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不能再继续待在“波涛下的国度”,这是肯定的,但是他也不能留在魔域空间。因为对方迟早会找到他。他已经杀死了两个人鱼士兵——虽说是无心之失,但他自问没有颜面再见狄奥多。
他不自觉地又想起了那个黑衣女孩。奥黛尔。他记得他死的时候她也在场。但他不知道她现在去哪里了。他希望她没事。
他的弟弟拉杜现在已经坐上了原本属于他的王位。瓦拉几亚变成了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一个省,拉杜“帕夏”一定正在全境悬赏通缉他的人头。他不想再看到对方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而作为墙头草的摩尔达维亚,早在几个月以前就已经宣布对穆罕默德效忠。唯一还能够抵抗土耳其铁骑的国家只有匈牙利。拿了教皇军费的匈牙利国王马伽什尽管还未出兵,但至少不会像他的表弟史蒂芬一样临阵倒戈。
他在特兰西瓦尼亚的星空下奔跑。他跑得是那样快,就好像身后有人在追赶他一样。
他在牧羊人的小路上疾奔,看见脚下的田野正向后飞速倒退,身侧的树木则模糊成了一片虚幻的影子。这不对。他突然刹住脚步。他停得太急,一下子没站稳而跌了出去。他滚倒在路边一望无际的麦田里,仰面朝天,充实饱满的麦穗争相弯下腰来亲吻着他的脸。
在过去的生命中,他从未仰头凝望天空。日升月落,潮涨潮汐,他像很多人一样,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从未想过在天空的另外一边,在每一颗星星上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没有时间思索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当他现在躺在麦田里仰望夜空,他却觉得那些星星美极了。它们每一颗都那么大,那么亮,在浩渺无垠的宇宙中熊熊燃烧着令人生畏的永恒。
他以前从未对黑夜有过任何好感。因为敌人往往会利用黑夜作为掩护偷袭。当然他也会。因为黑夜是灾难的保护色。黑夜往往预示着未知的危险。他向来不喜欢一片漆黑的夜晚。但是当他用手撑住身子坐起来时,他却被周围的景色再次震惊了。
他以前从未意识到黑夜是有颜色的。
他看到如同蓝宝石一般墨蓝色的夜空下面,是颜色深浅不一的蓝色群山,山上层层叠叠的雪松,绿得是那么深沉清远,而山脚下蜿蜒出去的正是这一片灿烂茂密的橙黄色麦田。微风吹起此起彼伏的麦浪,他看到每一根麦穗上面结实饱满的颗粒金色的外壳,看到那里栖息着一只红色的瓢虫,甲壳上带着七个美丽的黑色斑点。
他揉了揉眼睛。他以为是自己眼花导致的错觉。他怎么可能在十几码外的黑夜里,清晰地看到附着在叶片上的甲虫?但当他凝神再看的时候,他看到同一只瓢虫展开它透明的翅膀,然后倏地一下子飞走了。
不仅如此,他的听觉似乎也在突飞猛进。在魔域空间的时候,他听到的还只是人鱼士兵遥远的脚步声,现在他却可以听到身边每一节麦穗抽芽的声音,瓢虫扑闪翅膀的声音,他可以听到正在麦田的另外一边,在山上的森林里,一只兔子飞快地跑过,还有山那头草丛间蟋蟀的合鸣。
他听到喀尔巴阡山的积雪在融化,他听到阿尔杰什的河水在流淌。他听到命运之轮在耳畔周而复始地旋转,把整个辉煌而未知的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他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手心里,因为夜色之美而哭泣。
他听说匈牙利国王马伽什正带兵驻扎在布拉索夫,那已经是特兰西瓦尼亚的边界。他随身并没有武器,于是索性在途中更换了一套当地农夫的装束,小心翼翼地在夜色中抵达布拉索夫的城门。
城门当然已经关闭了。土耳其控制下的瓦拉几亚离此地并不太远。
他用力拍门。过了很久,城楼上一个困得睁不开眼睛的哨兵终于发着牢骚探出了头。
“我是弗拉德·德库拉。”D犹豫了一下,“瓦拉几亚大公。”他仰头喊上去,“我来此地寻求陛下的庇护。”
他知道哨兵是绝对不会给一个普通农夫开门的。只有报上真实姓名,或许还可以赌一把。
果然,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那个哨兵脸上的困顿神情立刻就消失了。他探出了半个身子,仔细端详着站在城门下的人。等到他完全看清楚之后,他瞪大眼睛,吓得几乎掉了下来。他脸色惨白,像是见了鬼。
他立即就缩了回去。
D站在那里等待着。他听到巨大的城门后面,哨兵慌乱的脚步声。对方磕磕绊绊地跑下楼梯,在转过墙角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跌了一跤。哨兵咒骂了一句,匆匆忙忙地爬起身继续往前赶,连身上的泥土都来不及掸。
哨兵跑到一个高级军官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语无伦次地汇报他再次出现的消息。
“他没有死?”那个军官惊讶地开口。
“我绝对不会看错的,大人。”哨兵胆战心惊地说。
“他有多少人?”军官问。
“就他一个人。”哨兵回答。
“没有追兵?”
“没有。”
“他有武器吗?”
“似乎没有带剑。”
“那就让他先安顿下来。我明天一早去禀告陛下。”
“可以放他进来吗?”那个哨兵惴惴不安地说,“他可是德库拉啊……”
“他以前确实是条龙,现在可跟一条泥鳅没什么两样。”对面的军官鄙夷地开口,“至少在名义上,他仍算是我们的盟友,不让他进城情理不容。但若是进了城嘛,他就一个人,到底怎么处置就全看我们的意思了。”
“大人高见。”哨兵恍然大悟,“属下明白了。”
然后他听到对方细碎的脚步声一路回传,剑鞘和皮带扣在空旷的街道上咔嗒咔嗒地互相撞击,然后到了城门处戛然而止。他听到门闩摩擦的轻响,紧跟着沉重的大门吱呀呀地打开了一道缝。
“殿下请进。”刚刚那个哨兵再次从缝隙里探出了半个身子,他鞠了个躬,脸上绽放着虚假而谦卑的笑意,“上头已经去向国王陛下禀报消息了,请您先进城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