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恼怒道:“凌霄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凌霄说:“晚上还没到呢。”白天就开始做梦了。
钟院长和宋主任有没有想在医院里找女婿的心思暂且不说,但是这些人先入为主地开始挑剔起来,实在是太可笑。
他说不清楚自己生气的点,也许是他潜意识里觉得,宋皎月没有他们说得那么不好。
她绝不是因为逃避国内高考才出国的,她也绝不该被别人挑剔。
小时候的宋皎月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凌霄摸出了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两个小孩子冲着镜头比耶,女孩热情开放,男孩害羞腼腆。照片的背景是椰树与海滩,海浪和人群的声音似乎能从旧照片里跑出来,让人产生一切如故的错觉。
但是仔细看中间,却有一道用剪刀剪开的缝,好像中间有一个人被剪掉了。
凌霄摸了摸照片,又将它小心夹到自己的外科学书里。
他的长相随母亲,青春期之前因为过于精致的五官总被人嘲笑不男不女,直到青春期时抽个到将近一米九才结束了这种外貌歧视。
虽然不在乎,但是幼年小元宵还是受到了恶言恶语的影响。是饺子拍拍胸膛说:“你当我小弟,我罩着你!”
宋皎月在凌霄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不好,她代表一种绝对光明和希望。
凌霄在自己的口袋里摸到了宋皎月的身份证,想起她冲自己莞尔一笑:
“反正你在这里上班,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再说了,我当然是相信凌医生啊!”
骗人。
凌霄盯着她的身份证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想通过她的照片看透她的真实心理。
不要再想了。
凌霄缓缓舒出一口气,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凌霄挂不到夏院士的号,但是钟院长可以。
宋皎月拖着行李住进了运动医学科的病房,她在体检中查出了严重的半月板损伤韧带撕裂以及滑囊炎,需要做关节镜手术。
检查结果出来当天,宋皎月自知理亏,低着脑袋准备接受父母的雷霆审问。
结果母亲只是沉默,宋皎月再一抬头,竟然看见她红了眼眶,宋皎月宁可她骂自己一顿。
这是宋皎月第二次看见母亲的眼泪,她一下子慌了神:“妈,我错了,我不敢了。”
钟成英幽幽地说:“你这是在拿刀子割我的心……”她几乎说不下去,一颗心像泡在黄连水里,发苦发涩。
她这一生要强,没有向任何人低过头。读博时和导师决裂,破釜沉舟地来到另一个城市发展;后来又在原医院竞争最激烈的时候接受了现在医院抛来的橄榄枝,成了空降的副主任。
然而大主任看她不顺眼,处处给她下绊子,她又因为是空降没有自己的嫡系,在刚开始的三年里步步艰难,不得已时也做了很多冒进的事情。
她从钟成英做到钟主任,又从钟主任做到钟院长,在外人眼里也算是有名声有地位,敬她惧她。偏偏儿女债,向来算不清。
父亲也看着宋皎月叹气,最后扬起的手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何苦自讨苦吃!”
宋皎月回答不出来,在国外的那些日子,她总觉得自己的整个人漂浮在空中,双脚没有落地感,所以才寻求各种刺激来验证生命的真实。
宋皎月向父母发誓、保证:“我从此一定爱护身体!保证能将来侍奉在您二老膝下!”
虽然宋皎月严重怀疑,以自家爸妈强悍的身体素质,自己有一定可能在未来当老奶奶的时候还没有爸妈能跑能跳。
在国外的荒唐事情就随着宋皎月的认错和保证翻篇,那天晚上宋皎月和父母聊了很久,她其实什么都明白,明白自己的任性和不懂事,只是一直不想承认,她突然意识到父母老去的标志是他们突然开始变得啰嗦。
在从前,老钟可不会对她说这么多的话。
她看见老钟两鬓的白发,意识到自己轻飘飘的生命上还缀着两条生命,她从前觉得是负担,现在明白是责任。
晚上。
宋皎月像小时候那样,以做噩梦的缘由把母亲拉到了自己房间。
钟成英拍她的手臂哄她,唱着儿时熟悉的童谣,母女俩天南地北地聊天。
宋皎月问母亲知不知道沈白妈妈生病的事情,钟成英没有瞒她,告诉她沈白妈妈是肺癌晚期。
“今年过年那会儿,你沈阿姨得了流感,原本以为没什么事情,结果突然咳了血,再一查就是肺癌晚期……”
“去年体检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事情,今年就这样了,谁能想到……都是命。”
倒不是钟成英冷漠,而是在临床上工作这么多年,她早就明白生死有命,有些疾病的发生似乎毫无缘由。
肺癌是起源于肺部支气管黏膜或腺体的恶性肿瘤[1],易恶化,易扩散。肿瘤不受控制地生长,侵犯正常的肺血管,导致血管破裂,会引起窒息死亡;肺癌也会使得血液呈高凝状态产生肺部栓子导致肺栓塞引起死亡;除此之外肺癌也会发生脑转移使得颅内压升高,引发脑疝。
患者往往不是死于肿瘤本身,而是死于各种并发症。
宋皎月不是很懂这些,作为一个完全的外行人,她只知道问:“那沈阿姨还能活多久?”
“可能撑不了多久,她对放化疗都不敏感……”现在已是强弩之末。
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来讲,钟成英会劝沈白放弃;但是从看着沈白长大的长辈的角度,钟成英很难给出什么建议。
道理谁都懂,但是谁可以在面对至亲的时候做到完全理智?
“我和你姜阿姨都在尽力协调了,她现在就在医院里,小沈也一直都在,你想去的话就去。”
虽然心里做好了准备,但是真的看到沈阿姨现在模样的时候,宋皎月还是茫然了。
是的,那是一种茫然。
宋皎月几乎认不出面前这个女人,明明她曾经温柔地抱过自己,身上永远环绕着温馨的香气,说话也如流水一般流畅动听。
但是她现在病了,肿瘤侵犯了喉返神经,侵犯了她的声带导致她口不能言。
肿瘤侵犯、压迫了上腔静脉,导致头面、颈、上肢都有不同程度的水肿。
化疗药物让她的头发脱落,让她的皮肤粘膜变得苍白……
她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被肿瘤折磨的病人的状态。
沈白低着头坐在母亲旁边,眼神失去焦距,仿佛还未从生活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直到他看见宋皎月身上的病号服务,就像是神经反射一般,他说话的声音控制不住,大了一些:“你生病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住院体检而已。”宋皎月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也难过,可偏偏这种事情最难安慰,她只能说几句苍白的语言:“注意身体,阿姨一定希望你不要熬坏了身体。”
后来无论宋皎月再说什么,沈白都无动于衷了。他似乎因为母亲的病情变得麻木,他这几天签了很多单子,光病危告知书就签了三次,但是好在每一次母亲都成功活了下来。
不生病的人同样受折磨,看着亲人的痛苦,有时候也会怀疑,到底坚持是对,还是放弃是对?
为什么偏偏要让我来做这个艰难的选择?
沈白凝视着病床上陷入昏迷的母亲,无处发泄的恐慌最后变成愤怒。
总要有人为此负责,而他绝对不会放过那些人。
他的伤心必须有出口,哪怕变成仇恨,否则就会变成彻底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宋皎月回到自己的病房后有些闷闷不乐,凌霄在查房时注意到这一点,他跟在主任后面,朝她望了好几眼,然而她一次都没有发觉。
这很反常。
回到办公室后,大家就开始补病例。虽然外科的病例质控没有内科那么严,但是总不能不写。
除了凌霄以外,没有人知道宋皎月和钟成英还有宋思礼的关系,只知道宋皎月是主任要亲自开刀的病人。
一时间大家难免议论纷纷:
“这种小手术,主任也亲自上,到底是何方神圣?”
凌霄在住院系统里查看她的各项报告,神色凝重:在过去的十年里,她到底做了什么?她又不是专业运动员,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因为有所思虑,凌霄显得心神不宁,在自己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的情况下,他走到了病房前。
好在他手上拿着病历本,里面夹着刚打印好的手术知情同意书,正好来找她签字。
虽然说明天的手术也是全麻手术,但关节镜手术已经发展得很成熟,算是一个常规的小手术。按照医院的新规定可以自己签字。(不同医院不同规定)
像一些重大手术,就必须要家属签字。
宋皎月见到他倒是蛮高兴的,她扯胡话哄人的本领是与生俱来,一张口就是:“凌医生,我好紧张,但是我看见你心情就好多了……”
凌霄抿唇,不说话。虽然知道她大概率是在哄人,眉眼却舒展了不少。
“我来和你谈一下明天的手术,一些风险和注意事项……”凌霄还没开始念,手上的板子就被她抢过去,当然也是他自己松了手,所以宋皎月才能没有阻力地拿过去。
签名栏留下笔走龙蛇的三个大字:宋皎月。
凌霄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大概是没想到她不按套路出牌。
“哦,我明白了!”宋皎月恍然大悟,又在名字后面写下本人两个字,再写同意两个字。
“这下好了吧?”宋皎月一点也没有一个病人的觉悟,好像一点也不怕:“凌医生,我算不算你见过最配合的病人?”
凌霄:“……”
凌霄决定还是不要和她争辩,而是低下头按照风险书上的条例往下读:“……术中可能会出现出血、药物的过敏反应……术后可能会出现喉咙嘶哑、水肿……”
宋皎月这回倒是没打断他,笑眯眯地听他往下说,末了夸他一句声音真好听。
凌霄被她搅得心烦意乱,偏偏又不算真的生气,最后憋了半天说:“你这算是职场x骚扰。”
宋皎月一愣,随即笑得说不出话来,一边笑一边给他道歉:“对不起,凌医生,但我发誓,我绝对不是不尊重你,也不是捣乱。”
“那是什么?”
“是真的喜欢你呀!”宋皎月仗着单人病房旁边没有其他人,肆无忌惮地跟凌霄表达爱意。
她滚烫的爱意几乎要灼伤了凌霄,凌霄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她明明有男朋友,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话?还是说这些话对她来说稀松平常,就是玩笑话?
因为她说这些话看上去像喝水一样自然,所以真实性就变得可疑。
凌霄只能冷着脸说:“明天就做手术了,今晚好好休息,做手术之前要禁饮禁食。”
凌霄把签好的同意书夹好,虽说走得匆忙,也没忘帮她把被子叠好。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被她叫住:“凌霄。”
凌霄以为她又要耍什么花招,皱着眉回头,想要她知难而退。
结果宋皎月只是说:“会不会很疼啊?”她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只让人觉得落寞。
凌霄变得愧疚,可是他严肃的神情还停留在脸上,一时间整个人的神情都变得极具拉扯。
“别担心,睡一觉就好了。”
直到宋皎月抬起头来,凌霄知道自己又上当了。
“凌医生!你别生气呀——”宋皎月发誓她不是故意的,但这种事情就好像,她明明一开始不想招惹凌霄,但瞧见他的时候,总想开口逗他。
哎,要是她的年纪再小一些,他大约会把他收作自己的小弟;可惜她今年二十七岁,只想让他当自己的男朋友。
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凌霄听见宋皎月说:“我总是觉得你眼熟,说不定是久别重逢。”
凌霄的心怦怦地跳起来,直到回办公室时还没有停歇。
他把她明日的手术方案看了好几遍,心里才稍微冷静一些。
明明知道她说的都是假话,却忍不住相信她还记得。
凌霄忘了,在故事的最开始,其实是他不告而别。
注1:来自《内科学》《外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