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睡别墅

  20:45

  2006年9月28日

  刚才这句话让所有人鸦雀无声,都屏着呼吸等待他说话,厉书满意地深呼吸一下。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他脸上,谜底就在他嘴唇后面,只要一张口便会爆发地震。

  “那个秘密就是——”

  在厉书拖出一个古怪的长音后,屋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黑暗刹那覆盖了小餐馆。

  与此同时响起林君如恐惧的叫声,每个人都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乱跑,在互相乱跑中撞在一起,宛如掉到深深的地宫中。距厉书最近的叶萧,只感到有个影子一晃,让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就在大家乱作一团之时,灯光闪烁了几下,便又重新亮了起来。短暂的断电只有几秒钟,是餐馆的电闸老化了吗?

  叶萧使劲眨了眨眼睛,发现眼前的厉书面色通红,将手放在自己的喉咙口,随即痛苦地倒在地上。

  他的心里一凉,立即扑到厉书身上:“你怎么了?”

  厉书却什么都说不出,似乎双手双脚都在抽筋,双眼瞪大着要突出眼眶,嘴角吐出一些白沫。

  “糟糕!他快不行了!”

  这戏剧性的转折让人不寒而栗,只有伊莲娜扑到厉书身上,着急地一把推开叶萧。

  她将厉书紧紧抱在怀中,眼泪打落在他的嘴上,深深地送给他一个吻,希望能挽救他的生命。他的嘴唇颤抖了几秒,贴着她耳边轻声说——

  “对不起,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说完他便闭上眼睛,再也没有心跳和呼吸了,任由伊莲娜悲伤地哭泣,再度将吻留在他的唇上。

  厉书死了。

  他是第七个。

  童建国上去摸了摸他的脉搏,确认厉书已经死亡了,便重重地一拳打在墙壁上。林君如拖起了伊莲娜,为她拭去伤心的泪水。

  孙子楚则吓得浑身发抖,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的黑暗,厉书便死在了大家眼皮底下,距离第六个牺牲者——黄宛然只有四个多小时,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叶萧走到伊莲娜身边,尴尬地问道:“刚才厉书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说他不会再离开我了。”

  伊莲娜厌恶地回答他,趴在林君如肩头接着流眼泪。

  这就是厉书的临终遗言?叶萧回头看着其他人,无一不是恐惧和惊慌的神色。钱莫争把秋秋带进厨房,不想让她再看到死人了。

  厉书的尸体依然躺在餐馆中央,叶萧又蹲下来仔细观察着,想要找到厉书猝死的原因。照道理应该把衣服剥光,仔细查看身体表面有无伤口,但有那么多女生在也实在不便。他细细检查了厉书的面部,翻开死者的眼皮看了看,厉书的眼球居然变成了红色。叶萧过去也参与过法医检验,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这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然后,他又检查了厉书的左侧脖颈,发现了一个非常微小的红点子。原来是一个极容易被忽略的伤口,看起来就像是被蚊子咬了,或者是个被挤破的粉刺包。

  叶萧赶紧取出手电筒,几乎把眼睛贴在死者脖子上,仔细观察着那个小伤口——表面有一层暗红色的结痂,起码已经有几个小时了,绝非刚才断电片刻受的伤。

  再看伤口的形状,虽然不到一厘米大小,边缘却有锯齿状痕迹,像被某种动物咬的!

  叶萧胆战心惊地站起来,紧张地看了看童建国,然后把他拉出小店,用耳语告诉他这一可怕的发现。

  “什么?难道是吸血鬼?”童建国听了也大惊失色,立刻低声说,“此事千万不要声张,否则会把所有人都吓死的!”

  玉灵能打破沉默:“别再吵来吵去了,不管有没有人来救我们,今晚该怎么过啊?”

  是啊,大本营已经被烧掉了,他们面临着无家可归的局面——难道要把这里当成家了?

  “至少不可能在这里。”

  林君如看着肮脏的小餐馆,根本就没法居住。

  “我们必须得找一个新的地方,就像对面的居民楼一样。”叶萧走出小餐馆,在街上向大家挥手鼓劲,“不要害怕!带上食物和随身物品,也许外面更安全些!”

  于是,所有人都走到了街上。手电光照射着四周,阴冷的风从地底吹来,让孙子楚连打了几个冷战。

  十一个人走在街上,像一支足球队的首发阵容,他们彼此都聚拢着,钱莫争抓着秋秋的胳膊,玉灵寸步不离小枝,叶萧和孙子楚走在最前面,童建国则在最后压阵。

  夜雾渐渐弥漫在沉睡之城,一路往前走了几分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吓到他们。林君如愤愤地说:“该死!我们还是个旅行团吗?真像一群流浪的乞丐!两手空空沿路乞讨。”

  她刚说完这句话,小枝却骤然停了下来,玉灵紧张地问:“怎么了?”

  “它——来了。”

  二十岁的神秘女郎,语气幽幽地说道,仿佛在念什么咒语。

  “谁?”

  大家都停下了脚步,顶顶走到小枝的跟前,用手电照着她的脸。

  这时秋秋也开始颤抖,她靠在钱莫争的身边,指着路边的一堵矮墙,在昏黄的路灯照射下,一个白色的幽灵正行走在墙上。

  是的,就是它!

  这行走在墙上的精灵,转过头来盯着秋秋——那双绿色宝石般的眼睛,包藏着令人生畏的气息。

  那只神秘的猫。

  它往前跑过了一条路口,身后跟着十几个人——这场景实在太奇怪了,凄凉的月光下寂静无声,一只猫领着一群人行走……

  后面的人们像被催眠了,乖乖地跟随着这只白猫,抑或是被它的美丽引诱?猫骄傲地走了片刻,忽然转向路边一条小巷,那里面一盏路灯都没有,飘荡着一层灰色的雾气。

  童建国仿佛突然清醒了,急忙拦着顶顶说:“我们不能进去!人怎么可以被猫牵着走?”

  “不,跟着它!”

  秋秋又冲到了前面,却被钱莫争一把拉了回来。

  叶萧凝神看了看小巷,月光下那只猫也停住了,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两眼放射出幽幽的绿光。这目光让他有些恍惚,躲避着转头看向小枝,却撞上了更诡异的表情,她眨了眨眼睛:“跟它走吧。”

  于是,叶萧带头走进小巷,那猫也识相地继续向前走,身后跟着一道手电光束。看不清两边的景象,只有几棵大树的影子,一只夜宿的飞鸟被惊起。

  神秘的猫突然停了下来,前头有个半敞开的铁门,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它回头向旅行团转了一圈,便悄然跳进了门里。

  “这是什么意思?要我们也进去吗?”

  孙子楚忍不住说了出来,顶顶立刻嘘了一下:“轻点,别把猫吓跑了!”

  还是叶萧第一个走进铁门,手电照出里面是个院子,种植着一些家养的植物。

  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孤独地立着一栋别墅房子。

  其余人也小心地走进院子,聚拢着向四周照射手电,他们很快扫到了那只白猫。它轻巧地走了几步,迅速跳上别墅的台阶,像个T台模特一样回过头来,让自己的美丽暴露在手电中。

  随即它走到底楼的门口,竟伸出前爪拍了拍房门,好像是晚上访客来敲门了。大家都已目瞪口呆,只等待着别墅房门打开,已化作鬼魂的主人蹒跚而出。

  几秒钟后,院里吹过阴冷的风,想象中的主人并未开门,那扇布满灰尘的神秘之门,竟自缓缓打开了……

  猫又回头看了一眼,绿色的诱人眼神里,是狡诈还是怜悯?它随即钻进门里的黑暗,把悬念留给了门外的人们。

  十一个人都有些心慌,叶萧后退几步看着整栋别墅,建筑样式是最近几年的。冰冷的月光洒在屋顶,上下总共有三层楼,和国内的单体别墅没什么区别。但在这样的环境里,看上去让人忐忑不安——沉睡之城里的沉睡别墅,似乎每一扇窗户里都有秘密,将所有的闯入者吞噬。

  他用手电照射底楼的窗户,可能长久没有人居住,玻璃上是一层厚厚的灰,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只有底楼的房门虚掩着,露出一条诱人的缝隙,调动着所有人的好奇心。

  就当顶顶要往里走的时候,叶萧赶紧喝住了她:“这房子好奇怪,不要轻举妄动!”

  “那你自己去露宿街头吧。”

  顶顶无情地回敬了他一句,大步走上别墅的台阶,在门口犹豫了几秒钟,小心地打开大门——

  那个白色的幽灵——黑夜里的神秘之猫,是它带着他们来到这栋房子,但它此刻又隐匿到哪去了?

  顶顶和林君如开始擦沙发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去除了灰尘,疲惫不堪地坐倒在沙发里。孙子楚还找到了一根鸡毛掸子,到处清扫着可怕的蜘蛛网。玉灵跑进厨房清洗烧水器,准备为大家烧热开水喝。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林君如铁青着脸回答:“大家都累极了,必须找个地方休息。”

  “这里情况还不清楚,再等一会儿!”

  叶萧走到楼梯口停顿了一下,童建国走到他身边说:“我和你一起上去吧!”

  “好!”他又扫视了其余人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小枝脸上,她的表情和眼神都有些怪异,叶萧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转过头大声说,“留在原地都不要动,不要关门!”

  接着他和童建国走上楼梯,手电光向黑沉沉的二楼射去,寂静的雾气里包藏着什么预兆?他们忐忑不安地来到二楼,首先是在墙上摸索开关,好不容易打开电灯,两人都下意识地挡了挡眼睛。

  果然是条狭窄的走道,两边各自开着一道房门,中间有个颇为豪华的卫生间。叶萧推开左边的那扇门,同样先打开电灯。这是间宽大的卧室,摆放着一张双人大床,还有一些常用的电器和家具。收拾得还算干净,但关了一年的陈腐气味,让他赶紧捂上了鼻子。

  童建国进了右边的房间,和左面差不多的大小,但只有一张单人床。屋里有个巨大的书架,还有一张写字台,桌上摆着一本英文的《亚洲考古年鉴》,看来这是主人的书房。他匆匆扫了一眼书架上的书,便看到了《全球通史》《人类与大地的母亲》《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等历史书籍。

  两个人继续向前“探索”,发现二楼还有一个露台,大约有十几平方米,抬头就是清冷的夜空。地上摆着一些花盆,里面的植物有枯萎的也有茂盛的。走到露台栏杆边上,正对着房子的后院,月光照耀着一片小竹林,还有一辆白色的小轿车。

  此刻,叶萧已独自走上三楼,打开电灯后发现这里比二楼更小,只有一间卧室和一个阁楼,后面是个五六平方米的小露台,还有个简单的卫生间。阁楼中间的坡度很高,里面堆放了不少杂物,看来是做储藏室用的。

  卧室明显是女孩子住的,处处布置得温馨怡人。床头有不少明星海报和贴纸,粉色床单沉睡在灰尘之下,写字台上有机器猫和HELLOKITTY。一台找不到电源线的笔记本电脑上摆着一堆玩具小熊,还贴满了亮亮的小星星。墙上镶嵌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让他想起在城市另一边,那个荼縻花开的小院……

  一阵夜风凉凉地袭来,让他们都打起了冷战。

  月光下的小枝衣裙飘飘,宛如天上降临的仙子,仰头抬起手中的竹笛,熟练地放到嘴边。

  还没等叶萧反应过来,笛声竟呜咽着响了起来——小枝瘦弱的身体里,迸发出强大的能量,气流旋转着通过喉咙,用柔软可人的嘴唇,送入狭长古老的笛管中。手指按着笛孔飞舞,气流化成幽幽的神秘旋律,笛膜也随之剧烈震动。音符回环激荡着冲出笛管,扑向目瞪口呆的叶萧和顶顶,迅速萦绕这栋沉睡的别墅,震动旅行团的全体幸存者。最后直冲云霄,献给月宫的嫦娥吴刚,笼罩整个天机世界。

  这是既豪迈又婉约的《出塞曲》,在这南国异乡的夜晚,格外勾起人们的思乡之情。当小枝一曲终了,叶萧几乎已醉倒在笛声中了。露台上的美丽女子,似乎已与夜色混合在一起,变成风中的音乐幽灵。

  忽然,外面响起一阵惨烈的狼嚎——无疑又是那只狼狗,小枝养的宠物“天神”,它就在这附近的某个角落,月夜下的嚎叫酷似塞外苍狼。

  笛声在空旷的夜晚,可以传递出去很远,它一定是被这笛声吸引,一路追踪到了这栋别墅,并想起它祖先生活的草原。

  也许,小枝突然吹笛子的原因,就是召唤她的“天神”。

  叶萧皱起眉头后退了半步,月光下她的脸庞有些模糊,只有一双诱人的眼睛,放射着聂小倩式的目光。

  “你……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自第一次见到她,便萦绕在叶萧的心底,如今却只知道一个名字(假设她真的叫“小枝”)。今夜这神秘古老的笛声,让叶萧再也无法抑制自己,他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哪怕是虚假的答案!

  “欧——阳——小——枝——”

  四个字如同四颗子弹,相继射入叶萧的胸膛,让他倒在露台的刑场上。

  但十秒钟后他就复活了,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难道孙子楚的猜测是对的?眼前二十岁的神秘女郎,就是那个最美丽的幽灵?

  顶顶却还摸不着头脑,扶住摇摇晃晃的叶萧,随后冷冷地问小枝:“好了,欧阳小姐,请问你家在哪儿?为什么来到这里?”

  小枝的双眼却只盯着叶萧,向他靠近了一步说:“我家在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大海与墓地之间的——荒村。”

  这句话再次洞穿了叶萧,他捂着自己的心口说:“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在天机的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

  她将笛子放在胸前,就像握着古埃及女王手中的权杖。

  “你说……你来自……荒村?”叶萧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眼前的神秘女生,“荒村里的欧阳小枝?”

  “五千多年前,有一群传说中的天神,来到东方的荒凉海岸登陆。他们有着与人类相同的面貌,向北进发建立了辉煌的古玉国。繁荣大约持续了一千年,古玉国神秘地灭亡了。一小部分王族幸存下来,逃到当初祖先登陆的那片海岸。这些人延续古老的生活方式,在封闭的海岸生活了上百代,后来以欧阳为姓氏,成为此地的大族。而他们定居的村落,位于大海与墓地之间,故此命名为‘荒村’。”

  “我,好像听过这个故事。”

  “真的吗?”小枝并没有在意,在夜风中理了理头发,咄咄逼人地说,“明朝年间,荒村欧阳家出了个进士,皇帝御赐了一块贞节牌坊,至今仍矗立在荒村的海岸边。”

  “不,我只想听你的故事——欧阳小枝。”

  她微微一笑,二十岁的脸庞分外妩媚:“荒村的欧阳家族,几百年来不断遭遇变故,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得善终。我就是这个古老家族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继承人。我从小在荒村的进士第里长大,屋里有扇屏风记录着家族的传说,爸爸在我小时候就教我吹笛子,所以每当我看到这种乐器,便有与它亲密接触的冲动。”

  “你又是怎么来到这的?”

  叶萧小心翼翼地审问着她,顶顶却还没有听明白,只觉得叶萧的状态很可怕。

  “爸爸留给了我很多遗产,我在两年前离开了荒村,到遥远的泰国来留学读书。”

  “奇怪,为什么要来泰国?大家不都去欧美读书吗?”

  “因为我是小枝,是荒村欧阳家族的传人,请不要以普通人的标准来衡量我。”

  说完她骄傲地扬起头,仿佛有一道光自头顶射下,令她成为传说中的人物。

  “够了,你又是怎么来到南明城的?”

  “我原本在曼谷读书,暑期去泰国北方旅游。我跟着几个欧洲背包客来到附近的大山深处。当背包客们离去之后,我已经吃光了所有食物,却独自发现一条峡谷,中间有一条蜿蜒的公路。疲惫不堪的我,沿着公路一直往前走,却是一条深深的隧道,还有全副武装的士兵保卫着。很奇怪那些士兵居然讲中文,外貌也不像当地的泰国人,他们紧张地看着我,并不准我踏入隧道一步。但我已经饿了两天两夜,当场就昏倒在他们的面前了。”

  顶顶终于同情地插了一句:“真可怜。”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南明医院里。原来在我晕倒以后,士兵便把我送入了这座城市。这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因为身边的人都说着中文,像个中国南方富裕的小城,只不过还在使用繁体汉字。陌生的是我过去从没听说过这里,怎么会平白无故在深山之中,会有这样一座现代城市?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决心留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于是,我说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你为了留在这里而说谎?”

  叶萧的眉头皱了起来,现在谁也无法保证,她刚才的话是否又是谎言?

  “事实上我也没有说谎,遥远的荒村已没有我的亲人了。有个看起来像官员的家伙,在详细询问了我的情况后,最终答应了我的请求,甚至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叫西西弗的书店当店员,我拿到了工资,还租了一个小房子住下,开始了我在南明城的生活。”

  “这是个怎样的城市?究竟归属哪个政府管辖?”

  “不,南明城不属于任何政府,在地图上也完全找不到,南明就是南明,是亚细亚的孤儿!”

  “亚细亚的孤儿?”

  小枝露出哀伤的笑容:“可惜,我只在南明城里住了一个月,便发生了最可怕的事情,紧接着就是‘大空城之夜’!”

  “大空城之夜?”这几个字再度让叶萧心里一震,着急地吼道,“告诉我,什么是大空城之夜?”

  “大空城之夜”?

  天机的世界进展至此,已离那个秘密越来越近了。

  沉睡之城,沉睡别墅,三楼露台,欧阳小枝。

  二十岁的女孩沉默了半晌,目光冷冷地盯着他,嘴角微微上扬——

  “不,我不能回答!”

  02:00

  沉睡的别墅。

  林君如深深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她慌乱地打开房门。

  楼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只有屏着呼吸才能听清。她立刻躲进阴暗的角落,看到一个黑影从三楼下来。过道亮着黄色的壁灯,可以看出那是个年轻男子,手脚的动作都很机械,竟像个机器人似的,几乎不发出任何脚步声。

  难道这是一间鬼宅?是过去主人不散的阴魂?林君如抑制着自己的恐惧,静静等待那个人(鬼)转过脸来。

  终于,男子徐徐转过脸来。

  昏暗的壁灯光线落到他脸上,居然是孙子楚的脸。

  但他的表情极其怪异,双眼瞪大着平视前方,眼珠却仿佛不会转动,隔好几秒钟才眨一下。更奇怪的是他的动作,上半身如同僵尸,挺直了一动不动,脚底却似乎是踮着脚尖走路。林君如躲在黑暗里毛骨悚然,眼前的这个“孙子楚”,好像是中了某种诅咒,与平时好动贫嘴的那个家伙判若两人。

  林君如大胆地走出来,站到孙子楚的面前,却发现他毫无反应。两人四目相距不过十几厘米,就算瞎子都能感觉到她了,可孙子楚的眼睛几乎不眨一下,视若无睹地继续往前走,就在他要撞到林君如的刹那,林君如急忙侧身闪到一边,让孙子楚继续通过。

  当他要向楼下走去时,林君如又伸出右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居然还是没有反应。

  瞬间,她的脑中闪过两个字——梦游!

  孙子楚现在的样子,完全符合梦游的症状,林君如料想不到这种状况,忍不住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他。

  如一块石头落入平静的水面,孙子楚的头发像飞溅的水花摇动,他打了一个剧烈的冷战,几乎是从原地跳了起来,回头眨了眨眼睛。

  他看到了林君如,像刚刚从梦中醒来,睡眼惺松地问:“怎么是你?”

  “天哪,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

  孙子楚还没反应过来,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接着把右手伸到林君如脸上,想要试试这是否是梦境。

  “别这样!”

  她本能地退了半步,感觉他的手指一片冰凉。

  “我还在做梦吗?我居然梦到你了?”

  “不,这不是梦,而是你的梦游!”

  林君如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不想吵醒二楼其他的人。

  “我已经醒了?怎么会在这里?”孙子楚露出恐惧的神色,他走上露台大口呼吸,让晚风吹凉自己的头,“我想起来了,我躺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在叫我,于是我走上了三楼,见到了一个小女孩,她给了我一把头发。”

  说到这他立刻摊开左手,果然在壁灯光线照耀下,有一绺女孩的长头发。

  “我见到鬼了?”

  他的手在剧烈颤抖,随即长发落到了地上。

  “不,你梦游了,你从来都不知道你有这个毛病吗?”

  “我——我——”

  孙子楚颤栗着摇摇头,迅速跑下了楼梯。

  林君如摸着自己的脸,抬头看着二楼的天花板,他到底是梦游?还是鬼魂附体?

  04:00

  阁楼。

  灯灭了,狭窄的窗户外漆黑一片,月光也不知隐遁到哪去了。

  斜坡的屋顶分在两边,只有当中可以直起身子,四周的低矮角落里,堆满了各种杂乱的东西。只有阁楼没有被好好打扫,简单铺上了席子和毛毯,伊莲娜和顶顶就睡在这儿了。

  据说阁楼是老鼠出没的天堂——伊莲娜在美国最东北的缅因州长大,她的家位于一条公路边上,后面就是大片的森林。冬天覆盖着厚厚的雪,路上几乎见不到一辆车,在与世隔绝的两个月里,十几岁的伊莲娜每夜都能听到天花板上传来的窃窃私语,那是一群老鼠在嬉戏,还是某个幽灵在叹息?

  她对阁楼充满着恐惧,此刻却躺在沉睡之城的阁楼里,听着身边顶顶均匀的呼吸——她早已经熟睡了吧,只有伊莲娜怎么也没法睡着,担心老鼠会钻到她衣服里。但她又想起了那只猫,但愿它还在这栋别墅内,这样老鼠就不敢出来了吧。伊莲娜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郁积的伤感不停翻涌,鼻子又变得算涩起来。

  而在昨晚的子夜,她和厉书拥抱在一起,虽然细节都忘记了,但那种感觉仍残留在身上。她的皮肤又变得滚烫起来,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仿佛与他交换着气息。就当她要触摸他的身体时,他却一下子变成虚幻的影子,最后成为一具尸体,躺在寒冷的冰库中。

  泪水,悄然从伊莲娜的脸颊滑落,打湿了铺在地板上的毯子。

  直到此时伊莲娜才痛苦地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厉书,在这个男人化为幽灵之后。

  她从没有为男人流过眼泪,也许他将深深地刻在自己心里,虽然只有过一个模糊的夜晚。

  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除非——作为永生不死的吸血鬼。

  是的,当厉书死在她怀中时,虽然伊莲娜已悲痛欲绝,但仍然察觉到了疑点——他的眼球竟变成了红色!还有在他左侧脖颈上,有个极其微小的伤痕,只有细看才能发觉,像被什么人或动物咬出来的!

  所有这些都指向了一样东西,那个潜伏在城堡的恶魔,无数次出现在小说和电影中,害怕阳光和十字架,黑夜里在墙上爬行,他的名字叫德古拉。

  没错,罗马尼亚的德古拉伯爵,自布拉姆·斯托克的《Dracula》问世以来,他就成为了举世闻名的人物,吸血鬼世界里最经典的名字。

  她发现厉书身上的秘密之后,却忍着悲伤和恐惧没有声张。伊莲娜不想让旅行团更乱,更不想因此暴露自己的秘密。

  因为,她的母亲姓德古拉。

  伊莲娜的祖父是从中国移居美国的俄罗斯人,父亲也是地道的俄裔,年轻时参加过越南战争。母亲却是罗马尼亚移民,结婚后就跟了父亲的姓,伊莲娜从未见过外公外婆,只知道母亲是虔诚的东正教徒。每逢星期天,全家就会开上一个小时的车,去东正教堂里做礼拜。

  父亲在越战中受过重伤,一辈子都忍受着伤痛折磨,他的脾气非常暴躁,时不时就发火摔东西。但据说他过去性格很好,开朗活泼,是学校里的白马王子。只是从越南战场回来以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从没有说过在自己越南的经历,甚至连怎么负的伤都没说,只是整天沉默寡言,有时半夜做噩梦醒来,惨叫声能把全家人惊醒。

  他酷爱喝伏特加,经常在酩酊大醉之后动手打人,把老实的母亲打得遍体鳞伤。在伊莲娜十五岁那年,有个寒冷的冬夜,母亲又被醉鬼老公打伤了。她伤心绝望地抱着女儿,把伊莲娜拉到了阁楼里——那是她最恐惧的地方,却没有见到想象中的老鼠,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母亲带着她到阁楼的最深处,拨开几层废纸板,露出一幅古老的油画。

  油画上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相貌颇为英俊,面色苍白而冷酷,只有嘴唇是鲜红的。他的双目炯炯有神,留着一撮小胡子,穿着华丽的贵族服饰,身后似乎是黑夜中的城堡。

  妈妈抱着伊莲娜说:“这就是我的祖先,德古拉伯爵!”

  “《吸血惊情四百年》里的德古拉?”

  伊莲娜刚看过这部电影,这个吸血鬼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没错,我们是罗马尼亚最显赫的贵族,统治一块山区长达五百年。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作为德古拉家族最后的继承人,你的外公孤身逃出了欧洲,隐姓埋名来到美国定居。虽然,我心甘情愿嫁给你爸爸,忍受他多年来的酗酒和殴打,但我们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们身上流着与人类不同的血液,我们是永恒的家族。”

  “这么说我也是吸血鬼——德古拉的后代?”

  妈妈激动地点点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我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会让你恨我一辈子的决定,所以我必须提前告诉你。”

  “你决定了什么?”

  妈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带着伊莲娜离开阁楼,让她在寒冬早点睡觉。

  那晚,伊莲娜梦见了油画里的男子。

  第二天早上起来,全家人发现妈妈不见了,她甚至连衣服和行李都没带走,孤身一人消失在大雪之中。

  她只留下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奇怪的地址,那是罗马尼亚的某个地方,据说是祖先居住的城堡。

  警察局很快过来调查,如果是凌晨出走的话,一定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可蹊跷的是连脚印都没有。昨晚由于大雪封闭了道路,公路上没有一辆车经过。于是,警方动用了直升机搜救,附近全是白雪覆盖的森林,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伊莲娜的妈妈就这样消失了。

  永远都没有回来过。

  德古拉……

  06:00

  2006年9月29日,天机的故事进入了第六天。

  沉睡之城的黎明。

  小枝仍然在沉睡。

  玉灵已悄然苏醒。

  出门后正好遇到童建国,玉灵问:“怎么没见到孙子楚?”

  孙子楚在卫生间里。

  他已经坐了超过半个钟头,底楼的卫生间不能洗澡,镜子上也蒙了一层锈。他缓缓地站起来,两条腿都麻得不能动了,宛如无数钢针猛刺着肌肉。当血液渐渐重新流通,腿麻的感觉消逝之后,他仍然站在里面不出去。转头看着朦胧的镜子,只能照出一张脸的轮廓。

  “你是谁?”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却无法辨认清楚,甚至感觉那是另一个人,如此陌生又如此可怕,一直在黑夜追杀自己,现在已把刀对准了心脏。

  他紧张地摸了摸心口,冷汗早已滴落下来——那些被追杀的梦,还有今天凌晨在楼上,难道全都是真的?

  林君如居然说他在梦游!而他自己说不清楚,怎么会在三楼见到小女孩,又像个僵尸一样到二楼,感觉全部都是梦,却又是那样真实可信。当他被林君如叫醒时,自己确实是在行走,并不是躺着或靠着。根据她的描述和那时的感觉,一切都非常符合梦游的症状,他仿佛幽灵一般在楼里行走,自己却毫不知晓,并将在一场噩梦后遗忘。

  不!孙子楚再次抱紧了脑袋,不敢相信这些会是真的,他以为这些都只是往事,遥远到根本不会再记起了,遥远到全部从记忆中删除了。

  但一切又重新开始了,那无休无止的噩梦!

  没错,他曾经犯过梦游的毛病。在六七岁的时候就有,经常半夜开门出去,在外面转悠两个多钟头,直到被街道联防队员发现,作为走失的儿童送到派出所。第二天早上醒来以后,才说出自己家在哪里,让心急如焚的父母领回去。为此父母带他看了许多次医生,担心他将来会不会得精神病,给他心理和药物的各种治疗——对于童年的孙子楚来说,这是比梦游更可怕的噩梦。在尝尽了各种苦头之后,他终于在十岁那年克服了疾病,父母经过连续三百多夜对他的盯梢,才确信他的梦游已经痊愈。

  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犯过梦游,恐怖的噩梦远离了他。只是偶尔夜里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又安安稳稳地睡下去。

  然而,几个小时前梦游再度袭来,仿佛二十年的人生都白过了。他又成为了那个小男孩,黑夜里孤独地游荡着,接受不幸的灵魂们的召唤……

  孙子楚重重地打了自己胸口一拳:“该死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犯老毛病的?刚来到泰国的那几天,他每夜都混在外面的酒吧,不是和欧洲的美女游客聊天,就是跑去看通宵的人妖表演,几乎没在酒店里睡过觉,所以那几天是不可能梦游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来到这里——沉睡之城!

  仔细回想进入南明城的第一天,旅行团找到那个居民楼暂住,他并没有和叶萧住一间,而是和导游小方同屋。

  小方?

  就是那一晚,导游小方死了,神秘地死在了楼顶天台。

  小方正好和孙子楚住一个房间。

  这是巧合吗?

  额头的冷汗冒得更多了,孙子楚在狭小的卫生间徘徊,努力想着那晚的事情。他记得自己早早睡觉了,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好像跟随着一个年轻男子,走出了黑暗的居民楼,来到清冷寂静的街道上。他走进一个古老的房子,却发现里面有成千上万的蝙蝠。他吓破胆似的转身逃走,蝙蝠在后面紧追不舍,就在一只硕大的蝙蝠扑到他脖子上时,他却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然后孙子楚就发现小方不见了,便走出房门到处寻找他。直到在楼顶的天台,发现浑身糜烂而死的导游。

  那晚有没有梦游?难道那根本就不是梦,而是真实的?他确实和小方的死有关系?或者就是自己干的?

  想到这他紧抓着头发,脑袋几乎要爆炸了。他赶紧把思绪转移到第二夜,当屠男失魂落魄地回到大本营后,是躺在孙子楚的房间里的。他就坐在沙发上渐渐睡着了,等到自己醒过来的时候,竟已在街边的一个宠物用品店里!一直都没搞清楚是为什么。但他很快就遇到了叶萧他们,一起回到大本营二楼时,却发现屠男已经死了!

  孙子楚无法解释这一切,为什么明明和屠男一个房间,却会在几百米外的地方醒过来,回来见到的便是一具尸体——现在重新回想一下,毫无疑问就是梦游的症状,睡着以后自己跑了出来,然后在宠物用品店醒来。

  但在他梦游的时候,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情?足以使屠男送命的事情?

  天哪,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嘴唇几乎要被咬破了,孙子楚感到彻骨的恐惧,这比自己要死了都更吓人。虽然没人会怀疑他,但小方和屠男临死之前,不都是和他在一起吗?如果这么分析,他们两个人的惨死,都很有可能与孙子楚有关。

  难道凶手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