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呢?”
冬日冷风让黎因清醒些许,理智回归,不被情绪所控制。
也让他在桩桩件件紧密事件中,寻到了漏洞。
闵珂指了指三楼:“行李箱里,你要看吗?”
“好啊。”黎因当即应道。
闵珂口口声声说,答应拍摄纪录片的前提条件是他加入这个项目,既然如此,在旅馆老板致电他,告知他闵珂离开旅馆的时间,为什么是他答应参与纪录片之前?
所谓二十万的违约金,大概率是骗人的幌子。
黎因面上的笃定,在看到闵珂打开行李箱,将那份纸质合同递到他面前时,逐渐瓦解。
上面竟真写了相关条款,闵珂不但签了字,还生怕字迹不具备法律效应,特地按了手印。
黎因握着合同的手微微颤抖,被气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刚才连筹备会议都不参加,你会是什么下场?”
黎因冷眼望向坐在床上的闵珂,顶楼昏暗的光线让他双眸幽深一片。
“我知道。”闵珂说。
黎因把合同往他身上一砸:“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走。”闵珂将那份或许会让他负债累累的合同,放到一边,“就算你真的走了也没关系。”
闵珂语气真挚,好像他真心这样认为,无论黎因作出各种选择,他都能够全盘接受。
黎因怒极反笑,他现在是真的很好奇,闵珂这肆无忌惮的底气究竟是哪来的。
他心中已有怀疑,只待验真。
黎因转身往楼下走。
杨妍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坐在桌前抬起头:“黎老师,不吃饭了吗?”
黎因没有回答,他第一次对女士这样失礼,但杨妍作为骗他进组的罪魁祸首之一,他很难在当下这种情况对其礼貌回应。
从小白楼到工业园区的停车场,直至坐到车里,黎因才发现自己没拿外套,衬衣被寒意沁得冰凉,但他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车里暖气,而是拿出手机拨出电话。
等那边一接通,黎因就温声道:“老板,你这么做可不厚道,难道他给你的钱比我给的还要多?”
这话不过是句试探,即便对方不承认,他也有心理准备。
熟料对方立刻结巴起来:“什、什么?”
黎因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没想到对面竟然一试就露了相。
老板这种心理素质,难怪这样快就露出马脚。
黎因再度抛出圈套:“我全都知道了,闵珂已经告诉我了。”
旅馆老板不负众望,立即上钩,他冤枉道:“这也不能怪我啊,再说了你要我干的可不是什么正经事。而且我真没收他钱,是他先威胁我!说我要是不按照你说的办,他就举报我店里消防不合格!没见过这样的神经病,哪有请别人来监视自己的……”
黎因没再继续听他说完,而是挂断电话,靠在驾驶座上,仰头叹气。
难怪闵珂突然换了路子,他还以为这人是破罐破摔,原来是发现了他的监视。
他的监视会给闵珂传递什么样的信息?
监视的本身就等同于一种“在乎”。
他的这场“监视”,变成了闵珂的筹码,所以这人现在才敢拿自己来威胁他,甚至离开旅馆都是一场试探。
至于试探的结果……
黎因头疼至极,看着漆黑一片的车顶,他心绪不宁地想,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这时,有人敲响车窗,黎因转过头,隔着贴了膜的车窗,他看到站在车旁的闵珂。
降下车窗,黎因仍是镇定自若:“怎么了?”
闵珂掌心按在车窗边缘,微微俯身,瞳仁和耳边的绿松石折射着微光,唇边带着浅浅笑意:“阿荼罗,你外套没拿。”
黎因移开视线,不去看他:“从窗子里递给我就行。”
闵珂仿若未闻,转到副驾座上,开了一下车门,没拉开。
二人僵持数秒,黎因到底解了锁。车门打开,闵珂将外套放在副驾驶座上,同时将那条红色围巾放在最上方:“天冷,别着凉了,回去吧。”
说完,闵珂扶着车门正要关上,黎因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方寸之地,忽地开口:“闵珂,你一定要我参加这个纪录片的理由是什么?”
费劲千辛万苦,将他留在摄制组的缘由,总不能是为了再与他朝夕相处半个月。
闵珂停下关门动作,看向车里的黎因。
黎因没等他回答,继续道:“在斐达的那段时间里,我都没改变自己的主意,难道参加纪录片这短短的十五天,就能有什么改变吗?”
他并不想把话说得太直接,但事已至此,只能同闵珂讲明白。
“我希望你能够尊重我的选择。”黎因缓缓收紧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我们好聚好散吧。”
夜色好像在话音刚落的瞬间,变得更静了,连空气都冻成一团,只需要随意的一个外力,就能支离破碎。
“理由吗?”闵珂似乎真在思考,最后给了黎因答案,“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等黎因问去哪,闵珂只留下一句路上小心,便轻轻地关上车门。
***
纪录片的第一站,是锦城。
对此,黎因并不感到太过意外。
目的地却不在斐达,而是与斐达相邻的另一座雪山——哈里。
而黎因来过哈里雪山,在六年前。
那时他仅凭着一张照片,寻找哈里雪山上一个叫桑洛村的图宜族村庄,虽然中途发生了严重意外,最终也没去到桑洛村。
在拨通救援电话后,黎因便直接陷入昏迷。
再度醒来已在医院,救援队的人说是在一棵长在险峻之处的高山栲上救下了他。
那会黎因浑身是伤,在床上躺了足足两个月,为此他母亲不知烧香拜佛了多少次。
黎因认为,母亲应该拜的是那株高山栲。
大概是有高山栲拦了他一下,所以他昏迷以后,才能等到救援队的救援,没有因此丢了性命。
如今重返故地,倒没想象中的那般不适。
或许是四个月前他重回锦城野采,再度遇见闵珂,这样的经历已经足够让他脱敏。
二月份的哈里雪山,山间积雪严重,要将摄影器材运进深山,是令剧组十分头疼的问题。
为此杨妍开过多次会议,最后总算定下了数个方案。
他们先到了哈里山脚最大的县城——垌县。
一路上,闵珂的手机来电就没停过,黎因跟他一辆车,将他与各方沟通的事宜听了个大概。
闵珂作为本地向导,既要帮忙安排车辆,又要沟通当地运输队——例如村民的马匹与牦牛,这都能够作为运输器械的一环。
为了有备无患,闵珂还租借了几台雪地摩托车,可以用作载人。
沟通时的闵珂,与黎因所想的截然不同。
他可以站在路边,随意地跟加油站的司机搭讪,分散香烟,获得哈里雪山的信息。也能在电话里熟练地跟租车行交涉,语气沉稳,言谈间几分江湖气。
他寒暄、谈价,确认路线,游刃有余,社会化十足。
不像在斐达时,那个对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很冷漠的闵珂。
更不是曾经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就好像在黎因不知道的时间里,闵珂早已学会如何与这个世界周旋。
现在的闵珂,大概不会因为不小心送了恋人假鞋而红了眼眶。
结束通话后,闵珂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眉心微微簇起。
落日余晖穿透玻璃,染红了他的脸,车窗将他模糊的倒影,映在远方金色的雪山。
闵珂睁开眼,便见黎因久久地注视着自己,哪怕迎上自己的视线,也不曾像以往那般偏移半分。
“怎么了?”闵珂靠在车门上,露出有点疲惫的笑脸。他刚结束了四个小时的驾驶,才交替换下来休息,而这短暂的休息时间,全用来联络车队。
也不知闵珂究竟是这部纪录片的主演,还是向导,抑或是身兼多职。
左右没有任何报酬。
黎因收回目光:“没什么。”
他们今夜要在垌县入住,次日才出发前往哈里雪山。
发现自己跟闵珂一间房时,黎因没有丝毫惊讶。
好在杨妍没太过分,定的是双床房。
黎因随便选了一张,便脱下背包,躺了上去。
足足赶了一天的路程,他实在疲惫。
然而他的室友还在不停地走来走去,先是打开行李箱,而后进浴室,再来就是烧水,仿佛是台根本不用休息的机器一般。
黎因闭眼忍了会,直到忍无可忍,他半撑起身体,正要说话,眼前就递来一杯茶。
茶水色泽红润,闻着芳香扑鼻。
“哈里比斐达高,也比斐达冷,提前把这茶喝上,高反会轻很多。”闵珂说。
黎因面无表情地伸手接过杯子,饮了一口。
闵珂又接了个电话,等结束通话后,他看着躺在床上的黎因:“走吧,导演叫我们去吃饭。”
黎因揉着酸痛的太阳穴,实在不想去这场应酬,却听闵珂说:“带你去见见我师弟。”
揉着太阳穴的指腹一顿,黎因掀起眼皮:“师弟?”
闵珂含笑道:“嗯。”
黎因是在路边一家餐馆的包厢里,见到了闵珂的师弟。
那也是个卷发少年,看着年纪不大,皮肤同样偏深,五官是图宜族独有的深邃,眼睫浓长,面上带着害羞与赧然,耳朵上亦戴着绿松石。
杨妍惊叹的目光落在闵珂师弟脸上:“闵珂,这究竟是你师弟,还是你弟啊,难道你们图宜族都出一种类型的美人吗?”
闵珂师弟害羞地笑着,困惑的目光却落在闵珂身上。
闵珂用图宜族的话语翻译一遍后,师弟更害羞了,忙摆摆手,用生涩的普通话说:“谢谢。”
因为语言沟通有障碍,师弟很安静,只有闵珂在场时会说两句,中途闵珂要出去问老板要饮料时,师弟也跟了出去。
通过包厢敞开的门,黎因看见两个人站在一起说话。
师弟比闵珂的身高矮一些,说话时需要仰着头,他们都是容貌出众的人,仅仅站着都能感觉到店里其他人都在若有似无地看。
杨妍跟身边的制片说:“如果图宜族个个都长成这样,去桑洛村说不定能找到更多适合的主演。”
桑洛村。
黎因本来倒茶的手一颤,酥油茶溢出杯壁,于桌布上浸出团团湿痕。
制片赞同颔首:“确实呢,不过会祭神鼓的也没几个,闵珂的师弟已经很合适了。”
黎因放下手中铜壶:“更多的主演?”
他主动搭话,让杨妍意外看来,她本以为黎因还未消气。
“闵珂的师弟,不是配角,而是主演吗?”黎因语气平直,却无端让杨妍感受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黎因双手环抱胸前,背脊往椅上一靠:“既然主演并不是非他不可,那为什么要跟他签那种合同?”
杨妍:“除了祭神,也需要人介绍图宜族的风俗人情,闵珂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而且祭神鼓完整表演下来,需要费很多体力,我打算拍一镜到底,闵珂他没办法完成这个拍摄。”
“还没开始拍,你怎么知道他不行?”黎因冷声道。
杨妍无奈道:“是闵珂自己不愿意,他说他不适合再敲祭神鼓,只能配合我拍点宣传用的视频,那天在摄影棚里敲的也不是祭神曲,而是他们族里庆祝的曲子。”
“何况……”杨妍有点惋惜道,“祭神鼓一次要敲将近半个小时,闵珂右手韧带撕裂过,根本负担不了这种程度的演奏。”
制片有些惊讶道:“韧带撕裂?”
“不止,听说是腕骨、指骨,都发生了错位和骨折。”
“天啦,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
“难道是因为向导的工作?”
“不知道,好像伤了挺久的,光是复建都花了不少时间。”
耳边的对话仿佛在渐渐远去,黎因隔着门看向站在门口处的闵珂。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侧过头来,与他隔空对视。
然后闵珂冲他笑了。
笑得干净坦然,仿佛毫无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