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忐忑不安地看着D同样戴上了他自己的那只面具。
“那么你要去哪里?”我犹豫着问,“你刚才不是说你不想出去吗?”
“我改变主意了,”他耸耸肩膀,“我打算去找齐格弗里德,证实我的猜测。”
“然后呢?”
“在危险来临之前回到你身边。”他眨眨眼睛。
“你的意思是,你会来保护我?”我皱起眉头,“还是需要我来保护你?”
“两者皆是。”D微微一笑,“所以在那之前,请保佑我既不要遇到希斯,也不必和鸟儿们比剑。”
“那如果是我遇到他们了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运用你的面具。尽量绕开那些黑袍子,鸟儿们不会发现你。而希斯,”他顿了一下,“在洛特巴尔恢复记忆之前,应该也可可以被瞒过。”
“那在洛特巴尔恢复记忆之后呢?他们可是双胞胎。”我记得自己在树上读到过,双胞胎之间会有所谓的“心电感应”。就算我果真天降洪福,找到洛特巴尔的时候希斯并不在身边,但他绝不可能会对自己双胞胎兄弟的转变一无所知。
“在洛特巴尔恢复记忆之后。”D一字字慢慢重复我的句子,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们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的心脏咯噔一下。我突然发觉对方并非如他看上去的那样信心百倍。他的样子是做给我看的,为了让我安心。其实他也和我一样,完全无法猜测未来的走向。
“我确实无法为你描绘出它的样子。”D听到了我的思想,他对我说,“我和你一样,完全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但我只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不管过程有多么艰难,我们最终一定会在一起。无论生死,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使我们分离。”
我衷心地希望他说的是事实。就算是无谓的安慰也好。因为此时此刻,我太需要它们了。
但当我看着D毫无声息地打开了牢门的铁锁,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间再次涌上心头。
西尔夫不会对D的能力一无所知。他当然会想到镣铐和铁链根本锁不住他。所以这就是他随便把我们两个关在一起的原因吗?因为他等待的就是我们破牢而出的这一刻?他到底有什么阴谋?
可是话说回来,停留在我头脑中西尔夫的印象,始终是他和我共乘飞马跨入火海的英姿,以生命为自由而舞的风精灵——他真的站在希斯那一边?他真的是我们的敌人吗?
还没等我想清楚这件事,紧接着,我的大脑又迅速被另外一个问题所占据——一个明显的更加紧迫的问题,那就是:我突然发现在我们周围并没有一个人。
此刻我们正站在地牢狭窄幽暗的走廊深处,两侧是鸽子笼一般并排挤靠在一起的牢门,但是这里却是一片寂静。其实我从来到这里之后就没听到过任何声响。这很奇怪,因为这些砖墙并没有什么隔音的功效。更何况回声可以传出很远。
我犹自记得那些噩梦般的声音。我上一次在这里,这条走廊如同一个恐怖深邃的通道,一眼望不到底,把石壁上所有的声响存储起来,就好像把全磨坊的面包压入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铁皮罐头盒,然后硬塞进你的耳朵。
一种爆炸般的窒息感。那就是我上一次的感觉。但是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眼前所有的牢房都是空空荡荡的。犯人们去了哪里?难道是西尔夫当政之后大赦天下,所有的犯人都得到了自由?但是距离那时也已经过了五年。五年来,在九位“蒂拉诺斯”的治理之下,战乱四起的常青之国和平安定,致使全国上下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仰起头,露出询问的神情,但是我的同伴也同样为此感到迷惑。他摇了摇头,用手势让我保持安静。他拉着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地牢阴暗的隧道,绕过一群横冲直撞的黑鼠和渗水的角落,旋即登上空无一人的狭窄楼梯。
突如其来的光芒把我的视野映成一片雪白。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我惊恐地看到先前那只灰白色的伯劳鸟,正在牢门前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们。
我拼尽全力才把一声即将出口的惊呼吞下喉咙。我想到自己此刻戴着面具。马里奥先生临终前塞给我的面具。
D是正确的,如果这张神奇的面具可以在“虚空界”迷惑那些可怕的黑影,那么它没有理由瞒不过“常青之国”一个微不足道的狱卒。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再一次确认自己的面具正安稳地戴在脸上,然后我踮起脚尖,拼命吸气,把身体压扁成一张纸,穿过伯劳鸟与地牢大门之间那道窄窄的缝隙。
D也这么做了。我们两个在地牢门口一闪而逝,就好像身上真的披着某种神奇的隐身斗篷。伯劳鸟什么也没有发现,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然后倚靠在大门上打起盹来。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在强烈的光线下眯起眼睛,审视着面前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
在走出地牢之前,我内心焦灼不安,因为之前这里的五年时光实在流逝得不着痕迹。
但幸好这一次并非如此。地下不见天日的几个小时,似乎并没有造成地表更多的改变。鸟儿们的巨型玻璃温室还是之前的样子。我再次松了一口气。金属与彩色玻璃的拼贴镶嵌之下,辨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四处盛开。
D捏了一下我的手表达他的情感。或者只是简单地告诉我要“小心”。不管怎么样,短暂的告别仪式之后,他随即就在一丛金橙色的风鸟花后面消失了。带走了一阵浓郁得似乎要滴下蜜糖的花香,扑在我戴着面具的脸上。
于是天地间又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讨厌这样。
但是我更讨厌自己对他无时不刻的需要。我是魔鬼奥黛尔。我并不是一个处处需要他关心照顾的人类姑娘。我不是艾米丽。我一个人明明可以做得很好,但每次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变得软弱起来。变得可悲可厌。变得不再是我自己。
可是,如果书呆子齐格弗里德可以成为一名风族侍卫,如果连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艾米丽都可以继续生存下去,那么,我将没有任何理由仍旧躲在D的庇护之下。
也许D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才会(暂时)离开我。不久之前,我一个人进入了“看不见的国度”,拿到了元素精灵的最后一件信物;而随后在“虚空界”的经历更加说明了这一点——我现在戴在脸上的面具就是明证。尽管他可能不愿意承认,但他肯定清楚,有他在我就什么都做不了。
我用力攥起拳头,无名指上的戒指硌疼了我的手。
我必须让自己坚强起来。
我必须成为一位真正的洛特巴尔。
我必须唤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