晨也是游戏于别人之股掌间做戏的高手,打入别国去做内鬼这种事,过于急切,很容易就会适得其反。一旦失败,势必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叶晨伪装得太久,也压抑得太久。于是,就在昨晚,不再需要伪装和自我压抑的第一时间,向景冲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在经历了很多一如预期,又颇有些意外的事情之后,叶晨偶尔也会抬头望天,向深邃的苍穹,提出同样的问题。苍穹或许回答了叶晨,但叶晨却听不见,也听不明白。

还是这个问题,叶晨也问过虞昊。虞昊的回答很中肯,也很务实,却过于缺乏叶晨期望的内容。

这次与以往不同,景冲十分认真地回答了叶晨的这一提问,并为叶晨认真地解释了“六六歌”。可惜,叶晨喝断片了,啥也想不起来,只能根据魏翔的描述,适当还原了昨夜喝酒后的场景。如今大事已定,有的是时间向景冲讨教,今日计划要往玥璇楼与龙鳞议事。叶晨定了定神,便一股脑翻身下床盥洗方毕,只听得院外哭声悲恸。冲出院子一看,景府乱麻麻一团,一个个哭天抢地,当先被院门口侍卫拦着的一人,正是景府排行第三子,景兴。

景兴双眼红肿,见叶晨来到,奔到叶晨这里跪下就拜:“家父方卒,不及备丧,便急于相告,拜请将军不怪,但求将军通融,府中置办后事,景府上下感恩戴德,必为将军效犬马之劳。”景兴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叶晨闻言,如五雷轰顶。昨夜与景冲把酒言欢之境,尤在眼前,怎料一觉醒来,人就去了。

人死为大,景兴也已有些年纪,一把鼻子一把眼泪,胡须上都沾挂着好几缕液态的悲痛,连胸前都湿了一片,见者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叶晨夺下了中霄,城中戒严,各处城门也闭了,府中吃喝还可以坚持几天,这丧葬之物却所缺甚多,故而向叶晨求情。叶晨当即给了令牌,景兴谢过,命管家尽快采办,又拽着叶晨到了中堂。只见景冲遗容素静,面似含笑,算是走得自在。

叶晨此时酒醒,也不由的落泪,只得好生安抚几句,心中实在有些内疚。叶晨不单是内疚景冲的生死,而是昨夜逼着景仁和景义,往简国各处传“和天下书”去了。

景兴虽得了令牌,依旧围绕在叶晨之侧哭泣,哭得叶晨多少有些心慌慌。又哭得不多时,叶晨已明其事,偌大的景府,些许吊唁之物,只要肯找,并计划用度,是不会缺什么的。景兴死缠烂打,无非想让叶晨批准,把离开中霄还不算远景的仁、景义叫回来。但传书事关重大,莫说拖延十天半月,就是多拖一日,也是一日的风险,简国要是打仗打成了一锅粥,自己当卧底还有个卵用,彖国付出的许多代价和牺牲,便没了意义。

叶晨干脆把心一横,说道:“两位家兄外出公干,皆我之罪,但传书事大,不可因私而废公,天下百姓迟早会明白,景府大悲之时,亦执顾于民生大义,也算是对阁老的一点告慰。若是这样依旧不能让三公子平息心中愤懑,三公子可每日取我血肉,祭与阁老灵前,算是小叶聊表歉疚。”言罢,将随身携带的匕首取与景兴,命人取碗盘,接着褪下半边衣袍,示意景兴动手。

祭拜的诚意,叶晨还是有的,但今非昔比,血肉的取与,并不解决问题,而是制造问题。景兴恨不得一头撞死,哭得撕心裂肺之余,竟晕厥过去。

“丧尽礼,祭尽诚。”此乃《弟子规》里的词句,其道理之浅显,普天之下,三岁小儿亦晓。景冲去得突然,确实让叶晨很为难。若将景仁景义半路召回,传书之事便废。若不将二人召回,景府这丧礼,真可谓“不礼、不诚”。想景冲一世英名,最后这点事儿,却难免被天下人对以讪笑。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叶晨按礼祭拜一番,往玥璇楼同龙鳞议事。

这次彖国和简国暗中上演的争霸大戏,彖国能得以全胜,龙鳞麾下的整个龙氏,暗中的大力支持,是少不了的。龙氏对简国经济的影响,无非“循环”二字。做为商人,龙氏并不生产商品,只要让商品流通起来,就是对经济最大的贡献。

龙氏之所以能成为天龙陆首屈一指的巨商,乃是眼界格局使然。只要合法的买卖,龙氏的基本都涉及,同时,就算不合法的买卖,只要龙氏想做,也一样能呼风唤雨、全身而退,不显山露水,总能雁过拔毛。

在叶晨的认知当中,交易就是货币和商品发生的价值交换,也是社会活动的正当方式。这一概念与龙氏一直奉行的商道有着高度的契合。相比之下,列国的朝堂就不是这么认为的,总有些不太懂经济的人,要在“交易”或者“经营”的行为中,捆绑些稀里糊涂的东西。对于资本,进行监督和制约,是必须的。但很遗憾的是,朝堂上那些不太懂经济的人,因为不够专业,总是会将“资本”和“经济”进行错误的关联和标记,结果资本每每遭到唾骂,最后挨刀的,却总是经济。

龙氏则不同,因为对自身位置和属性的清晰认知,龙氏是那个最想向天下人澄清“资本”和“经济”,这两项定义的人。但是,做为特定时代的商人,想要突破所有阶层的封锁,那将是一场永无休止的博弈。

其实,只要能顺顺当当做生意,背着些骂名,也是可以接受的。更糟糕的是,龙氏将交易发展成贸易的时候,那些老古板又会跳出来冠以“祸国殃民”或者“居心叵测”的头衔。龙氏的经营只有在他们的认知范围之内,才属于商人的本分。否则的话,就是狗改不掉吃屎的奸商本性,就是失德于天下。在大多数斯文的眼里,“商”就是“奸商”,谁见过“善商”、“德商”?就算有,也只是向天下人做做样子,属于办事需求而已。

畸形的价值观,便造就了畸形的价值环境。龙氏表面风光无限,实际的运营处处受制,还有数不清的“孝敬”。风调雨顺的时候,大家都过得去,但逢灾荒或战乱,除了龙氏自己以外,简国朝堂之上,谁会在乎龙氏“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困局。

简国朝堂上的景冲,不属于不懂经济的“迂腐流”,也不属于歧视商业的“古板流”,但也仅此而已。景冲的不打压,甚至只是少打压,便成了上天给予龙氏的恩赐。这一切本也无可厚非,直到彖国鼓励商业的新政出现,接着又是一连串的改进和推动,列国的大小商人们感动得一塌糊涂之余,龙氏偏偏又搭上了叶晨这样的“思想进步人士”,于是,龙氏与彖国的丝滑,就再也没人能够阻止了。

如果龙氏与简国朝廷,属于同床异梦的孽缘,那么,龙氏与彖国朝廷,就是两情相悦的一拍即合。放眼列国,彖国几乎是龙氏的必选。加上这次千里夺城反客为主,龙氏几乎无条件的支持着彖国,冒着失败即抄家灭门的风险,燃情执着上演“死了都要爱”。所以,在这中霄城中,叶晨此时最应拜访的对象,当然非龙氏莫属。

对彖国崛起大业的支持,除了中霄龙氏,当然还有北霄天齐。

景冲与詹天齐,一直是列国眼中最理想的文武搭档,所谓“将相和,平天下。”若此二人的配合实至名归,即便龙氏有心相助彖国,又怎敢毫无顾忌。

普天之下,能算计景冲和詹天齐的人,要么还没生出来,要么,已经做古。在何云峰看来,景冲的众多标签之中,赫然有一个“外宽内忌”。这个标签,实际上是何云峰强加于景冲的。任何一位觉得自己器量很大的人,如果遇到真心想要丈量你器量的人,“外宽内忌”的标签,基本都是适用的。

有的人,可以视钱财如粪土;有的人,可以淡泊明志;还有的人,可以在前面的基础上,再做到任劳任怨,鞠躬尽瘁。

除非达到所谓的超凡入圣之境,否则的话,但凡是人,便有不能触碰的红线为“忌”。景冲的红线,就是膝下的四子,尤其是景义。对于简国的内部问题,何云峰不但看得通透,更做到了完美利用。无论景冲的四个儿子,还是詹家的两位公子,都与赵氏的继承人一样,有过光华寺修行的经历。而在简国统治集团内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国家的继承者,必须在成人之前,在光华寺进行过修行。“成人”之前,这一点很重要,血脉是用来奠定统治基础的,这才是帝王之术高明的地方。反之,像叶晨这样,成人之后被责令到光华寺反省或思过的人,则是以极为特殊的形式,向整个朝廷发出特别的通告,“此人的前途基本完了,走得太近,小心被殃及池鱼”。要不是景冲始终对叶晨青眼有加,叶晨在简国的仕途,早就可以追悼了。

简国问题的爆发,并没有叶晨多少事,是本来就存在的内部矛盾,被进行了刻意但有效的引导、积聚。完成了前面这些环节,同时也因为缺乏疏导和消化,爆发就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了。何云峰的高明就在于,被布局的人,会在合适的时候意识到自己被布局了,而大部分警惕,也会因为何云峰突然的死,而放松警惕。然而,放松警惕这一行为,恰恰是布局中最精巧的那个环节,也是布局得以实现的核心要素。即使是景冲这样的老玩家,也没能逃过这个连环局。

简国另一个方向的主要矛盾,原本是简国崛起的主要动力,那就是文官集团和武将集团的通力合作。但是,从某个时间点开始,一切突然发生了变化。

詹于合的死,是詹天齐人生经历的最大悲剧,也是简国悲剧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个事件。简国文官集团和武将集团,从此彻底撕裂。至此,詹天齐对简国的期望,被敲得粉碎。

两年前的初春,也是春雨行动的关键时间点。詹天齐为了配合景冲行动,从北霄抽调了大量精锐,到南方围剿离生门与何云峰。抽调精锐的同时,加上情报保密需要,詹天齐刻意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以至北霄遭到离国攻击时,没有有效的指挥和充足的作战力量保证。

按理说,北霄的陷落,也就是天龙计划进程中的一步,并不应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事件中偏偏出了问题,导致詹于合殒命。沙场之上,将帅战死本也是情理中事,但若有心之人,将此事放到简国君位空缺的大背景下,事情总是很难简单下去。再往后,天齐兵桟那位一生跟随詹家,忍辱不死的老卒,以及丢失东平关后,朝廷对待詹平章的严酷,将詹天齐对国家的忠诚,再一次敲得粉碎。糟糕的是,这一次除了诞生更多的粉碎,还诞生了一个新的存在——憎恨。

各色事件看似无甚关联,但凡一经点拨,像詹天齐这样文武双全的人,又如何会找不到那个再简单不过的答案。景冲变了,他要做《三国》里的司马家。就算景冲能够顶住诱惑,他的子孙,他的幕僚,他身后的庞大利益共同体,会允许他对赵氏从一而终吗?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任凭简国朝堂上的官员们衣冠楚楚,满口仁义道德,那里,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江湖罢了。

简国的内部矛盾,与季国的樊霍之争,有着高度的相似,也注定了,这两个不同的国家,最终将走向相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