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上的局面,叶晨黑子四枚,何云峰白子七枚。以叶晨围棋上的功力,这一局几无胜算,但叶晨有自己的盘算。这一局输了,大不了再管一日的饭,就是输上十局,也并不损失什么,从棋局的问答中,多获取些情报,才是与何云峰弈棋的目的。得知顾城无忧,叶晨心中最大的担心已放下,接下来,就要聊一聊离生门,和眼前这位二先生了。叶晨并没打算认输,继续开口问道:“先生是离生门的人?”
何云峰不答,在棋盘一角又落两子,一子是夺角的三三,另一子是从三三的位置沿着棋盘一跳。棋盘上白子的数量已经是九枚,数量是叶晨两倍还多一子。叶晨并不发作,只是淡淡的问到:“若先生不答所问,理应由我落两子,先生这两子是何意?”
何云峰开解道:“现在还是开局阶段,这一局就到这里吧,开局被我领先五子,还能胜我的人,世上还没生出来。方才所问,老夫落了两子,只因为小友问得巧,此问有两个答案,且两个答案都对。”
叶晨故作一脸的疑窦:“叶晨不明,烦请先生解释。”
何云峰随口说来,说得有条有理,果然是两个答案都对。以目前的子势,这一局,叶晨输得心服口服。
叶晨认输拜了一拜,又道:“先生看来,离生门的事算不算军政?”
叶晨重新收拾了棋盘,既然说了离生门,又怎能不说五位宗主,自然就说到了虞涛,一说此人,叶晨心中颇有些感触,却不宜表露出来。说着说着,棋盘四角的星位,又已摆下了四枚黑子,叶晨铁了心要占何云峰的便宜。满上了酒盏,两人对饮一轮,何云峰却不落子了。叶晨心中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弄清楚,此时何云峰不肯落子,于是探问:“在下觉得今日的局中之局十分有趣,莫非先生又有了更有趣的玩法?”
何云峰言到:“老夫这一生,棋之一道,各类五花八门的走法所见无数,但从未输给过后生,昨日却输你一盘,今日赢回这一局,且当给自己个教训吧。什么狗屁局中之局,若不是老夫最近闲得慌,以你的棋力,就算你磕头相请,老夫也不会与你走上半子,没的辱没了名声。”何云峰说完站起身来,“今日这漫天浓云,没有烈阳燥热之烦,趁没下雨,出去走走吧,这棋不下了,老夫还真有点事和你说。”
何云峰不但是离生门排行第二的宗主,也是离国左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位左相不但武功高绝,更加心思缜密。“小友想知道的东西,老夫昨日与你说了一些,看你意犹未尽,今日咱们先说离生门如何?”
叶晨怎会放过离生门的消息,何云峰对叶晨有所期望,为示其诚,显然并不回避叶晨所问。朱武其人纵横江湖,罕逢敌手,乃是离生门大宗主,一生横霸。其弟朱文,武功一般,为人足智多谋,理解为阴险狡诈也并无不妥。离生门立国建宗的鸿图,便出于厮,五位宗主当中,其列第三。对于排行第四华竹子,何云峰所言不多,叶晨只知其貌丑,又名假面先生。而排名最末的虞涛,为了离生门遍地开花的远大构想,已把老命丢在了彖国。
叶晨渐渐明白了些离生门的内幕,何云峰不单是离生门的二当家,在这之前,何云峰仅受命于邢任,离国的国君。何云峰当年的使命看起来很简单,为离国在朝廷之外培养一支隐秘力量,内可打击豪强,挟制士族;外可探取要密,刺杀关键首脑。一固皇权,二击宿敌,三不会牵连朝廷,可谓离国宏图大志的关键一步。这支力量就是后来的离生门,有了离国朝廷的放任和暗中支持,离生门迅速的壮大,何云峰在离生门的贡献居功至伟,对离生门的影响和威望也十分巨大,便荣列二宗主,位列朱武之后。
在朱武两兄弟的全力经营下,离生门试图摆脱离国的控制,这一野心逐渐的暴露,离国与之斗争日益激烈。在何云峰的策划和长期的准备后,离生门遭到了离国朝廷的一次彻底清洗,行动让离生门与离国朝廷形成完全的对立。至于何云峰的左相之职,邢任也算用人有道。比起离国来,彖国那残缺的建制就寒颤多了,离国这边可是正宗的三省六部,彖国倒好,三省就是用来省略的,直接以六部治国。三脚猫也是猫,能跑能跳。
“离生门于离国一隅,虽然已经没什么气候,可惜老夫行动慢了一步,让朱老三跑聂国去了,聂国很赏识他,他也确实很有能耐,原来在列国的各门堂,老夫竟然一时联络不上。由老夫经营起来的一部,已秘密编入离国朝廷,个个都是好样的,比你的弟子规自然差了些。”何云峰自顾自说,叶晨心中对他的评价,又多了‘老狐狸’三个字。这番话真假难辨,除了离生门内讧应该发生过之外,虚实更是无从探究,也不知突然向自己抖露这些内幕,何云峰意欲何为。
叶晨对何云峰坚持要与自己下棋的来意,已有些初窥门径之感。这位老怪费了两日的功夫,到彖军营中与自己周旋,他谋划的事情,自然是十拿九稳。如若一见面时何云峰便直陈其事,无论如何,自己肯定是听不进去半句的。而现在,何云峰放出离生门的“猛料”,无非婉转的告诉自己,离国内部是安定的,外人不必在这方面打主意。简国都没机会的话,更远也更弱的彖国,完全没有必要来搅动这趟浑水。
叶晨没想到,离生门的事情,何云峰说来似乎毫无隐晦。但这老怪既然来了,又怎会只是想让自己知道,离生门里外那些破事而已。
“虞涛被我杀了之后,彖国内部也十分安定,不如先生再与我说说,离国的其他事情。”叶晨终于忍不住开口,并直言虞涛的死与自己有关,同时放出了彖国安定的消息,此时虽不是棋盘中落子,但两军对垒,现在气势上可不能软弱分毫。
何云峰看来并不太计较虞涛的死,因为虞涛死在叶晨手上,除了运气差一些,最关键的,还是实力不行,属于典型的自然淘汰。何云峰也不太计较兵临城下的彖军,因为彖军的虚实被摸透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
“将军两日一趟,共两骑斥候从山道往璞城传递消息,我没说错吧。”何云峰所说,叶晨只能默认。斥候是特意从风痕营中挑选,职业的山地专家,行事敏捷,出类拔萃。每隔一日,未时从顾城出发,天黑前进山,于夜间通过几处险要,第二天就能赶到璞城。南霄有任何需要传递给叶晨的消息,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璞城,后方的消息,就算迟一两日,也总能收到。
从顾城派往璞城的斥候,会在璞城休整一日,然后返回顾城。最近往返的几拨人,没有带回任何有价值的消息,哪怕只是一点点。景冲对离国的三线作战,仿佛只有叶晨这里还在闹腾,叶晨没有获得从南霄传来的消息,不论有利的,还是不利的。
于是,叶晨只得被迫调整策略,表面上摆出进攻的姿态,而实际上,彖军只要没有强攻备徂,就依然停留在顾城防御作战范畴之内,这如何能逃得过何云峰的眼睛。叶晨所考量的是,只要顾城还在彖军控制之下,最坏的情况,自己至少还能带些人马回去。彖军没有冒进的根本原因,便是于此。难道叶晨还真会带着两万人马冲到离国的大山里玩什么野外生存训练?两百人“训练”一下还可以,两万人,饮水的问题都不一定解决得了,遑论伙食。吃喝都解决不了,对于需要作战的问题,岂不是痴人说梦。
何云峰明知叶晨通过那条山路传递消息,却偏偏不加干涉,身后简国的消息没传进来,眼前离国的消息却先传到了。这样的消息,大概会是些什么内容,叶晨当然能想到。
一如何云峰所说,自从顾城被叶晨夺占之后,彖军入离走得那条山道日夜有人监视。叶晨没有收到后方任何消息的原因,不是来回传递消息的斥候被离国干掉了,而是简国根本就没有任何信息曾向叶晨这支孤军传递。很快,叶晨便能完成第一次验证。这一次回来的队员,会带回些什么消息?或者依旧两手空空?
以彖军现在的处境,叶晨只能通过何云峰的所说,来印证一些事情,然后再行决断。继何云峰的身份之后,叶晨了解到的,并不是各方交战的信息,而是景冲让花嵘月带来的秘密,锦囊。
虽不知何云峰如何做到的,但叶晨放在中军帐内书案上的两个锦囊,何云峰肯定已经看过了,这个事情,应该就发生在昨夜,叶晨大意了。
昨夜,叶晨突发奇想,命魏翔对花嵘月用了蒙药,本想取来第三只锦囊一窥究竟。魏翔入帐还未行事,左近营帐便失了火,造成了小小的骚动。诸事安毕,魏翔第二次进到花嵘月帐中,又来了刺客,闹了好一会儿,却连刺客影子都没见着。如此两番,叶晨想取锦囊的事干脆作罢。想来就是何云峰作怪,此时说起,何云峰并没有否认。
“我是担心你治军不严,坏了你彖军名声不说,那姑娘的爷爷与我也有些往来,老夫替故人照顾照顾孙女,有何不可。”既然说到彖军的名声,叶晨基本猜到,昨夜何云峰对自己潜入花嵘月营帐一事的动机,产生了某方面的误会。叶晨当然也知道,以自己对花福临的了解,花老是不会与离生门有什么密切交往的,“故人”云云,或许是何云峰曾受过花福临悬壶济世的好处,寻机报答一二。
听何云峰这意思,第三只锦囊中妙计的内容,都会替叶晨占卜一二,至于所猜中与不中,就只能让叶晨自己去验证了。离国与简国对着干了多少年,何云峰与景冲便交锋多少年。对于景冲所授第三个锦囊,何云峰凭借对景冲行事作风的认知,为叶晨分解开来。
一说起景冲,何云峰滔滔不绝。叶晨认真地听着,竟有历历在目之感,听着听着,心中只觉烦躁。锦囊的内容若被何云峰言中,彖军的处境便不再是“窘迫”而已,分明是“危急”。更加令叶晨烦躁的,是何云峰觉得,这一次三路攻离,景冲显出一种急迫。两人交手大半辈子,这种急迫何云峰先前从未遇到过。‘难道景冲大限将至!?简国没了景冲,天龙陆列国之间就再无平衡可言了。’说完了锦囊,两人也不再提昨夜的馊事。
何云峰不断的在叶晨身上印证着自己的谋略,而叶晨,则不断的在对方身上测试着彖军的运气。彖军最大的幸运,是比何云峰预计的,早进入离国三天。在叶晨进入离国之前,彖军的行动已为何云峰所料,只是在时间上出了问题,于是成就了顾城零伤亡,和一次极为成功的伏击战果。由于离国军队调动的问题,叶晨攻击顾城时,正是顾城最空虚的时候,顾城的驻军已受命移往东平关驻扎,协助关隘守军把关,城中只有为数不多的运输部队还在。夺下顾城次日,彖军在顾城以西成功伏击了离国军队,同样是运气。
那一日,魏林受命带领风痕营全队前往备徂探查,路遇离国人马,便将自己队伍一分为二,一部继续前往备徂进行探查的任务,另一部悄悄尾随离军。说来也巧,前往备徂的那部分队员,遭遇了备徂派往这支离军传令的军骑。一行数骑人马,均被风痕营全部消灭。等备徂发出的第二拨斥候,遇到的已是溃退中的残兵。
被击破的万余人马,从离国南面抽调而来,驻扎的目的便是顾城。一路几经秋雨,终比彖军晚到一日,又被风痕营碰巧擒去了传令的斥候,是以中了叶晨埋伏,损失惨重。从备徂发出的撤退命令,由何云峰亲自下达,两拨快骑,终究没能保全这万余人马。
“没有哪个国家是铁板一块,你我虽身居要职,手握三军生杀大权,有些该死的家伙犯浑,谁又拦得住。”看得出,何云峰对于叶晨的运气,多少还是有些羡慕嫉妒恨,否则也用不着到叶晨营中装神弄鬼,一座万余人马防守的顾城,彖军便只能打道回府。果然苍天眷顾,离国兵马调度两次出现问题,加上叶晨提前三日到了顾城,不但占得较量的先机,也算是护住了两万彖军的生机。
叶晨的好运,到了备徂,便很难再继续。因为何云峰不远千里来到备徂,不为他事,专为解离国中路这兵灾。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冉国在南边确实集结了十几万人马,但他们要打的,不是我离国,而是聂国。”何云峰此言一出,叶晨只觉五雷轰顶。还没缓过神来,何云峰又到:“北路也好不到哪里,我已明令全军坚守,天齐兵栈虽然骁勇,强攻几座城池之后,必是强弩之末,焉敢正视我离国疆域。”
叶晨越听越觉不妥,“那么,离国的主力呢?”
何云峰看了叶晨一眼,有些意味深长:“事到如今,你知道了也无妨,三路攻伐的谋略,景冲能出,老夫就不能出吗?”
叶晨脸上的笑容早已无影无踪,就等何云峰揭晓离国三路攻伐的谋略。
“我离国的主力,与冉国的十五万大军,加上恒国,当然要教训教训聂国,俗话说得好,柿子要捡软的捏。”
“教训?聂国哪里得罪离国了?”
何云峰没有任何停顿答道:“朝廷清缴离生门的时候,聂国给我们使绊子,难道还不能教训教训?你这娃娃,怎么越来越不开窍了。”何云峰笑着,叶晨连附和的表情都懒得作一个。以聂国的实力,单挑冉国都成问题,再加上离国和恒国,哪里会是教训一下,“教训”说得好听,到了最后,不就是“三路瓜分”的结果吗。
说了一会儿,叶晨已然找到何云峰亲入彖军大营的原因,挤出点笑说到:“原来是这样,要是彖军不在这里捣乱,左相大人从聂国那里得许多的好处,会赏点儿什么给彖国呢?”叶晨故意用了个卑微的词汇,希望能从何云峰这里,多获得些好处,哪怕只是无关痛痒的讯息,自己也能斟酌着拼凑出事件的细节,这对于未来行动的决策,是十分必要的。
“小友颇识大体,不枉这两日我抬举你一场。”说到这里,何云峰的脸色冷峻下来:“除了你们的性命,老夫再送你三千石粮食,到了东平关的东边,你肯定有办法不让自己挨饿的。”
无论叶晨最后做出什么决定,现在肯定还不能自绝了回旋的余地,何云峰的提议也必须表现出响应的态度。彼此已经很清楚对方的底牌,但叶晨发觉,北线的战事何云峰只说了一半。离国领着两个帮凶往西南去三路伐聂,容国呢?容国有什么好处?詹天齐又不傻,偏偏要只打离国这个方向,容国也占了简国的疆域。离国北线坚守不出,那么原来一西一北对北霄的犄角之势的作用就大打折扣,简国完全可以各个击破。容国独自面对简国和季国的大军,还有骁勇的天齐兵栈,绝对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难道,离国大胜后给点银子和粮食,就能弥补吗?对于列国无利不起早的生存习惯,叶晨有着清晰且深刻的认知。要么容国与离国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裂隙,要么,容国可以获得更加巨大的利益。
“容国呢,容国的主力在哪里?”叶晨也不知为什么自己突然会十分在意容国的情况,想也没想,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何云峰重新打量了叶晨一番,“容国吗?小友果然不简单。这个消息也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用那三千石粮食来换。”何云峰接着又补了一句:“这个消息,对于彖国来说,三千石并不吃亏。”一个消息就能值三千石粮食,叶晨心中盘算着,那可是妥妥的六吨,加上彖军剩余的储备,确实能够起到添补彖军返回本土而不用沿途巧取豪夺。对方这么一说,无论是不是故弄玄虚,叶晨顿时心痒难耐,然而三千石粮食怎么说都不是个小数目,忽心生一计:“不如这样,我与先生打个赌赛。”
何云峰饶有兴致:“说来听听,老夫看看值也不值。”
两人分别之时,已是云收雨歇,只是天光渐暗,临别何云峰又嘱咐几句到:“容你思量一日,但既然相识一场,该说的老夫言尽于此。小友需知,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你好自为之吧。”
望着何云峰远去的背影,叶晨心中早已是一锅杂粥。若何云峰所言属实,那么,自己就是天龙陆第一糊涂蛋,还好意思统领三军东征西讨。
景冲曾提醒叶晨提防此人,看来不无道理,但这样的对手如何防得住。一叶三花五离生,离生门的二当家,何云峰。
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两人这一碰头,便是半日时光。对于何云峰,这是纯粹的散步,彖军爱撤不撤,要是在离国地盘赖得久了,离国是有实力让这支人马崩溃,然后将大量的俘虏充当奴隶使用的。而对于叶晨,只觉无比煎熬,且不得不继续煎熬下去,或许,就快熬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