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山雨欲来

眼前这人是简国皇城的龙尉,从行路的步态来看,下盘很稳,功夫应该不弱。其自称尤良,叶晨也称还一句尤先生。

叶晨随尤良转过长廊,过了一进院子,来到一处偏殿之前,居然没有通禀,就进去了。以叶晨的知见,这是一次相对秘密的约见,所以连宣见唱名都免了。

此处十分幽静,堂上有阶,垂着帘子。透过垂帘,从身形来看,里面的人比叶晨上次见到的赵翯,肩膀已经宽健了一些。

“禀陛下,人已带到。”尤良拜下奏禀,叶晨也跟附和:“草民十巳参见陛下。”

对面传来一声不冷不热的笑,“叶先生何不坦诚相待。”

听了这声音,叶晨也不确定这人是不是赵翯了,因为这声音与之前听到的差别太大,怎么听都是一位俊朗的年轻公子。叶晨上次见到赵翯,已经是三年前的事,那时的赵翯,刚刚发育,嗓音让人印象深刻。

不论堂上之人与先前所见赵翯有多大的差异,叶晨并不怀疑,在简国皇城之中,居然有人能装神弄鬼假扮君王。

十巳这个身份,叶晨并不喜欢,若不是为了担心彖国杀了家人,还真懒得装什么低调。既然对方说得直白,叶晨也无意遮遮掩掩,“陛下赎罪,在下也是情非得已,叶晨参见君上。”说完规规矩矩的重新参拜了一次。

叶晨也不多话,这种性质的召见,反正都是砧板鱼,乖乖躺着,比自作聪明活蹦乱跳,更为合适。叶晨入于景府,已然半年有余,景冲对简国的影响再大,简国仍是赵氏的天下。叶晨欺瞒在先,这宾主之间,人家算是客气的了。客气就是谈买卖,叶晨心中泰然,等着对方发话。

叶晨心中暗自揣测,对方若问九鼎峰之事,只需绕过花九畹不提即可。当时的花九畹,乃是离生门的阳青,离生门的一次行动,便干掉了一国的国君,让简国大伤元气。叶晨与花嵘月避祸躲在山中那段时间,中霄风云涌动内耗不止,连搜山抓贼的工夫和人都抽不出来,怎么到了现在,又要翻出这本旧账。

“叶先生策论精彩,是天下难得的人才,我简国用人之际,到了简国为何不来朝廷投效,却屈身于景府?”这话是赵翯身旁的内侍所问,主仆还算默契,想必之前已商量过,若答不好这老奴的话,估计赵翯连开口的兴趣都没有。

叶晨坦然答到:“我本效力于彖国,怎奈得罪了小人,被彖君治罪,故而流亡。在下穷途末路之际,阁老宽仁相待,收留于我,在下感激不已,必为简国赴汤蹈火,尽展所学以报。”

“叶先生策论可圈可点,寡人还有些疑问想与先生探究。”赵翯虽然年纪轻轻,君王之势却不输列国任何一位国君,叶晨在既然有事请教,看来这一跪还会很长。

赵翯在上面比了个手势,尤良起身,立在一旁,其他人纷纷退出去了。

以叶晨的实力,策论里那些内容,算是轻车熟路,赵翯问了几项,叶晨顺势而应,并无难处。说了一会儿策论,看来对方基本满意,因为赵翯并没有表现出结束这次对话的意思。再往后的言谈中,叶晨似乎发现些端倪,赵翯与景冲的关系,绝不像自己猜想的那样融洽,所谓君臣一心,更加无从谈起了。

这个发育还未完结的年轻人,不愧是生于帝王之家,纵年纪轻轻,权谋帝术远非叶晨这种草民出身的江湖路数可猜度。景冲十分善于制衡列国关系,而赵翯似乎也十分善于制衡简国朝堂的关系。估计没人能够一窥,这两位君臣间彼此制约的暗战全貌,叶晨感叹之余,知道赵翯想让自己加入,成为这个战场的一部分。赵翯思虑很周全,准备给叶晨一个获取军功的机会,有了军功,叶晨才能在这样的斗争中,发挥更大的作用。看来自己还是有些价值的。

赵翯显然十分清楚叶晨的处境,也十分清楚叶晨的弱点。作为叶晨努力工作的回报,赵翯承诺,虞婷和虞卿兰的安全,简国会暗中维护,必保其周全。在必要的情况下,简国会从国家的高度,与彖国斡旋,保住两女的性命。

天下早有一句俗话,叫君无戏言。赵翯如此信誓旦旦,要不是早有经营,且把握十足,这件事根本没有提及的必要。这就让叶晨十分不爽了,若赵翯可以用简国的势力,护得二女周全。那么反之亦然,小叶若是不好好听话干活,就把你的心头肉剁成泥,挫成灰,或者生不如死,都是一样,易如反掌。

叶晨并没有选择的权利,任凭心中愤恨,只能满口答应下来,叩谢圣恩,然后尽表忠诚之态。至少到目前为止,赵翯并没有直接给叶晨下达什么明确的任务,监视景冲之类的操作,如果还要下达明确的命令,那么叶晨根本没有资格跪在这里。当然,明确任务还是下了,叶晨需要让景冲向朝廷举荐自己,作为叶晨还是作为十巳都没关系,但必须景冲主动举荐。

景冲一直没有向朝廷举荐叶晨,表面上的原因,是为了叶晨的安全,更是为了虞卿兰与虞婷的安全。但实际上,像叶晨这样的人才,如果不能让主上放心,怎么会给予机会出来崭露头角。

在这处皇城的偏殿,叶晨跪了足有一个多时辰,赵翯终于赐座,然后移驾而去。叶晨小坐片刻,待腿脚不那么酸麻,尤良又从原路送了出来。立于皇城之外,叶晨暗恨自己太过大意,自己与虞昊的状态,不是糟糕的事情,最糟糕的事情是,自己很早就被列国盯上了。

冉国和简国,一直都在方方面面给彖国朝堂下药,离间敌国君臣关系这种操作都不屑去做的政权,历史上一个都没有,就算有,也都用自己的无知,去换取了国家的短命。而天龙列国,即使没有刀兵之争的国家间,表面上春风和煦相敬如宾,又有哪一家不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就连季国,在被吞并之前,也一直没有停止过这方面的操作,虽然叶晨不恨蒲沣,但在推位让国之前,季国也是栽赃过叶晨的。

此时回想,自己屡建功勋,彖国上下有目共睹。但因为太过我行我素,飘飘然之间,确实有许多不明智的操作。细碎的不说,光是自己在推位让国那段时间的操作,就不是哪个君王可以容忍的。更别提直辖治政期间的种种自以为是的先斩后奏之行,甚至还有斩后忘了奏报的操作。

要办事就要有资源,所有的资源都是要养护和维系的,一旦有了这方面的操作,又免不了结党营私的嫌疑,实在是令人纠结。这些苦水,向赵翯吐一吐,算是对今后与各级势力建立关系的提前报备,免得到时候又扣上“密谋”的帽子。赵翯竟然爽快的答应了,虽然只是口头上的。

‘莫说虞昊精于筹谋,就是换成先生为君,之中,赵翯说的。除了这些提醒,还有些针对蒲沣的“嚼舌根”。经过赵翯的点破,叶晨现在细思极恐,甚至蒲沣推位让国的操作,也不能排除季国借彖国的刀,除掉叶晨的一步险招。当时的叶晨,无意间表露出那种对君权的蔑视,完全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自己在彖国当差期间,没有被虞昊杀掉,已经是万万之幸。

叶晨出了皇城,随便找家小店坐下吃茶,还要了纸笔。书毕,于茶馆中,时而感叹虞昊赵翯的恩威之城府,时而念至景冲何云峰的心机之谋算。又想到立足简国的军功,只觉烦闷,还有许多事情要抓紧准备,十一士那边还需多加用心,会账后疾向万言斋而去。多多参加光华寺的晚课,对于明心见性,破迷开悟,自然是有所裨益的。

叶晨取走了程高藏好的密信,待光华寺晚课散场方离。越来越多的信息显示,简国南面正在积蓄着一些变故,冉国。

叶晨的担心,在几天后得到了验证。这一日,景冲派人传话:“冉国反复,与离国对简用兵,遣使谈而不同,社稷有倾覆之险。凡府中宾客,皆需为国用命,限三日之内,纳策进言,谏良策者,加官进爵。”

很明显,景冲很早以前就预料到了这个危机,于是派人往冉国增进关系,现在看来,和谈肯定是崩了。冉国贸然翻脸,绝不会为了一城一地之类的蝇头小利。有了上次与赵翯的会面,加上从十一士得来的消息,叶晨心中已有计较。

就在传话当日,景冲便召集十巳和几位有名望的门客相商,期间众说纷纭,十巳则一言不发,议事不欢而散。第二日,景冲更命人一早一晚两次,于府中通传纳策谏言的进展,其事若决,这些动作便是多余。到了第三日,有几人的谏策还在景府内的几个道口贴了告示。有建议增加谈判筹码的,有不切实际主张硬刚的,还有向景冲进献攻守战策的,更有提出愿以身报国,要组队去刺杀邓睿和邢任的。

这些纷杂的谏言当中,只要简单梳理一下,无非上中下三策。景冲不但让众多门客纳言谏策,对于一部分赏识的人,还组织了定策,十巳这样的角色当然不能缺席。

上策伐交。其实就是谈,与离国谈,与冉国谈,以不用打仗为目的。这是最理想的解决方案,大军一起,日费千金,简国当下两面作战,犹如身体被插了两把尖刀,加之连年征战,简离两国都在苦苦支撑,疲于应付。冉国再从南面上来加一把刀,简国被把血放干,就只是时间问题了。这个方法结果最好,但最难实现,其实傻子也知道,要是和谈能够解决问题,简国便不用如此慌张,景冲更不必到府中来让所有门客搞什么谏策纳言。

退而求其次,伐交还有一途可行,搬救兵。议到这里时,十巳差点“噗哧”笑出声来。彖国与简国近几年合作十分愉快,求援是必然的,但容国也在援军之列,就有些匪夷所思了。容国于洗马大败,伤了元气,现下又会同胡砥,与彖国对峙于怀德,肯定是无兵可发,就算有兵,估计也是帮助离国来给简国添乱。向容国求援一途,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也不知是哪位名士想出来的,正儿八经的馊主意。

中策论谋,或言各色阳谋诡计,或空谈兵法战阵。不论还好,简国能施计策和几个用兵之地,全被这些家伙数了个磬净,诸如丢营骄兵、诱敌深入、偷袭粮道、重金哗变,三十六计都不够用的。

下策言勇,更是叫人大开眼界。这些门客,个个腰圆膀阔,其中亦不乏陈词激昂者,誓与仇寇拼个你死我活,连田里还没开始收割的粮食都不管了。全民皆兵这种理论,比叶晨预期出现得不知早了多少年。

莫说景冲摇头,这次定策之前,叶晨就打听了一些,也摇头不已。简国自称人杰地灵,景府上下的门客,看来也不过如此。叶晨心里则明镜似的,老头这是故意露拙,大计早已开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