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戮力同心

俗话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春花一去,还有夏花来。

叶晨看着自家院中墙角枯萎的花,想起了弘远城中浮生茶楼门口的联子,“浮华过眼皆荡尽,生如夏花无短长”。第一句是说,虚浮的繁华,似过眼云烟,看破与否,亦是空无。第二句提到了花,其实无论春夏秋冬,花开花落终有尽时,纵然年年复复,终是个又来又去,偏是无常,成了常常。

不知从何时起,叶晨对这些感悟的轮廓,清晰了许多。不管是不是常到光华寺听无识大师说法缘故,无常的道理,总是那么灵验、冷漠、没有例外、也无法撼动。简国的命运,在波折与辗转中,到达了又一个路口。

赵翯与景冲之间的君臣博弈,已推进到一个全新的高度。叶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朕命你,杀掉景冲。”

尤良的性格谨慎,也很洒脱。每次找上叶晨,要么喝酒畅谈天下,要么不为人知的去觐见赵翯。这天,叶晨随其到了以往觐见赵翯的那处偏殿,除了赵翯和叶晨,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与以往不同,这次的谈话很直接,赵翯弯着腰,在叶晨耳边一阵低语,这阵低语,是给叶晨一些承诺,听起来简单明了,叶晨在简国几乎可以一步登天。作为交换条件,叶晨需要完成赵翯的命令。赵翯说清楚任务目标后,便直起身,缓缓离去,再无多话。纵然叶晨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此时只觉错愕,几度认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赵翯离开这个偏殿,也没等来那句臆想的“和你开个玩笑”。

对于一国之君来说,赵翯想要向臣子兑现一些承诺,实现起来当然很容易。对于叶晨而言,寻机收割景冲的老命,也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但整个任务,前前后后有太多需要顾及的地方,另外,除了明面上的问题,必然还有很多难以尽料的连锁反应。从皇城出来,叶晨一头扎进了酒楼的雅间,点了好菜好酒,却没有半点食欲,只是静静地,独自饮茶。赵翯给的任务,没有时间限制,没有计划,没有支援,没有后备方案,更没有选择的权利。

叶晨纠结着,任务的成败和自己的生死,这些都无所谓,叶晨放不下的,是那些为叶晨而活着的人,当然,还有那些为叶晨死掉的人。

渐渐地,叶晨从纷乱的思绪冲突中沉寂下来。只是完成任务的话,叶晨有很高的把握,但是,任务完成之后呢?如果有一支弟子规一样的队伍,叶晨可以用极小的损失,实现自己的全身而退,然而现在,叶晨并没有这样的资源。十一士当然可以调动,却不一定能达到弟子规的作战效率。除此之外,叶晨当下最为纠结的,是执行这次任务,是否有意义。

赵翯与景冲之间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必定是积怨深厚。叶晨不知道这对君臣之间什么时候开始积怨,更不知两人为何积怨。有些事情,一如覆水难收,一旦发生,便再无化解的可能。

叶晨回到宅中,浑然无视钏叔钏婶的存在,自己泡了茶,陷入了阔别已久的沉默。叶晨知道,自己的路,只能自己选。若不是现在的选择关乎简国,乃至关乎整个天下,便不会如此焦虑和慎重了。

不单是叶晨到了一个选择的路口,简国也到了同样的路口。简国或者列国的某一家,叶晨的心里,始终有一个深切且不为人知的念头。大家不要打打杀杀,更不要互相攻伐,百姓安居乐业,政治安定太平,那是理想中的天国,也是天下无数百姓的愿望,却根本无法实现。要往天国,必经地狱。

简国刚刚解决了外患,如若君臣一心,则中兴可期。偏偏是这个时候,到了合久必分的节骨眼吗。

事物皆因缘生化,渐而败坏,故曰无常。在佛教理论体系中,如果需要将无常的事物加上范围,这个范围便极广,乃是“一切”。莫说一个简国,就是整个天龙陆,又如何不在“有为法”的集合之中。

简国又有什么理由,不会发生变乱呢。佛法不可说,因果亦不可说。无论简国变乱与否,则必有变乱与否的缘法。想通此节,叶晨似乎也不再那么纠结。

既然赵翯没有规定时间,那么事情先放一放又有何不可。不论景冲还是赵翯,叶晨没有找到他们该死的理由之前,是不会乱来的。

次日,叶晨照常参加朝会,照常在朝会前后,与大人们聊些高瞻远瞩和好高骛远的事。赵翯于大殿之上,龙案旁便是景冲阁老的台席,君臣二人恪守礼教,哪里看得出水火不容的样子。在叶晨投奔简国以来的观察,赵翯并非专横之君,景冲也非谋逆之臣,这两个家伙本应是中兴简国的最佳搭档,也不知怎地,却成了彼此的眼中钉和绊脚石。

待散朝出了皇城,叶晨一如既往地去万言斋溜达一趟。今日没打算翻墙去花府,主要是与程高见见,金无海和十一士的资源,一定能在本次事件中帮上大忙。叶晨的心中已有计较,只是还需要些时间。

又过了几日,叶晨这天下午,刚从万言斋出来,就被尤良找到。接着去了一处不大的酒家,点了小菜。平日尤良找叶晨吃喝,都是到叶晨宅子上找人,今日找到万言斋来了,自然是有公事。

一巡酒过,尤良凑近说话,叶晨则俯耳相闻。果不其然,赵翯嫌叶晨效率太低,这是让尤良催工来了。

“那位大人让你办的事情,进展如何?”

“请回复那位达人,正在准备,请再给些时间。”

尤良又道:“兄弟,你这次办的什么事,兄弟我不知道,那位大人还特地说了,不让打听,若需要帮什么忙,尽管说。”

叶晨点点头,客气了几句。以尤良在中霄的人脉和武功,叶晨杀不了的人,他基本都能搞定,偏偏是景府内外,尤良的身份太敏感,这件事他还真办不了。叶晨则不同,虽然景冲最近有些疏远于他,但并不怎么防着。景府现在当值的统领叫做陶渡,早先也是景府门客而已,因武功不错,又有上进之心,逐渐得到了景冲的认可。向朝廷举荐之后,一路攀爬到了从四品的统领,协同负责中霄治安。自从沐世背叛,景府的护卫统领换成了陶渡。陶渡在朝廷的衔职,其实就是挂个名号拿俸禄而已,人还是照样在景府当差。一般情况下,中霄的治安也轮不到陶渡介入,如此机要之职,赵翯有的是人手,比如与景冲同门但不同道的景维行。在景府大大小小的统领队伍中,除了陶渡之外,大部与叶晨颇有交情。

叶晨与尤良吃喝了一阵,对中霄城的暗流涌动也只能彼此互赠一句“保重”。最近花九畹一直没有找叶晨麻烦,叶晨还以为是翻墙留书之策大显神威,看来并不是那么回事。两天前,赵翯在皇城中遭到行刺,且十分凶险,若不是花九畹救驾及时,估计赵翯已经仆街了。行刺没有成功,但刺客也没留下活口,刺客一共四人,全是被花九畹结果掉的,大战之中,尤良还受了点小伤,可见这次的刺客武功极高。若不是赵翯让尤良出城向叶晨传话,最近风头正紧,尤良也不敢轻易离开皇城。

暗杀一旦演变成正面冲突,以花九畹的身手,加上宫中禁军和诸多龙尉,要生擒这四人何难,但花九畹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灭口。据尤良所说,为了此事,花九畹还遭到了赵翯的斥责。

花九畹身为卫尉和御前统领的头号人物,身负皇家安全之责,在这方面是专家中的专家。至于刺客被尽数灭口之事,以叶晨对这位未来岳丈的了解,花九畹必然是出于某些方面的考虑。至于具体的原因,叶晨瞬间化身成好奇的猫,不问个清楚,怕是连觉都睡不好。

临别之际,叶晨向尤良问清楚花九畹的点卯,遂各自散去。心中就是再好奇,也只能明日登门,未来的岳父大人,今夜还在上班呐。花九畹虽为朝廷武官中的要臣,身上的江湖山野之气尽在,于功名利禄和宦海沉浮看得极轻。若是换了别人,刚刚发生了行刺大事,休沐简直就是欺君。对于花九畹在生产任务大内卷期间勇于维护并享受自身权益的做派,叶晨心中肃然起敬。

这次,叶晨一大早就请钏叔送去了拜帖,誓要与花九畹畅饮。这也是叶晨化身十巳之后,第一次走花府的正门。

申时前后,叶晨特地去德华园拎了坛好酒,大摇大摆的转往花府。幸好没见到花福临,否则以老爷子的眼力,叶晨只戴个面具,想糊弄过去的概率不高。

这顿酒喝得很是尽兴,叶晨旁敲侧击之间,确认了花九畹对自己的认可,还意外的解开了最近一段时间对于朝廷的种种疑问。叶晨没有系统的学习过心理学知识,但叶晨知道,某人若肯把心里的秘密,分享给另一人,那么这位另一人,在某人心中,一定是得到肯定的。而且,花九畹分享的那些内容,景冲也未必能窥全貌。

一顿酒,从下午喝到夜里,要不是花嵘月的出现,叶晨都没打算离开。

在花嵘月眼中,这些戴面具的人多少有些见不得人的行径,所以花九畹对面那个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尤其是那家伙说话时嗓子有些尖,听起来令人很不舒服,比叶晨差远了。

花嵘月的出现,是花九畹故意安排的,更加在饭桌上名言“相亲”。平日里,只要入得了花九畹眼神的年轻小伙,组织或发起类似的饭局,花九畹基本不打击年轻人的热情。花九畹认可叶晨,但并不代表花九畹愿意把女儿放心的嫁给叶晨。在花九畹看来,女婿可以建功立业是好事,但可以建功立业的女婿,不一定能让女儿幸福。尊重女儿的意愿当然好,既能尊重女儿的意愿,还能照顾到他这个老丈人的情绪,那就更好了。

叶晨戴了半张面具,花嵘月就认不出了,可见花嵘月对叶晨的喜欢,有可能是记忆和印象的作用。如果叶晨不能恢复身份明媒正娶,就让时间冲淡一切。作为老爹,花九畹重新给女儿在“找对象”的问题上把把关,乃是天大的荣誉和责任。究其原因,叶晨突然出现在花嵘月的世界中,并且事先没有征求花九畹的意见,花家老爹不服。就算换了张晨李晨,花九畹也一样要针对针对。

而叶晨这边,从花嵘月出现之后,酒不但喝得快了许多,还喝得很不是滋味。倒不是受了花九畹的刺激,现实真的很残酷。上次在水茶会馆与花嵘月相遇时,如果说事情太过突然,不便多言也在情理之中。今日同桌而坐,居然做实了花九畹“对面不相识”的坦言,这让叶晨很受打击。叶晨主动攀谈了几句,花嵘月对于现在这位十巳将军随口赞扬了几句,剩下的,就是拒人于千里的冷若冰霜。

叶晨心中那一丝表明身份的冲动,消散得无影无踪。心中除了郁闷就是懊悔,在合萨有机会的时候也没有好好问过,花嵘月到底看上了自己哪里。如果花嵘月心里喜欢的,是当年柏江小肆那个唱歌的叶晨,那么将是一个天大的悲剧,那个叶晨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