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风飕飕地往煤壳子里灌,一众煤耗子你推我挤,一个接一个往外爬。血蘑菇探出半个脑袋才看到,马殿臣绺子里的四大名山守住洞口,出来一个揪住一个。煤耗子个个蓬头垢面,浑身上下全是黑的,原本分不出谁对谁,可四大名山不看脸,只看眼珠子,有的人头发挡住半张脸,就把头发撩起来。四个人四双眼如同刀子一般,死死盯着爬出来的煤耗子,一个也不放过。血蘑菇心中惊恐,让冷冽的寒风一吹,越发瑟瑟发抖,两条腿打晃,站都站不稳。这四大名山绝非浪得虚名,炮管子一个比一个直溜,能耐一个比一个大,别说四个人一起上,你随便拎出哪一个,血蘑菇也不是对手。他有心缩回去,然而拥上来的煤耗子堵住了退路。穿云山手疾眼快,一把薅住血蘑菇的头发,大喝一声:“血蘑菇,可把你逮着了!”这一嗓子如同炸雷一般,另外三个炮头呼啦一下围拢过来,四个人如同四座大山,将血蘑菇挤在中间,插翅难逃。
原来在迟黑子死后,马殿臣派人四处追杀血蘑菇,翻遍了方圆几百里,连根毛儿也没找到,估摸着血蘑菇逃到了江北,于是命四大炮头过江追踪。在山里逮着一个打闷棍砸孤丁的棒子手,从此人口中得知,数月之前,他曾将一个一只眼的二混子卖到二道沟当煤耗子,得了一块银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四大炮头听到“一只眼”三个字,耳根子都竖起来了。古十三一刀插了这个棒子手,四人直奔二道沟,干掉守矿的炮手,将煤耗子一个个放出来,果然抓住了血蘑菇。
飞过山对血蘑菇说:“并肩子,江湖事江湖了,你横推立压,又扒灰倒灶害死大当家的,不给个交代可不成,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一趟吧!别让弟兄们为难你。”血蘑菇心如死灰,只得束手就擒。飞过山、占金山两人掏出牛筋绳索,给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找件破衣裳让他穿上。穿云山嘱咐道:“这小子肚子里揣漏勺——心眼儿太多,多留点儿神,别让他跑了!”交代完又和古十三搬来一张桌子,摆出从矿上搜出的银圆,自报山头,告诉一众煤耗子:“打得好鹰王马殿臣麾下四大炮头,替天行道铲了二道沟的黑心矿。这个矿的东家许大地主作恶多端,我们大当家的马殿臣已经说了,迟早下山砸了许家窑!现在每人发两块银圆,先放你等还家。”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个煤耗子揪住身边一人,哑着嗓子大声嚷嚷:“好汉爷,这个人不是挖煤的,是许大地主的狗腿子!”人群中一阵骚乱,穿云山担心出岔子,抬手朝天上放了一枪,喝道:“都不许乱!”众人安静下来,穿云山又问那煤耗子怎么回事?煤耗子跪倒在地:“好汉爷,我兄弟跟我一起被抓进来挖煤,就是让他活活打死的!求好汉爷替我做主!”一众煤耗子吃尽了这些打手的苦头,个个怒火中烧,转眼从人群里揪出煤把头和六七个打手。原来这些人一看大事不好,想夹在煤耗子中间蒙混过关,再回去给许大地主报信,哪知煤耗子竟然炸了窝。四大名山怎能放过这些人,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又割下人头,血淋淋摆了一排。一众煤耗子脱离了苦海,全都跪下磕头,感激涕零,挨个儿领钱离去。
四大炮头押着血蘑菇出了煤窑,一路翻山越岭,行至日暮时分,穿云山担心出岔子,不敢连夜赶路,正巧不远处有座破败的银花庙,众人紧走几步进到庙内。见屋顶上蛛网密布,脚底下一片凌乱,正中间神龛上供奉着一座泥胎,手持银瓶,脑袋掉了半个,仍能看出是银花娘娘。几个人点上油灯,吃些干粮,倒是没亏着血蘑菇,喂了他几口吃喝。很快天黑透了,四大炮头轮番值守,以防血蘑菇逃走。
血蘑菇双手被缚靠在墙角,绳子都是带牛筋的,根本挣不断。他亲眼见过马殿臣收拾姜老抠,如若被带上孤山岭,免不了扒皮抽筋,剩下的那个眼珠子也得挖出来当泡儿踩,简直生不如死。但四大炮头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盯得太死了,别说跑,连一头撞死的机会都没有,索性死了心,爱咋咋的吧!迷迷糊糊刚睡着,忽听见大殿之上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睁开一只眼仔细观瞧,神龛上的泥胎变了,头裹着玄色绢帕,一身灰袄灰裤,外罩藏青色斗篷,脸上皱纹堆垒,不是金灯老母又是谁?想到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拜她所赐,血蘑菇目眦欲裂,无奈手脚被缚动弹不得,冲着金灯老母破口大骂:“顶风臭八里地的老耗子精,等爷爷变成厉鬼,再来收拾你!”
金灯老母发出一阵阴森可怖的狞笑:“毁我金身,烧我灵庙,岂能让你一死了之?”
血蘑菇后脖颈子发冷,心里头又急又怒,猛地往前一挣,才发觉是个噩梦,额头上全是冷汗,捆住手脚的绳索却已断了。再看四大炮头躺在地上,个个鼾声如雷,睡得跟死狗一般!血蘑菇心念一动,瞪着那一只眼,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轻轻推开庙门,溜出去撒腿狂奔,一头钻入密林,跑了个天昏地黑,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好歹甩掉了追击的四大炮头。他在江北人生地不熟,只记得在大煤壳子里认识的铁根,曾说爹娘二老在龙爪沟开了个小饭馆。他找土人问明龙爪沟所在的方向,仍不敢走大路,只能钻山过林,脚下踩着松枝枯叶,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接连又走了七八天,瞧见密林中有几处破马架子窝铺,旁边是个小饭馆,外边用木板子圈成一小院,门口挂着幌子。
血蘑菇筋疲力尽,又饿又乏,走到近前推门进去,踉踉跄跄立住了脚,见小饭馆里拾掇得挺干净,摆着几张桌椅板凳,屋角趴着一条大黄狗,并无一个客人。开店的是老两口子,弯腰驼背、眼神浑浊,血蘑菇一问果然姓朴。这老两口子起早贪黑在山里开这么个小饭馆,附近木营子里有伐树的木帮,上山挖棒槌采山货的老客也会来此落脚,吃口热乎饭,喝口热乎酒,没钱的就拿山货来换。血蘑菇没敢如实相告,谎称自己姓关,小名柱子,本是庄户人家,几个月前家中突遭变故,爹娘、兄弟全让土匪杀了,还摘了他一颗眼珠子,死里逃生流落至此,身上一点儿钱也没有了,求老人家给口饭吃。
朴老板和老板娘对血蘑菇心生怜悯,没过多一会儿,老板娘从后面端来小半盆热腾腾的大酱汤,两个贴饼子,半碗切碎了的芥菜疙瘩。血蘑菇自己都不记得多久没吃过热乎饭了,闷头一通狼吞虎咽,吃完了放下碗筷,抹了抹嘴头子。老板娘打来一桶热水,让血蘑菇洗把脸,烫烫脚。血蘑菇觉得这个地方山深林密,消息闭塞,估计四大名山轻易找不到此处,就给朴老板和老板娘两口子跪下说:“我家里人全死了,下山也没个投奔,求您二老行行好,留下我给您背柴烧火、挑水扫地,一个大子儿也不用给我,猪不叼狗不啃的赏我一口,饿不死就成。”老两口本是行善积德的人,屋子后边又有个空窝铺,就把血蘑菇留下了。血蘑菇把窝铺收拾利索,躺在草甸子上,闭着眼睛回想,自己在大煤壳子里关了整整一冬,为口吃的拼命挖煤,过得连耗子也还不如,到头来又撞上四大名山,几乎送了性命,如今好歹有了个睡觉、吃饭的地方,却不知今后又将如何?金灯老母来无影去无踪,纵然找得到这个老耗子,我对付得了它吗?后半辈子还能有个安稳吗?
老两口没拿他当不给钱的长工使唤,指点他去挖点儿野菜,采些榛蘑、松茸、木耳之类的山货,既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搁在小饭馆里卖给过往的老客,挣上仨瓜俩枣的买些应用之物。小饭馆里养的那条大黄狗通人性,血蘑菇每天喂它点儿吃的,一人一狗混熟了,平时血蘑菇上哪儿去,大黄狗总是摇头摆尾地跟在后头。开春时节万物生长,血蘑菇问朴老板要了背筐,拿个小铲子,带着大黄狗进了山。山林中到处是野菜,像什么山芹菜、刺老芽、猴腿儿、婆婆丁、小根蒜,刨出来抖去泥土,抬手往背筐里一扔,不到晌午,背筐里的野菜就冒尖了。下山洗干净过一遍热水,蘸上酱就能吃,余下的晒干了,或是丢入酱菜缸。龙爪沟一带林木茂密,山货也特别多,到了雨季,林子里古木蔽日,黑绿黑绿的一片,有的是木耳、蘑菇、山核桃、松子。要说采山货这一行,当属松茸最稀罕、最金贵,能换不少钱。不止藏边有松茸,在过去,关外的松茸也特别出名。这个行当也有帮伙把持,全是当乡本土的人,外人混不进去。山林中还有一种“勾魂草”,又叫“野韭菜”,长在悬崖边背阴之处,一下雨就猛往外蹿。此时山崖上又湿又滑,常有人为了采摘勾魂草坠崖丧命,可是越难采,价格就越高。血蘑菇躲在深山中隐姓埋名,哪儿人少往哪儿去,偷着挖一点儿松茸,或是去悬崖边采些个勾魂草,藏在贴身衣兜里带下山。有空就来小饭馆帮着打打下手,干点儿挑水扫地的杂活儿。没客人时,老板娘蒸一锅“菜篓子”包子,玉米面掺上一点儿白面发酵做成皮儿,用血蘑菇采来的山芹菜焯好、剁碎做成馅儿,包成圆滚滚的团子,皮薄馅大,蒸熟了一掀锅盖,清香扑鼻。吃着热腾腾的菜篓子,朴老板跟血蘑菇唠嗑,车轱辘话说起来没完。无非说他们也有个儿子,和血蘑菇年岁相仿,为了挣钱娶媳妇儿,上二道沟贩碎煤,出去一年多了还没回来。老婆子想儿子,埋怨儿子也不给家里捎个信儿,整天愁眉苦脸,自打血蘑菇来了,才有了些笑模样。血蘑菇长吁短叹,却不敢多说,担心朴老板看出什么端倪,万一声张出去,恐有大祸临头。
血蘑菇听说在木营子干活儿的工钱不少,没山货的季节,他就去山上的木营子帮工。长白山一带将伐木称为“倒套子”,又分山场子活儿和水场子活儿。每当秋风吹光了枯黄的树叶子,蛇蝎野兽都得猫冬,山上也没了蚊叮虫咬,头场雪下得铺天盖地,等到天一放晴,山场子就忙活开了。倒套子的工人把大树放倒,通过大冰槽把砍下来的原木顺下山,再用雪爬犁拖到江畔,搁在排窝子里堆放齐整。等来年春天开江,江里的冰块化了,就把原木穿成木排,顺水漂流运出大山。倒套子全是两人一组,一把“快马大肚子锯”,两头窄中间阔,形状像个大肚子,外带两把开山斧,背儿厚刃儿薄,凭着胆子大手头准,在森林中砍伐六七丈高的红松。
血蘑菇故意披头散发,用垂下来的头发遮住半边脸,太阳穴上又贴了一大块膏药,总是少言寡语,佝偻着身子不抬头。在关外再没钱也得置办一套过冬的行头,否则出屋就得冻死。血蘑菇头上戴了一顶油不唧唧的破皮帽子,身上穿一件厚棉袄,外套着羊皮坎肩儿,手上揣着羊皮手闷子,脚穿牛皮靰鞡鞋。这冰天雪地滴水成冰,头发、眉毛、胡楂儿上都挂着白霜,皮帽子的帽耳朵扎撒着,形同两个翅膀子。倒套子的起早贪黑在严寒中伐木,经常有累趴下的,所以常有生脸儿的人进山干活儿,也没人再过问蘑菇是从哪儿来的。
木营子有工棚,把头带着十来个倒套子的住在里边,血蘑菇不想跟这些人走得太近,干完活儿就回小饭馆后的破窝铺睡觉。倒套子的工人拉帮结伙,组套合伙上山干活儿,很多还是拜把子兄弟,血蘑菇独来独往,也没个照应,把头免不了欺负他,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全让他干。血蘑菇倒也认头,让干啥干啥,一天忙活下来,累得半死不活,回去躺下就能睡着。木营子所在的地方山深林密,除了干活儿的,几乎没有外人进来。血蘑菇虽然吃苦受累,心里还算踏实,怎么说都比在煤窑里强,想就此隐姓埋名,把这一辈子在深山老林对付过去。
然而过了没多久,木营子里出了一件怪事。当时刚入九,干冷干冷的天。伐木的时候,锯到一半,大树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谁也不敢再锯了。换一棵大树,锯到一半仍是淌血。木把头姓吴,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岁,年轻时干苦力把腰累塌了,只能佝偻着走路,鞋拔子脸,三角眼,腊肠唇,一嘴黄板牙里出外进,大伙儿当面叫他一声“吴把头”,背后都喊他“吴驼子”。这个人一贯尖酸刻薄,欺软怕硬,满肚子花花肠子,胆子也大,骂骂咧咧摇晃着肩膀头,上前一口气把树锯断,树木却仍屹立不倒。这个情形在木营子里不出奇,关外俗称“坐殿”,若是树木粗大挺拔、树冠匀称,再加之风幽林静,大树就容易“坐殿”。不过挺麻烦,因为大树说倒就倒,使人防不胜防。倒套子的人也都知道,遇上“坐殿”千万不能跑,也不能大声吵吵。吴驼子在木营子当了十来年把头,有一定的应对之策,摆手示意众人不要乱动,慢慢摘下头上的皮帽子,猛地朝着一个没人的方向扔了出去。借着这一丝气流,大树往那边轰然倒下,声势惊人。众人围拢上前,见树干里竟是空的,趴着一堆血刺呼啦的耗子,个头不大,没皮也没毛,耳尖尾短,一个挨一个挤成一堆,而且没死透,眼珠子暴凸,金中泛红,却还时不时转动。在场的人都吓坏了,以为是大树里出了鬼怪。常年在山里干活儿的人最迷信,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烧香磕头拜“山神爷”。在山里谁也不能坐在伐过的树墩子上,那是山神爷的宝座,冒犯不得。大肚子锯和斧子上都得系红布条,趋吉避凶。吴驼子从没遇上过这样的怪事,不敢轻易处置,原封不动用泥土把空树干封上,又在树墩子前摆上供品,领着大伙儿拜山神爷,连烧香带磕头,并且告诫手底下的工人,从今往后谁也不许靠近这个大树墩子。血蘑菇在一旁冷眼窥觑,心中暗暗吃惊,这可不是寻常的野耗子,而是长在金脉里的金耗子,跟金灯老母的耗子兵相同,只是被整得半死不活。
把头带众人烧了香拜了神,林子里又恢复了秩序。血蘑菇并未声张,只跟着闷头干活儿。倒套子的工人们隔三岔五就从山上下来,到朴老板的小饭馆整口酒喝。倒套子的皆为苦命之人,年年冬天来木营子卖苦力,挣上几个钱,开春下了山吃喝嫖赌抽大烟,挥霍得一干二净,只留下满身伤残。他们整天在林场干活儿,个个邋里邋遢,活像一只只大狗熊。平时打一斤小烧锅驱寒解乏,喝得昏天黑地,扯上几个荤段子,一言不合就动手,打得头破血流,恨不得拿刀剁了对方,等到酒劲儿过去,又跟没那么八宗事一样。木营子里有一座“木刻棱大屋”,用原木一根压一根搭成,屋顶子上铺满蒿草和树枝子,整得严严实实。屋子当中点着一个铁皮火炉,两边各有一排板铺,可以住二十来人。睡觉时头朝里脚冲外,以防半夜有猛兽闯进来,直接啃去半拉脑袋。板铺底下是一冬天也化不掉的冰雪,可只要把火炉烧起来,光着膀子也不嫌冷。铁皮炉子还能烧饭,倒套子的工人们上山时,都扛着一麻袋冻得梆硬的黄黏豆饽饽,还有粉条子和酸菜。在铁皮炉子上支一口锅,熬上酸菜粉条子,再架一个秫秸秆盖帘,搁几个冻饽饽,盖上锅盖,菜好饽饽热,这就叫“一锅出”。
一群大老爷们儿住在一起,免不了惦记女人,毕竟是“铺的厚不如盖的厚,盖的厚不如肉挨肉”。木营子里常有一个做皮肉生意的窑姐儿叫“白牡丹”,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穿着花花绿绿的布棉袄,胸脯鼓胀鼓胀的,腋下夹着个麻花布包袱,走起路来扭得风摆荷叶,一看就是干这行的。白牡丹跟着自己的男人闯关东,男人去老金沟找活儿干,钻了金眼子再也没出来。扔下白牡丹一个小寡妇,为了有口饭吃,不得不拉客卖身。一来二去结识了几个木把头,冬天就来木营子挣皮肉钱。
拜过山神爷的转天,日头刚出来,白牡丹便进了木营子。木把头吴驼子正巧没在,白牡丹往林子里瞥了几眼,瞅着血蘑菇眼生,走过去拽拽他的衣角:“大兄弟,你这衣服都破了,我给你缝缝吧!”血蘑菇初来乍到,以为白牡丹真要给他补衣裳,两人就一前一后进了木屋。白牡丹说:“外头冷,你把门带上。”血蘑菇转身关上木板门,再一扭头,白牡丹已经解开了棉袄上的疙瘩襻,露出红艳艳的肚兜和雪白的膀子。血蘑菇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白牡丹把棉裤往下一褪,拉着血蘑菇上了板铺……
等血蘑菇从屋子里出来,正跟吴驼子撞了个满怀。吴驼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迈步往里走,进去就给白牡丹来了个大耳雷子。原来吴驼子早就给白牡丹定了规矩,每次来木营子,一定得先找他,然后才能再找别人。白牡丹一直对吴驼子心怀不满,只因此人白玩儿不说,还在钱上欺负她,她挣的皮肉钱得分吴驼子一半。为了能来木营子做生意,白牡丹只能忍气吞声。血蘑菇听出不对劲儿,却不敢吭声。怎知吴驼子揍了白牡丹,也恨上了血蘑菇,追上来狠狠踹了血蘑菇一脚,骂道:“埋汰东西,嘴笨得跟棉裤裆似的,轮得到你先来吗?敢让我给你刷锅?老子整死你信不?”
从此之后,吴驼子处处跟血蘑菇为难作对,把最苦、最累的活儿都派给血蘑菇,想方设法整治他。大树放倒之后,得先运到山路边上,再用雪爬犁拖走。这原木又大又沉,两边各站四个倒套子的壮汉,血蘑菇也在其中。两人抬一根杠子,用搭钩子挂住原木,猫下腰,搭上肩。头杠喊着号子,“抬呀么抬起来呀——”大伙儿“嘿呦——”一声一起使劲儿,拱了几拱,没直起腰来。头杠轰下去两人,剩下的六个人重新挂好搭钩子,原木上肩,一声号令,这次真把原木拱起来了。因为八个人都没使足力气,人一少,谁也不敢不使劲儿了。头杠又高唱一声,“慢呀么慢些走哇——”大伙儿应和一声“嘿呦——”同时迈步朝前挪动。挪了几步,头杠接着唱,“看呀么看脚下哇——”大伙儿继续呼应“嘿呦——”头杠的身子突然来回晃悠了一下,后头几个人也跟着晃,这下可苦了血蘑菇,他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得跟着头杠一起晃才行,更不知道头杠得了吴驼子的吩咐,要整治他,只觉得肩膀头让杠子来回拧了好几下,尽管隔着厚棉袄,也疼得他直冒冷汗。头杠不下肩,谁也不能停下来。等磨蹭到地方,放下原木,血蘑菇扯开棉袄一看,肩膀头被磨秃噜皮了,渗出鲜红的血檩子。可是活儿还得接着干,到了晚上,肩膀肿得跟发面饽饽一样。
血蘑菇心想:我一个外来的,人生地不熟,穷光棍儿一条在木营子干活儿,人家不欺负我欺负谁?想甩手不干了,可这一冬天吃什么?总不能天天去小饭馆蹭吃蹭喝,只得逆来顺受,能忍则忍。可世上之事往往如此,你一忍再忍,别人就能蹬鼻子上脸。木把头觉得血蘑菇好欺负,越发变本加厉,一到歇工,便当着众人的面,吩咐血蘑菇给他端茶倒水点烟,点烟时故意躲来躲去,血蘑菇总也点不着,一脸尴尬晾在当场,惹得众人在一旁捧腹大笑。整个木帮的人见吴驼子不拿血蘑菇当人,都合着伙儿挤对他,中午放饭把他挤到最后,剩下什么吃什么,有事没事就损他几句,讥讽他是“独眼龙”,骂他是“夜猫子睡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有人趁他不留神,抓一把雪坷垃往他后脖颈里塞。血蘑菇嘴上不说,却是“纸糊的灯笼——心里明”,恨透了吴驼子和这帮工人,有心一把火烧了木刻棱大屋,却都忍住了不曾发作。
木营子三个月发一次工钱,血蘑菇寻思领了钱买点儿酒肉,回去跟朴老板好好喝两盅。等到结钱的时候,木帮把头一张脸冷若冰霜,足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对血蘑菇百般刁难,克扣了一大半工钱。血蘑菇赔个小心问道:“为啥别的兄弟工钱都比我多?”吴驼子振振有词:“你刚干头一年,总得有个担保吧?这些个钱押在木营子,等开了江把木排放出去再给你。”血蘑菇心知肚明,毕竟人在矮檐下,不想低头也得低头,只好忍下这口气。他领到手这几个钱只够买棒子面的,酒肉是别想了,空着两手回到窝铺,胡乱啃了半个饼子,仰脖灌下几口凉水,又去到前边帮忙烧火炕,一边干活儿一边和朴老板唠嗑。忽听屋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由远及近来得飞快。血蘑菇大惊失色,这一次怕是躲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