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奥黛尔的日记,1月4日,星期一

我再次感觉到了那些血红的视线。它们就在我周围,从天花板上,从帘幕后面,在每一次转身的瞬间,从每一个可能或不可能的角落里盯着我。当我行走在那些灰色的石墙中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因为每一块石头都看起来那么陌生。我在冰冷狭窄的走廊中颤抖,我想找到之前那些舒适温暖的房间,那些文艺复兴的壁炉,巴洛克的家具和蒸汽时代的书房,还有那个美丽宏伟的罗马式浴室,但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眼前只有无穷无尽的石墙和光裸不平的石头地面,从我脚下一直蜿蜒到黑暗的尽头。

黑暗里是一对对渴血的红色眼睛。当我睁开眼睛,它们在那里看着我;当我闭上眼睛,它们在梦境里等待我。不止一次,我梦到自己像屠宰场可怜的动物那样被放血然后撕碎,我每次睁开眼睛都要仔细检查全身上下是否完好无损,然后紧紧抱住自己,侥幸自己再次度过了另一个恐怖的夜晚。

我也梦到了D。我怎么可能不梦到他?我一会儿梦到他变成了一只渴血的野兽,狠狠咬断了我的脖子;一会儿又梦到他那个伤痛的眼神,在大门关闭之前的最后一刻,被几百万倍地放大,再放大,然后定格在那里,聚焦在我心头,让我怦怦作响的心脏瞬间碎成粉末。

我也梦见了薇拉。

她还是那么美,橘红色的头发梳得高高的,穿着她喜欢的所有鲜艳时尚的衣服,带着贵重繁复的首饰,用轻蔑不可一世的眼神看着我。

在我的记忆里,薇拉总是这个样子,她总是高高在上地嘲讽一切。

薇拉是独生女,有着显赫的家世和财富。别人有的,她都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有。美丽、智慧、财富、地位,甚至情人,她拥有一切。我记得她曾经和我说过,只要她愿意,整个世界都在她手中。

尽管她有那么多男朋友,尽管他们每一个都英俊非凡,我不认为她真心爱过任何一个人。她只爱她自己。可其实我也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不是吗?直到我遇到了D。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薇拉和我其实是一样的。她爱他,我也爱他。两份爱情同样炽热,同样盲目,就好像飞蛾扑火,奋不顾身,为了爱情可以把整个世界都抛在脑后。

薇拉,之前我说过你不懂爱情,但也许我错了。如果你不爱他,你不会抛弃已经在你手中的整个世界;如果你不爱他,你不会成为吸血鬼,为他生活在阴影里,为他永远放弃光明。可是,在你做出这一切之后,在我做出所有的一切之后,虽然赢回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也不能放弃。

如果他爱的那个人是你,我想我会退出,真的退出。我会在你们面前永远消失。但我无法忘记新年钟声中的那个吻,我无法忘记他最后望向我的眼神。我需要再次看到他,我需要再次确认一切。我不想让自己后悔,我宁可做那只扑火的飞蛾,在炽热而绚烂的爱情中把自己美丽的翅膀燃烧成灰,也不想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腐烂在无休无止的懊悔里,让整个世界成为我的坟墓。

对不起,薇拉,但是我不能把他让给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但是他不行。我不能不争取就放弃。

泪水不知不觉再次淌过我的脸,我紧紧咬住嘴唇,瞪视着面前无边无际的黑暗。这里没有一扇窗子,我根本不知道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不过时间对现在的我来说根本就不重要。我死死瞪视着黑暗里那个朝我缓缓移动的阴影,当我意识到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我全身都绷紧了。

终于要开始了吗?他们等不及了吗?我伸手在周围拼命摸索,希望能找到一些东西作为防卫,什么都行。塞巴斯蒂安已经警告过我,在这里我没有保护者。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我在墙角抓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似乎是个空酒瓶。我用左手护住自己的脖子,右手紧紧地抓住瓶颈,就好像它真的可以保护我。

在那个黑影扑上来的瞬间,我狠命把瓶子冲他砸过去。我砸中了!但我还没来及为偷袭者的后退开心,另一个人突然从后面一把抱住我的腰。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倒了我,我的手臂麻痹了,手指不自觉地松开,我唯一的武器掉了出去,咕噜噜地在石板地上滚远,再撞上墙壁,传来遥远而虚弱的回声。

我在黑暗里恐惧地尖叫,我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吸血鬼拖住了我的腿,另一个则扭过了我的手腕。他们的身体全部像尸体一样冰冷而坚硬,拥有非人的力量,尖利的指甲划破了我的皮肤,就好像梦境里几百次、几千次发生过的那样,刀刃一样的牙齿切入了我的身体,啃啮着我的咽喉,啃啮着我的每一处血管,每一片皮肤。

我猛地睁开眼睛。

又是一个梦吗?我坐起身,颤抖着伸手擦掉额头的冷汗,努力让自己失去频率的呼吸慢慢恢复正常。当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周围的昏暗,我看到房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黑影。

我的手拼命在周围抓爬,想抓到任何可以防卫的东西。我恐惧地看着黑影就好像梦境中那样缓慢地向我移动,一直来到我的床前。

“您做了噩梦吗?奥黛尔小姐?”

我惊魂不定地看着他,然后就在他俯身下来看我的时候,一把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猛烈地震颤了一下,显然没有料想到我的反应。但是他也没有推开我。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动静,就好像一尊雕塑。一尊冰冷、洁白、坚硬的大理石雕塑。没有情感,没有气味,没有声音,没有任何生命流过的痕迹。

“求你帮我,塞巴斯蒂安。”我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他用同样轻柔的语气回答。

“带我去见伯爵,求求你。”我闭上了眼睛,希望可以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他一向温柔体贴,他一直都在帮我。不是吗?如果没有他我就不会来到这里;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被那些饥饿的吸血鬼们撕成碎片了。

只可惜他的回答却是否定的。“这在我职责之外,奥黛尔小姐。”尽管我抓得很紧,但他只是轻轻一挣就松开了。

我拉住他的手。然后我紧紧闭上眼睛,仰起脖子,引导他冰冷的手指依次扫过我颈边突起的脉搏。

他的手停在了那里。寒冷透过薄薄的皮肤传进来,涌进了我的血管,然后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上下每一处组织,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我感觉全身都要被冻僵了。颈边的动脉就在他手指的触摸下突突地跳着,一下,然后再一下。空气凝固了。

“我只想再见他一面。”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艰难而嘶哑,就好像有什么哽在了喉中,“我需要问清楚一些事。然后,我就是你的。”

他用指尖有节奏地轻轻点着我颈边的脉搏,好像在思考。

“我知道,我没有什么资本和你还价,我的鲜血,我的灵魂,这是我唯一付得起的价码。”我轻轻地说。

我看到他在黑暗里缓缓点了点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我的处境。

“如果伯爵原谅了我,你就是他的功臣;如果他不能原谅我,”我的肠胃开始痉挛,我攥紧双手,然后闭上眼睛完成了我的句子:

“如果,他最终选择了薇拉,那么我就是你的。”

“看起来我没有任何风险。”他终于开口,露出一个看不出态度的微笑。

“你没有。”我摇了摇头,“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你带我去见他。求求你。”

他顿了很久,我屏住呼吸等待答案,一秒,两秒……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他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他说。

当我终于吐出那口气,充满希望地仰起脸,渴望看到一个安抚的微笑,他却勾起了嘴角,向我走近了一步。我看到他原本清亮的蓝色瞳孔突然泛起血红的光,就好像周围那些一直在注视我的红眼睛;就好像圣诞节那天,当我割伤手指,他眼中露出过的那种渴血的恐怖视线——而我几乎已已经把那件事忘记了。

我惊恐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我踉跄后退,脚下一绊跌倒在床上。

黑色的影子覆上来,一股不可抑制的力量狠狠压在我身上,比我在梦境中感受到的要强烈无数倍。不断重复的噩梦变成了现实,我尖叫、挣扎,当那两颗冰锥一样的牙齿狠狠扎进我的手腕,强烈的恐惧感压倒了我,我不能呼吸了,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全身都凝固了。但是也只有一瞬间。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塞巴斯蒂安已经离开了房间。我紧紧攥住仍在流血的手腕,疼得头晕目眩。我紧紧咬住牙齿,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模糊中听到他最后的声音:

“我只是收取了我的押金,奥黛尔小姐。明天你就会看到他,现在请做个好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