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晨心中饱含着愤怒,正如方才景冲让自己置身地狱一样,叶晨打算亲口向景冲描述,简国在各方向较量的战场上,如何一路在彖国的算计中越陷越深,直至完全失败的过程。叶晨稍稍振作精神,平静的展开报复。
“之前把南线的事说了一半,剩下一半我也说了吧。”叶晨说得和气,对方却没有拒绝的权利,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拒绝的意思。叶晨道:“永安,就是姚将军的顶点,再往前走,就只有下坡路了。设下计谋干掉冉国的,是简国,欲将冉国从历史中抹除的,是简国。国恨家仇放下不说,邓之晞有什么理由必须要投奔简国呢?”说到这里,叶晨凑近景冲,意味深长的嘱咐道:“阁老,站在人民一边的感觉,真的好极了,很可惜,你一直没有体会到。”
叶晨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景冲已然知晓,姚绝深入彖国,一计骄兵,二计倒戈,虽然攻克重镇永安,士气正旺,却架不住三计围魏救赵,中霄告急,还有一个更糟糕的情况就是,姚绝虽然一路凯歌频传,却始终没能重创彖国的部队,每每蓄力重拳出击,总是打到棉花堆一样。南线的一切,皆在彖国计算之中。姚绝的作战选择,无非进、退、守,三策。本来随便选哪个选项,姚绝都占据绝绝对的主动,可谓游刃有余。但是中霄的突然陷落,情势已完全逆转。
中霄的陷落,代表简国指挥中枢的崩溃,代表不再有持续的粮草供给,没有军械和战马的补充,更不会有援军,姚绝人马虽众,却像一个被遗弃在时间缝隙中的孤儿。
姚绝也是简国一代名将,虽然没能亲眼目睹后方发生的事件,但一定能从身后突然的寂静中,觉察到大祸临头的端倪。随着时间的推移,姚绝的决策难度会持续增加,决策的风险也会不停上升,直至突破临界。而对于彖国,却没多少压力,几乎只要静待简国大军崩溃即可。当然,简国大军崩溃之前,姚绝还有可能做出一些预料之中的军事行动,但那无疑只会加速崩溃的发生而已。
南线的处境不乐观,北线的情况,可以说是更加的糟糕。因为南北两线的战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国太子突然发生的倒戈。北线的简国部队,除了要对付虞森淼,还有一个很大的变数,容国。胡砥所部突然对简国刀兵相向,让战场情况顿时变得极度混乱。在和未的主力绕后并对虞森淼发动奇袭之后,和未豁然发现,自己兜了一大个圈子。却绕到了虞森淼的正面,强行发动所谓的奇袭,已经没有意义,要不是及时察觉战场变数,果断进行撤退,损失会相当恐怖。在撤退途中,又遭到了敌人的埋伏,和未在第一时间就发现,埋伏自己的人,居然是容国兵马。更要命的是,几次攻杀之后,和未已然充分验证,并非敌友识别出错,人家容国的兵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和未惊怒之余,果断向西突围,一路又恶战数场,身后已不足百人。从绕后攻击虞森淼开始算起,全军血战一天一夜,剩下不多的几匹军马,腚上满是鞭子抽打的血痕,不堪乘骑。和未本欲以死殉国,偏偏胡砥亲至劝降,这降得还不是容国,竟然是彖国。俗话说得好,死也得死个明白,是以和未切齿而降,就想把事情来龙去脉弄个清楚,免得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联系一词,本就包含“彼此”相通之意。就在叶晨逼宫之时,中霄与和未的北线大军断了联系,算来已有数日,景冲当然能想到许多的可能性,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结果,更别提所谓的解决。彖国与简国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博弈中,就算景冲算到许多的细节,却怎么也想不通,这些一个个曾经的太子,不为了复国,也不为金银美女,都铁了心给穷酸的彖国卖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叶晨讲到虞喆之后,景冲已开始研墨。因为已无法改变这次简彖争霸的结果,所以,不如在还能体面收场的时候,体面的收场。
虞喆正在从南霄赶往中霄的路上。景冲要面对的事情太多,即便从春雨行动取得可观的胜利,居然也没发现,何云峰在南霄布下的局。南霄城属简国三都之一,在繁华的经济滋润下,已被何云峰麾下的黑白子,渗透得彻彻底底。别处不好说,发生在南霄的事情,黑白子的视线,比简国朝廷还清晰。将虞喆囚禁在南霄附近,本身就是巨大的错误。
“阁老可记得下马岭的彖国使团?”
景冲正不紧不慢的按要求抄写文告,被叶晨这么一提,于是反问道:“这么说,你杀了穆可为,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是啊,不然以阁老的精明,小叶继续在中霄飘荡几年,也休想跟着您老上朝议事。”
景冲啧啧称奇:“虞昊不得了,弃功臣,杀良臣,毁女儿名节,不顾儿子生死,把弄人心,这桩桩件件,老夫是望尘莫及,望尘莫及啊。”
景冲一边感叹,一边断断续续的写,又过了一会儿,看似随意地问道:“南霄东边那庄子里,你怎知道杀的不是彖国太子呢?”
“当然是赌了一把,我觉得,无论对于哪个国家,活着的虞喆,比死掉的虞喆更有价值。”
景冲接道:“所以,无论安排多周密,你都会毫不犹豫的下死手,因为你知道,罩着头的那个,一定是假货。”
叶晨答:“阁老说得是。不过,就算阁老把真的阿喆不罩着头带出来,我一样得遵照阁老的指示,对其杀无赦。”
景冲智计卓群不假,能谋善断不假,却不可能万事算尽,更不可能算无遗策。简国需要叶晨这样的人才,但偏偏是叶晨这样的人才,不可能毫无顾忌的启用。所以在长期观察和多次试探后,景冲最终让叶晨手上,沾了许多彖国的血,也坐实了叶晨杀彖国太子的事实,虽然杀掉的是个假货,但普天之下器量再大的君王,也不会容得下哪个臣子行此大逆之事。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况人者,终免不了伤败毁摧,生老病死。景冲如是,虞昊如是,叶晨亦如是。
夜风习习,偶尔夹杂着从西厢飘来的残薪烟气。今夜的中霄城,已经很久没人听到打更的梆子,但是大家都知道,夜已经很深了。景冲缓缓将手中那支狼毫,往笔架放好。叶晨识相地凑过去,把景冲亲笔所写的摄政诏扫视了一遍,协助景冲将朝廷的大玺和景冲小印规规矩矩的落印。又将此物交与魏翔传看。魏翔也有些迫不及待,将诏中所书一字一句核对无误,飞身离开书房。
在景府东厢的一进院子里,数十个儒生已静候多时,他们要将景冲写的这份摄政诏,尽快誊抄完毕,然后由魏翔,安排人带着朝中的一些大人物,送往简国各地。之所以要朝中的大人物们亲往传诏,就是为了最大程度地证实诏书的真实性,而景冲亲写的原件,将放在万言斋威虎楼,供天下鉴。
魏翔逼景冲抄的那张白娟,上面所书内容,称为“和天下书”。前半部分的内容,主要是帮景冲表达些情怀,诸如倡导天下一家,希望列国摒弃成见,不分彼此,和而共生,还有最重要的人民万岁。后半部分的内容,则是以景冲的口吻,正式颁布了简国最高权力机构的最新行政命令,接着又从季国、甄国、冉国百姓的角度,陈述了彖国人民生活情况的积极转变,并对彖国社会现实的幸福成果表示高度的向往和认可。
景冲当然可以不配合,但结果也是完全可以预期的,不但景府这百十口人,整个中霄的大小官员,还有简国千千万万的百姓,要遭多少劫难,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是无法估量的。不得不承认,彖国在和平演变这档子事儿上,完全应定义为“相当专业”。只有像景冲一样,被放到历史路口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身后滚滚洪流澎湃的巨力。万幸的是,在叶晨的不懈的努力和诚挚的引导下,景冲做出了不得已,却十分正确的选择。
有叶晨参加的演出,戏份通常都很足。这次和平演变大戏中,景冲尚且十分配合地热烈表演起来,简国的王公显贵们若不识时务,那就是典型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叶晨的阶段性任务,算是圆满完成。诸事已毕,便唤来好酒好菜,与景冲互诉平生。如今两人没有了立场限制,不管谈论阳谋巧计、还是政见人心,彼此均是性情中人,酒不过三巡,便有饮谈甚欢之象。
景冲根本没料到,自己本将圆满的人生,会出现这样离奇的转折。景氏在简国,本已大权尽握,只需自己百年之后,演一出赵氏无才的戏码,次子景义,便可名正言顺荣登大宝。偏偏是万事俱备之后,来了个峰回路转,回首前尘往事,莫不是渺渺云烟,触之即散,不触,亦散。
对于景冲的野心,就算景冲不说,明眼人都能看出个七八分。窃国的名声当然不好,所以,要做窃国的事,就总要遮遮掩掩,弯弯绕绕,免不了处心积虑,神疲思焦。景冲若不是图谋窃国分了心,彖国就很难从一个严防死守的简国,讨到什么便宜。
景冲败了,这一次败得一塌糊涂。两年多来,叶晨对简国的渗透和拉拢诸事,一个闭口不谈,一个坚决不问。直到魏翔重新出现在景冲的书房,叶晨知道,大事已定。
景府的酒,历来都是上品,叶晨飘飘然,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叶晨投靠景冲的那个冬天,叶晨被扔到景府院子的池塘里,这是叶晨放在心里很久很久的问题。“阁老悉心栽培,小叶万分感激,可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诚然,景冲对叶晨爱惜和关照,远胜景冲身边的所有人,仅仅用“爱惜人才”的解释,并不能说明问题。
叶晨有此一问,因为自从投奔简国,景冲对叶晨试探,就未曾停止过。这或许是景冲要对叶晨委以重任的正常表现,但景冲醉中所言,却出人意料。
都说悲喜易醉,书案两头的人,恰是如此。一人忍辱负重,历经磨难,苦尽甘来;一人大梦成空,洞破生平,返璞归真。
景冲也已喝得老眼昏花,胡须打结,随口反问了一句:“老夫,老夫给你铺好了路,你自己不走,却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