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尔的日记,续
显然D对绘画很有研究,这让我很吃惊。一部分是因为我认识搞艺术的男生90%以上都是同性恋,而他显然不是(好吧,我不确定,但至少看起来不像);而最主要的原因是,D在绘画上的学识和品位,竟让我这个从小学画的艺术学生相形见拙。
比如说,他不但知道像梵高、毕加索这些人物的生平和主要作品,也分得清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那些伟大的画家(相信我,这并不容易,室友戴比前几天还问过我《最后的晚餐》的作者是达芬奇还是米开朗琪罗),更令人吃惊的是,他说起这些画家的主要技法和绘画背景简直如数家珍,就好像他自己亲身经历了几个世纪变幻万千的美术史。
“我读了很多书。”他微笑着看我目瞪口呆的脸,试图解释。
这就更令人奇怪了,不是吗?因为书呆子们一般都走极客风:戴着瓶底眼镜,神经质,笨拙,敏感,不善交际,而D和以上任何一种都完全不沾边。他是个很难归类的人,有点哥特(比如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身黑衣),但又绝不仅于此:他的脸像明星、或至少是个摇滚乐手,穿衣像大牌模特,言谈古典、甚至有点古板,行为举止又像个贵族。而且我也看不出他是做什么的。说他是律师或医生这种专业者他太洒脱了,说他是艺术或音乐家之类他又过于严谨了。
“你在想什么?”D微笑看着我,又是那双灰色的眼睛,在画廊高高的射灯下面闪烁。
“没,什么都没想。”我没有撒谎。因为每次当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总是手足无措。看着四壁高墙上的巨幅油画,看着那些雕花镀金的画框,铺着墙纸的壁板,我一阵恍惚,好像在什么时候,在一个类似的地方,不,那里比这里更辉煌,更绚丽,充满了土耳其的挂毯,天鹅绒靠背的长椅,还有水晶吊灯,多枝大烛台,蜡烛的光芒在闪烁——
“奥黛尔?”D从身后轻轻揽住我的腰。我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看进他的眼睛。
“你喜欢波提切利吗?”他问。
一个这么不着调的问题。
我回过神来。“喜欢,”我咕哝着回答,其实我真想说我不喜欢。
“那你对这幅画怎么看?”D问我。
我转过头,发现我们正站在波提切利的《维纳斯与玛尔斯》面前。
“呃,维纳斯是爱神,代表爱与和谐,玛尔斯是战神,代表战争。”我回忆着美术史课上的讲解,“这幅画上面维纳斯醒着而玛尔斯熟睡,说明当爱苏醒,战争陷入沉睡。”
“还有呢?”
“还有,这幅画难得地体现了女性视角。一般来说,在艺术史上男性是观看者,而女性是被看者,而这幅画上面,穿着衣服的维纳斯凝视着赤裸的玛尔斯,一反常态使男性成为了被看者。”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还有……”我绞尽脑汁,试图再说点什么,“波提切利的维纳斯是西蒙娜塔,那个时代出名的美人,她也是《维纳斯的诞生》的模特,玛尔斯则是美第奇家族的,嗯,他叫……”我僵在那里,为自己拙劣的卖弄感到脸红,因为我突然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也许是……朱利亚诺?”D试探着说出一个名字。
“嗯,朱利亚诺。”看到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敢发誓他一定知道得比我清楚多了。但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他们本是一对情侣,却一直不能在一起。西蒙娜塔死于肺结核,而朱利亚诺死于暗杀。”
“真是一个悲剧。”D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个表情让我困惑,他真觉得这是一个悲剧吗?为什么他笑得那么诡异?我皱起眉头。
我们离开波提切利的作品,去看达芬奇的《岩间圣母》和《圣母子》,然后他带我来到国家画廊著名的“拉斐尔室”,这里收藏着超过十幅拉斐尔的作品。我看着他在那些巨幅油画前驻足观赏,就好像是一个专业的艺术评论家,真的,我从未看过任何一个人有他那样的耐心热衷古典艺术。相比之下,学校里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在追捧现代艺术,他们喜欢泰特现代美术馆多过国家画廊。
而我面前的这个人却极度热衷古典,他似乎觉得法国印象派都过于现代。他对塞尚和莫奈不屑一顾,他也不喜欢风景,他只喜欢细致描绘的文艺复兴人物绘画。
而我,恰巧,也喜欢同样的东西。
画廊今天6点关门。快到时间的时候,游客越来越少,到最后,整个画廊里似乎就剩下了我们两个。D带我走向存衣处拿我们的大衣。下楼的时候我感觉身后好像有人在看我,但当我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了?”D微笑着问我。
“没什么,”我摇摇头,看到刚刚走过洗手间的标志,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能等我一下吗?”
“我去帮你拿大衣。”他给了我一个微笑,然后走开。
我独自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打开水龙头,让凉水流过我的手。我冲了一会儿,然后用吸水纸擦干,把冰凉的双手贴在通红的脸颊和脖子上。我需要冷静。
这已经是我们第二次“约会”了。但是他连我的手都没拉过!难道是我太没魅力,他只想和我做朋友吗?别傻了,和我做朋友他有什么好处?和他那样的人相比,我简直什么都不是。我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像D那样的人,每天应该有无数的漂亮姑娘趋之若鹜,可他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平凡的我?我到底有什么特别?
我摇了摇头,从包里取出我的润唇膏和唇彩补妆,再把晕开的眼线液擦掉,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微笑。自信一点,我对自己说,如果你喜欢他就别想那么多。
我把所有东西放回包里,擦干洗手台上的水,刚想转过身,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就好像空气里有什么改变了,我凝固在那里,屏住了呼吸。
“奥黛尔,你会有危险。”
一个细微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而我确定刚刚洗手间里并没有人。
我用眼睛的余光扫过镜子,确定里面只有我一个。我轻轻把气吐出来,决定相信刚才只是我的错觉。我转过身。
我差点叫出声来。
一个高挑的金发女孩正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看着我。“你会有危险,奥黛尔。”她清晰地重复。
女孩很美,穿着布满铆钉的皮夹克、窄窄的黑色仔裤和摩托靴,看起来很酷。更重要的是,对方的脸我竟然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的穿衣风格让我想起一个人。我突然注意到她的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头盔。
“茱莉?”我吃了一惊,突然想起我在“黏液”见过她,她就是奎因那个“非正式”的女朋友茱莉。
“我就明说了吧,”茱莉点点头,“是奎因让我来的。他想让我告诉你,赶快回家。”
“什么?”我完全被搞糊涂了。
“赶快回家,”茱莉重复,她的表情很严肃,“否则就来不及了。”
“可是……”我想起我还在约会,D还拿着我的大衣——
“我的话已经传到了,决定权在你。还有,”茱莉看着我,“奎因向你问好。”她微笑,露出整齐的白牙齿,然后在我能够回答之前就走出了洗手间。
我愣在那里,头脑间一片混乱。我之前并没有看错,那就是奎因的摩托车,而且他还让他的女朋友给我捎来了一个信息——说我处于危险,让我赶快回家。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别说我是否应该相信茱莉——之前我对她在“黏液”的印象可不怎么好,就算奎因,这个从来不上学而且突然失踪的家伙,留下整整一冰箱极度可疑的袋奶,我觉得自己也不该听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我一个人站在洗手间里想了很久,突然意识到D还在存衣处等我,我赶紧又看了下镜子,确定自己的妆容,整理了头发,快步走出洗手间。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刚才我和茱莉一起站在那里,身边就是一面墙的镜子,但是镜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