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以来,黎因总是一副很好脾气的样子,对闵珂很少笑,就算笑也大多不真心。那双黑色的眼珠,像斐达凌晨的夜空,寂静幽深,捉摸不透。
黎因缓慢眨眼时,眼尾那颗痣便会悄然隐匿,他皮肤白,脸颊总是容易被冻红。此刻他的脸就是红的,连带着手背和指尖一起,不知在外面待了多久。
黎因好像对闵珂很生气,也无话可说,所以任由冬日的冷清围绕在他们二人之间,始终沉默。
闵珂碰了碰他的手背,皱眉道:“进去再说。”
说完,他动作十分自然地握住了黎因的手。
叮铃——风铃声中,黎因被拽进了温暖的室内,一冷一热间他的皮肤泛起轻微刺痒。
黎因并不如闵珂所想的那样在生气,他只是在思考。
闵珂刚才说向导被换是早有预谋,他参加纪录片这个项目,也是一场算计,那除夕夜那晚闵珂的难过和脆弱,难道也是假的?
闵珂把他牵到沙发前,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后,把黎因扔在上面的外套掀开,盖在他腿上,随后蹲下身来,仰头望着黎因。
“斐达雪山的野采,是因为团队里其他人都有事,推迟了将近一周。原本定好的向导档期撞了,才会找到你。”黎因语速很慢,像是在整理证据,寻找闵珂口供中的可疑之处。
闵珂双手按在黎因腿侧的沙发上,没有触碰他的身体,却又似无形的禁锢与圈地。
这一幕也落在站在二楼的杨妍眼中,她原是担心这两人会发生冲突,影响后续的拍摄,才在这等着。
闵珂蹲在黎老师身前,宽阔的肩膀几乎要掩住黎因。再看那姿势,分明是大型食肉动物,却试图装成无害驯鹿。
杨妍好笑摇头,转身上楼,将空间留给楼下的那二人。
“张哥新的项目,是我推给他的,他代替我去哈里雪山,我代替他去斐达。”闵珂盯着黎因,不紧不慢道,“如果你们团队没有延迟出发,那确实有点麻烦。”
言下之意,不是不能解决。
“杨妍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一早就认识?”黎因问。
闵珂想也不想道:“大学的时候,杨妍就希望我当她作品的主演,这次这个纪录片,她先找的我,我看到制作组的名单里面有梁皆。”
黎因慢慢回过味来:“所以你来北城,是为了参加这个纪录片。”
“我来北城的目的……”闵珂仍是按着沙发,双手往里收拢,贴到了黎因的腿边,“你不知道吗?”
从锦城到北城,如此大费周章,闵珂的目的,黎因一清二楚。
只是他真觉得没必要,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即便真的重新在一起了,不过是重蹈覆辙。
一旦遇到了像当年那样的情况,闵珂依然会像最初那样,单方面地作出选择,而黎因只能被迫接受。
他始终是闵珂感到疲惫时,第一个被抛弃的。
那家旅馆的老板打电话给他,说闵珂走了,带着行李箱一起,一去不回。
在清理荼罗珂的杂草时,天气很冷,缓缓吸入体内的空气,让他的体温一点点流失,就好像心脏也跟着冷了下来,再也无法激烈跳动。
那会他在想,现在的闵珂应该在回锦城的飞机上,在去白石镇的大巴车里,在雅达古村的一家客栈,给那匹叫洛白的马喂胡萝卜,被宝贝一遍遍咬开鞋带,再抬脚将小白羊拨开。
这是数月前,基于那短暂的十多天相处中,黎因能够想象出来的画面。
和闵珂分手的第二年,黎因断掉的肋骨早已愈合,时间将过去的那些记忆冲刷得很远,不管是爱意的那瞬间,还是痛苦的时刻,连闵珂的模样都好似渐渐模糊,像沉入无尽的深海里。
分手以后,黎因整理过闵珂的东西,拜托江世遥送到闵珂所在的宿舍。
直到搬家时,属于闵珂的东西,就像是从深海里升起的气泡,一点点挣破了时光的封存,再度出现在黎因面前。
书上随手写过的字迹、衣柜深处的一条围巾,掉在书桌下方的图书借记卡。
闵珂的一寸照片贴在上方,红色的校章模糊了他的脸,黎因徒劳地擦拭了两下,却发现还是看不清。
深海的潮水似从脚踝漫了上来,而黎因站在公寓中央,安静地等待回忆将他溺亡。
与闵珂分手的第四年,黎因拒绝了江世遥要给他介绍对象的提议。
江世遥不可思议道:“别跟我说,你还在等他?”
他们都清楚,江世遥口中的“他”是谁。
黎因哑然失笑:“不是,我只是太忙了,马上就要读博,干嘛把时间浪费在恋爱上。”
“那我问你,要是闵珂回来了,想要跟你复合,你会怎么做?”
彼时黎因与江世遥坐在一家融合餐厅里,他转着手里酒杯,顶上的灯泡忽然闪烁,脑海里再度想起闵珂在酒吧里醉酒,握住他的手,喊他阿荼罗的瞬间。
江世遥见他沉默,语气便带上恨铁不成钢的恼怒:“说不定他都不用追,你见到他就心软了!”
黎因抿了口酒,那个灯泡竭力挣扎着,最后发出一声轻微的爆鸣,最后的光芒湮灭,同时也黯淡了黎因的脸。
“不会。”
江世遥不信,黎因确实没有骗他。
而现在,黎因看着蹲在他身前的闵珂,一时之间不知是不是该夸江世遥极具前瞻性,竟然真被他猜中,而黎因的答案和那时的并无不同。
“我知道。”黎因合拢双腿,避开闵珂的触碰,“我……”
闵珂忽地起身,光下他的影子覆盖住黎因身体,也止住了他的未尽之语。
“阿荼罗签合同的时候,没看合同条款吗?”闵珂居高临下道,“杨妍说你接了一个电话以后就魂不守舍,所以才会答应她,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
黎因眉心抽动了一瞬,竟有种闵珂在时刻监视他的错觉,问出来的问题,也尖锐得吓人。
然而真正的监视者,是他自己,他买通了旅馆老板监视闵珂每日情况,连出了几次门,连闵珂叫了什么外卖都一一悉知。
吃饭时间不规律,点的餐食也不健康。
黎因有点心虚,但面上仍是镇定自若:“是有违约金吧,我可以赔偿。”
闵珂歪了脑袋,笑了:“的确有,但不需要你来赔。”
“你可以不参加这次拍摄,没有关系。”闵珂侧过身,让出通往大门的方向,“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黎因没动:“什么意思,什么叫不需要我来赔?”
闵珂似乎觉得嘴唇上的唇釉有点黏,随手在桌上抽出一张纸,用力擦拭。
唇釉蹭出嘴角,像被人吻花了妆容,顶着这样一张脸,闵珂语气平平道:“是我一意孤行要你过来,造成的任何损失,我也会一并承担,你不必在意。”
字字句句说这不在意,却又字字句句恨不得往黎因的心里钻,逼着他在意。
“你是不是早就算好了。”黎因被气笑了。
闵珂将沾了口红的纸攥在手里:“算好了什么?”
黎因看着他敞开的胸膛,连胸口都铺了金粉,也不知冲个澡会不会堵塞下水道,至于化妆师到底是怎么上妆的,黎因实在懒得去想。
他站起身,绕开闵珂,却没有往大门口走,而是顺着楼梯往上,去找杨妍。
今日过来是有正事,被闵珂这个意外打岔,都将事情给耽误了。
二楼的摄影台已经拆除了,杨妍坐在摄影机前,将刚才的拍摄内容导在电脑里,逐帧查看。
电脑传来熟悉的鼓声,黎因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屏幕上的画面:“杨导,你我的合同上如果要牵扯到第三人,当初就应该标明,合同里既然没有旁人的名字,也无第三方的签名,那该是我赔付的,就该我来承担。”
杨妍坐在办公椅上,转了个身,面朝黎因爽朗一笑:“我们合同里面没有赔付条款啊,黎老师随时都可以退出这个项目。”
黎因怔住,不等他追问,杨妍便说:“不过我和闵珂的合同里有这个条款,他已经签好字了。”
“多少钱?”黎因木着脸问。
杨妍也很干脆:“二十万。”
黎因:“……”
一个住五十块酒店,衣服都是陈旧款式,连鞋都破破烂烂的人,答应二十万的赔付金。
闵珂是不是疯了!
杨妍清晰地看见黎因额上跳动的青筋,一瞬间绷紧的下颌骨,似燃烧着愤怒烈焰的双眸,让她不由担心闵珂的人身安全。
然而下一秒,黎因合上眼,再睁开时,就好似已经恢复了冷静,最起码从表情上看,已然看不出多少情绪。
“今天找我过来,不是为了开筹备会议吗,会议什么时候开始?”黎因问。
杨妍高兴道:“黎老师不走啦!”
黎因吸了口气,努力地露出与往常无异的笑容:“不走了,不就是十五天的拍摄行程吗,我参加就是了。”
筹备会议在一楼开始,黎因再度出去抽了根烟,在寒风中冷静了一会,才踱步进了室内。
杨妍和执行制片、摄制组的助理,灯光师和录音师,一共有六位,都是黎因刚在二楼见过的工作人员。
桌上摆满了拍摄资料,以及手写的计划表、地图,样片的展示。
杨妍和黎因主要讨论的是拍摄内容的科学性,以及平和学术与纪录片的艺术表达。
会议进行到一半,作为纪录片主演之一的闵珂姗姗来迟,他脸上的妆容已经洗净,穿着白色毛衣,浅蓝色牛仔裤,头发并未完全吹干,卷曲度较平日里更为明显,压在额头上,显得年纪很小。
他径直走到黎因身边,看了眼一旁的摄制助理,笑了下:“丁哥,我想坐在这里。”
丁助理滚动着椅子滑轮,往一旁挪,闵珂随手拖来一张椅子,挨着黎因坐下。
长方桌位置不多,闵珂的腿于桌下跟黎因贴在一块,黎因手上抓着笔,目光仍停留在杨妍身上,膝盖往旁边躲。
但很快,腿上的热度便紧跟而上,紧贴着他,似乎黎因躲到哪里都没用,要是闵珂有尾巴,说不准也要缠在黎因身上。
某个瞬间,黎因在杂乱无章的室内空气中,闻到一股湿润的气息,那是闵珂沐浴过后的味道,木香淡了,混合着其他甜味。
黎因思绪发散,想起了闵珂数日前便已离开旅馆,那这段时间,他住在哪里?
脑海中清楚地跳出杨妍从他家离开的那一幕,她起身说她要去接一个人,这个人是谁?
这栋小白楼一共有三层,闵珂既然能洗澡,想必是在三楼,那住宿呢?也在三楼吗?
手中的圆珠笔转了圈,黎因脑海里乱七八糟地闪过许多念头,嘴里却有条不紊地回答杨妍一些关于生态学上的问题。
直到黎因呼吸骤然一滞,本来还算流畅的回答,像被卡住了般,停顿下来。
桌下那只属于闵珂的手,按在他的腿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透进他腿部的皮肤,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像是某种试探,又似挑衅。
理智在脑海中发出尖锐警报,血液加速涌向四肢。
他的停顿过于久了,久得杨妍疑惑望来,黎因拿起桌上的水杯,饮了一口,才不疾不徐地继续往下讲。
同时他的手在放下水杯后,伸到桌下,狠狠攥住闵珂的手,用了很大力气。
但闵珂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只是配合地停止了戏弄黎因的行为,收回了手。
等闵珂再度把手放在桌上时,黎因看了眼,手腕上的手印很明显,围着腕部转了一圈,肿胀泛红。
闵珂用那只手百无聊赖地托住下巴,感觉到黎因的视线,转过脸来,冲他眨了眨眼,嘴唇张开,舌尖抵住牙齿,无声道:疼。
黎因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想,怎么不疼死算了。
两个小时的会议结束,众人散去,杨妍将黎因留下:“一起吃个饭吧黎老师。”
黎因微笑婉拒:“不用了,我该回去了。”
杨妍有点可惜道:“不试试看闵珂的手艺吗,他做饭还不错呢。”
离会议结束还有十分钟时,闵珂就已经提前离场,此刻黎因似乎猜到对方干什么去了,他直接了当道:“闵珂住在这里。”
“对啊。”杨妍随即又道,“他没有住宿的地方,我只能把工作室的三楼让给他了,本来我熬夜剪片子的时候会上去睡一下,现在好了,被他霸占了,再晚都得自己回家。”
杨妍摊开手:“但是没办法,谁叫这是我自己找来的男主演,请神容易送神难啊,黎老师,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无需黎因怀疑,杨妍的心思几乎是写在脸上,让他赶紧把闵珂领走,别再霸占她的休息间。
黎因故作不懂:“让他自己出去住就是了。”
杨妍叹息道:“他之前住的那个旅馆,半夜总是有人敲门,后来有天他出去,再回来时发现房间里的东西被人翻过,好在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实在很不安全。”
这件事旅馆老板并未跟他提过,黎因不由面色微变。
杨妍又说:“所以我让他别住了,快搬来我这里,一开始他还不愿意,说是怕心上人误会,我左劝右劝,嘴皮都快说干了,我说要是再住在那,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更危险的事,到时候心上人知道以后,岂不是要更难过。”
杨妍勾了细长眼线的眼睛,微微往上抬,笑得好似狐狸:“你说是吧,黎老师。”
黎因轻咳一声:“这楼里还能做饭?”
“能啊。”杨妍带着黎因往楼上走,“当初租下这里的时候,我就考虑过住宿的问题,要不然一个月房租这么贵,只有白天能用岂不是很可惜,当然要住回本啊。”
三楼的格局和楼下并无不同,半开放式的厨房,由岛台隔开,但位于顶楼,加之建筑外观是一个三角形的屋顶,三楼的空间显得有些逼仄。
天花板有些地方很高,有些地方就有点过矮了,比如厨房。
闵珂在低矮的厨房里,腰都有些站不直,微微佝偻着背,以一个并不算舒服的姿势做饭。
除此之外,视野里只有一张榻榻米式的床,狭小的洗浴间,一张小茶几。
闵珂的行李箱靠在角落里,房间里很整齐,没有多少住过的痕迹,仿佛随时就能离开。
杨妍端着岛台上的菜,转头对黎因说:“黎老师,我们先下去吧,这里油烟味太大了,别呛着你。”
闵珂听到动静,猛地转过身来,一下子脑袋就磕到天花板,发出很大的一声。
杨妍替他疼一般叹了口气:“怎么还没住习惯呢,还会磕到头。”
闵珂摸了摸脑袋,松开因为疼痛而紧皱的眉心,冲黎因真心地笑了:“你要留下来吃饭吗?”
黎因抿了抿唇,不知道闵珂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他只是留下来吃顿饭,又不是答应要跟他在一起。
他随手端起桌上剩余的菜,最后看了眼这布局奇怪的三楼,跟在杨妍身后下楼。
杨妍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跟他说:“你也看到了,三楼的天花板实在太矮了,不对,是闵珂太高了,我平时住没什么问题,轮到他来住,就不行了。这段时间我都看他磕到脑袋起码不下六次,别给孩子磕傻了。”
黎因端着两个菜,铁石心肠:“之前的旅馆不能住,换家旅馆不就安全了。”
想了想,他看向杨妍:“既然违约金二十万,那杨小姐给他开了多少片酬?难道片酬不够他出去住一个好一点的酒店?”
谈话间,两人回到一楼,杨妍把手里的盘子放在桌上,顺手把资料潦草地往旁边一撂。
杨导作风相当不拘一格,还十分厚颜无耻:“没有片酬啊。”
“什么?”黎因被她的理直气壮,堵得哑口无言。
杨妍:“闵珂是无片酬出演。”
黎因不可思议地睁大眼,身后传来脚步声,闵珂一手提着电饭煲,一手提瓶大可乐,下了楼,朝他们走来。
“有人要喝酒吗?”闵珂问。
闵珂刚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胳膊就被黎因抓住,拉到室外。
天色渐晚,又逢冬季时节冷清,路上除了星星点点的几盏路灯,工业园区连个人影都无。
“你既然无片酬免费出演,为什么要答应赔二十万的违约金?”黎因说完,再看到闵珂不知磕到哪里,已经泛起红肿的额头,感觉心头的火气已经压抑不住,只待爆发契机。
闵珂皱眉,似乎认为杨妍一派胡扯:“谁说没有片酬。”
“我的片酬非常昂贵。”闵珂看着黎因气红的脸,弯起眼睛笑。
“而我已经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