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脑袋重重地落回枕头上,黎因撑了半天,脖子酸得厉害。

他在整理思绪,试图理清发生了什么事。

林知宵关上房门,坐床上盘起右腿,把塑料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包子、豆腐脑,煎饼果子。这一个人哪吃得完,师兄我帮你分担点。”

黎因探出半张脸,正好跟林知宵敞开的大腿面对面,他甚至看到了林知宵的内裤:“大清早你冲什么澡?还有……你不冷吗?”

林知宵一口下去半个包子,嚼得很香:“还行吧,刚洗完澡不冷,师兄你要不要也去洗一个,浴室还热着。”

等解决完一个包子,林知宵才觉得有点冷,忙不迭地穿上裤子:“方澜说得没错,向导长得也太好认了,操……这是真帅啊!”

黎因彻底醒了,他起身抹了把脸,打量着披个浴袍到处晃的林知宵,自然发觉了这人身上的痕迹:“你这过敏得也太严重了。”

林知宵撇着嘴:“可不是吗,痒得要命,我老忍不住抓。”

黎因:“吃点药吧,不行再去看看医生,不过这里只有卫生院。”

“没事,我带了好多药过来,管够!”林知宵没心没肺道。

黎因起身进入浴室,就着那点稀薄的热气,快速地洗漱完毕,望着镜子里有些憔悴的脸,他拿毛巾用力搓了搓,直到脸颊浮现些许血色。

他大概猜到闵珂误会了什么,但无心解释。

说到底,他们现在也不是需要解释的关系,更没必要干涉彼此的私生活。

就像他不会问闵珂,老板娘同他是什么关系,结婚了没有,这些年是否有了新的爱人。

所以就算闵珂误会他和林知宵的关系,也没什么要紧的。

穿上外套,黎因拧开房门:“我下楼买包烟。”

这几天由于感冒,黎因已经在控制抽烟的次数,上回抽还是在医院里输液那次。

刚走到大堂的位置,黎因就顿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那个本以为早已离开的人。

今日闵珂穿着一件看着干净柔软的白衬衣,头发简单地打理过,露出漂亮的眉眼。一眼望过去,他恍惚间好似又看到了曾经大学时的闵珂。

闵珂站在自己的车前,盯着车窗,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他抬手,用力地将耳坠扯了下来,力气非常大,看得黎因都有些吃疼。

闵珂盯着车窗里倒映的自己,将耳坠紧紧握在手里,手背青筋突起,令黎因不由怀疑,耳坠已经被这人给捏碎。

他肩线绷得像拉满的弓,隔着衣服都能瞧见底下一块块肌肉不自然地收紧,似乎只需要轻轻加以刺激,便能失去控制。

闵珂像座山一般沉默了许久,才很轻很慢地叹了口气。他把脸凑近车窗,重新将耳坠戴上。

黎因收回视线,旋步回身,往楼上走。

推开房门时,林知宵还在忙着吃,嘴巴被包子塞得鼓鼓囊囊:“这么快就回来了,买到了吗?”

黎因随意地点了点头,他坐到床上发了会呆,才想起要喊方澜过来吃早餐,哪知道方澜那里也收到了一份,原来他的房间号,是方澜告诉闵珂的。

“师兄,快吃,再不吃包子都要冷了,这包子比校门口那家好吃多了,肉特扎实,油也很香,不像外面卖的。”林知宵喝了一大口豆腐脑,吃得满嘴流油。

黎因扫了眼塑料袋里的包子,长得很不规则,形状大小不一。

再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才早上八点半,总不能是有人六点没到就起来做包子,再千里迢迢地送过来吧。

“向导的朋友是开餐馆的,可能是在那买的。”他伸手接过包子:“你别总是不穿衣服,小心着凉。”

林知宵抬起胳膊,拍了拍自己的肱二头肌:“没事,我年轻人,火气旺。”

年轻人一口气把四个大包子吃掉,剩了一个黎因吃了。

黎因没什么忌口,唯独不吃葱,偏偏葱这种东西在各系食谱中十分常见,以至于他每次挑葱都很费劲。

这包子没有葱,他吃得挺满意。

用过早餐,他们三人在房间里开了个小组会议,远在北市的梁皆,用视讯通话参与全程。

昨晚闵珂给他发来详细的物资准备清单,他们缺什么东西最好今天补齐。等到了下一个目的地──苍岭谷地,便不像白石镇上那样方便补充物资。列好缺少的物品清单后,黎因给闵珂发了条微信。

「你今天几点有空,我们打算去趟集市。」

本以为闵珂会晚点回消息,然而对面的回答,在下一秒就显示在弹窗上。

「随时。」闵珂回复道。

黎因想了想:「那就半小时后出发吧,你朋友开的那个餐馆,今天午饭可以在那用吗?」

包子做得很合他心意,其他菜应该也不错。

闵珂:「可以。」

虽然回复得很快,但字句相当简洁。

黎因收起手机:“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十点整,他们在楼下等到了闵珂的车。

林知宵主动同闵珂打招呼:“上午你走得太急,我都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林知宵,是黎师兄的直系学弟,也是这次斐达雪山野采的主要成员之一。”

不知为何,他越往后说,眼前的向导脸色越差,打量他的目光近乎挑剔,把他从上看到下以后,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林知宵挠了挠脸颊:“二十二。”

向导听完后,面色微变,随后冷淡地抛下一句:“不错啊,真年轻。”

而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林知宵:“谢……谢?”

黎因拉开了副驾座的门坐了上去,系安全带的时候,能感觉有人看他,等他转过头,闵珂的视线就躲开了,像是多看他一眼,眼睛就会被烫伤似的。

车厢狭窄,人与人的距离被迫拉得很近。闵珂眼尾有些发红,像是揉搓过度,覆着薄薄的一层血色。耳垂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耳坠仍是绿松石,底下是红珊瑚吊坠,银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十分耀眼。

而不小心旁观他自虐全过程黎因,认为这耳坠算得上某种美丽刑具。

他非但不觉得这东西好看,只觉得疼。

***

集市离宾馆的位置不远,车程十五分钟左右。

清晨的白石镇阳光正盛,温暖地洒在青石道铺就的街道上,长街两旁布满了简易的摊位和小铺,五颜六色的遮阳布随风轻摆。

过于专业的设备,在白石镇上买不到,这次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购买食物和山上能用到的耗材。

黎因路过一位老太太摆的干粮摊,摊位上码着风干牦牛肉,酥油饼和糍粑粉,边上列着一排哇哈哈等各种品牌饮料。

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隐约能听见本地人与游客用不同的语言交流,就像老奶奶的干粮摊一样,像个大杂烩。

黎因买了包牦牛肉,一转身就发现组员们全散开了,都在各逛各的。

方澜站在一个卖日用品的摊位前,拿着个多功能刀具跟老板讨价还价。

而林知宵在人群中相当显眼,红头发像个灯泡一样,一眼就能瞧见他蹲在卖草药的阿公那里,耐心地翻找竹篓里的药材,不时拿到鼻下嗅闻。

唯一站在他身后的人,是闵珂。

闵珂单手插着兜,安静地跟着他。

黎因把牛肉塞到包里,往一旁的饰品摊挪了过去,余光里闵珂很快就跟了上来。

饰品摊上多是鲜花编织品,黎因还看到一些木制品的吊坠。摊主是个年轻的姑娘,五官立体,普通话很不错。

黎因拿起木头吊坠,这同闵珂身上的那条很像。

姑娘紧跟着解释道:“这是用图宜族神树的木头做的,叫观木,是山神的眼睛。”

黎因指腹抚摸着冰凉的木饰,笑了笑:“那干坏事的时候,是不是就得取下来,以防山神看见?”

姑娘显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结结巴巴道:“图宜族子民要善良,不、不能做坏事的,不然就得不到山神的庇护与祝福了。”

黎因笑了笑,放下吊坠,好像兴趣全无,转向其他摊位。

集市街道不长,很快他们就买得差不多,大包小包地拎到了闵珂的车上。

皮卡车的无车顶货箱非常方便,闵珂这车一看就运输过不少东西,铁皮都剐蹭下来不少,装他们的东西绰绰有余。

闵珂拿绳索把他们买的东西都捆起来,固定在底部的挂钩上,随后单手撑着跳下车,动作流畅利索。

与他相比,林知宵手里提着个大袋子,另一只手握着一把药草,走走停停,磨磨蹭蹭,盯着手里的药草看入迷了,还送到嘴里咬了口。

刚走到车子面前,林知宵就狠狠绊了一跤,险些一头磕在皮卡的尾门上。

尾门边缘虽然做了钝化处理,表面平滑,防止日常划伤磕伤,但如果有人真在上面狠磕一下,轻度软组织挫伤,重度鼻骨骨折也是有可能的。

闵珂眼疾手快地抓住人的后领,全然没收力,猛地往后一拉,险些把林知宵勒断了气。

他捂着喉咙咳了半天,闵珂慢声道:“小心啊,你这样在山上,很容易出事。”

林知宵脸都咳红了,他艰难道:“谢谢向导。”

闵珂又看向他脚上那对帆布鞋:“鞋也不适合。”

林知宵缓了缓才道:“我有带备用的,向导你放心。”

说完,他真觉得向导挺关心自己的,便冲人爽朗一笑。

闵珂却转过身,拉扯着固定物品的绳索,像是在确定松紧,又似借由这个动作把话题搁浅。他力气很大,方澜已经在车上的情况下,这两下松紧,还是将车身都摇晃起来。

这时黎因上前一步,推了林知宵一下:“之后记得小心点,先上车吧。”

等人上车后,黎因说:“刚刚谢谢你。”

闵珂松了绳索,仍背对着黎因:“黎先生还真是关心组员。”

黎因愣了愣。

……黎先生?

从黎因,到阿荼罗,再到黎先生,还真是一天一个喊法。

越叫越客气,越来越阴阳怪气。

黎因没接茬,转身便上了车,没给出任何反应。

***

中午吃饭的餐馆,正是他跟闵珂面谈的那一家。

与上次不同,这回店里很热闹,年轻的少族男人抱着托盘穿梭在喧闹的食客中,年纪大的几个嬢嬢提着桶和抹布,迅速地将空桌收拾好了,让下一桌客人入座。

他们定好的位置,是用屏风隔出来的一个里间,能听到餐馆里的热闹声响,但又具有一定私密性。

将他们引到座位上,闵珂就离开了,林知宵奇怪地发问:“向导不跟我们一块吃吗?”

黎因随口道:“他应该有其他事要忙,我们先点餐吧。”

老板娘依然抱着那本破破烂烂的菜单,一眼瞧见黎因,冲他粲然一笑:“你又来了,吃点什么?”

黎因接过菜单,语气轻松:“上次就我一个人,这次多带点人来捧场。”

老板娘笑得更甜了:“请你喝茶要不要?”

黎因也跟着笑:“那就谢谢老板娘啦。”

老板娘用笔飞快地记录着方澜他们的点单,手上的银镯清脆地碰撞着,发出悦耳声响:“叫我阿罗就好。”

阿罗很年轻就出来打拼,在讨生活的日子里,她练就了一身本事,极有眼力见。她察觉眼前这位长得很英俊的汉人,在听到她名字的那刻,脸上的笑容变得刻意了许多,像浮在水面的一层薄冰。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她,若有所思道:“原来你就是阿罗啊。”

阿罗奇怪道:“你听闵珂聊起过我?”

黎因摇了摇头,午餐点正忙,阿罗没空多聊,记好菜单便离开了。

这时不知哪去的闵珂,提着一扎饮料回来了:“刺梨果汁,这里的特色饮品,味道还不错,你们尝尝看。”

说完闵珂将饮料率先递给了黎因:“对感冒有好处。”

一旁的林知宵反应过来:“师兄,你感冒了啊?”

黎因接过饮料:“来的第一天有点发烧。”

“你没看出他不舒服吗?”闵珂刚把果汁递给林知宵。

林知宵愣了愣,他扯了一下闵珂手里的饮料,有些迷茫道:“不知道啊,师兄没跟我说。”

闵珂没像早上那样轻易松手,而是轻轻眯起双眼,满含意味地打量着林知宵,最后勾了勾唇角,松开指腹:“他身体不舒服会很明显啊,明明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这话说得,好像林知宵很没眼力见,也不关心黎因一样,林知宵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旁的黎因夹了个丸子到林知宵碗里:“先吃饭吧。”

然后他又看向闵珂:“我已经好多了,何况知宵昨晚才到白石镇,不知道我病了也很正常。”

方澜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跟林知宵一样摸不着头脑。

林知宵将丸子送进口中:“师兄你也真是的,不舒服跟我说啊,难怪你昨晚睡这么早。”

话音刚落,饭桌突然安静了下来,谁也没说话。

黎因给林知宵装了碗蹄花汤,打破了这突如其来,诡异的安静:“喝点汤吧。”

方澜将碗递给黎因:“师兄,我也要。”

直到午餐结束,闵珂再也没开过口。

用过饭后,方澜见餐厅离宾馆不远,主动提出:“要不我们散步回去吧,感觉吃太饱了,得消消食。”

闵珂把车钥匙揣进兜里:“行,我送你们回去。”

白石镇的长街在午后骤然黯淡,乌云低垂,像一块厚重绵密的雪,被风推着覆盖而来。

阳光消失后,地上的寒意遍从脚踝开始向上吞噬。

回宾馆时要经过一条河,河边的风不算特别凶,但十分绵密,一阵阵地刮过来,就没停的时候。

黎因感冒未愈,体质正虚,被吹得头疼。

餐馆的菜品味道不错,刺梨汁酸酸甜甜,很开胃,但黎因就是没吃下几口。

胃相当不给面子,多吃一些,就开始翻江倒海地折腾,总是不愿让他多吃些。

方澜和林知宵走在前边,他们是同一届的研究生,本身关系就好。

黎因一边走,一边被风吹得直揉脑袋,也不知闵珂何时消失,又何时回来的,只知脑袋上一沉,他头上多了个帽子。

闵珂将帽子压在他脑袋上后,又退了几步:“看来他也没多喜欢你,连你不舒服也不知道。”

林知宵不知道说了什么,气得方澜直跳脚,追着他捶了好几拳,锤得林知宵抓着方澜的手腕大喊饶命,就差没给人跪下来。

闵珂冷笑道:“跟女生也很亲密,不知分寸。”

远山的轮廓半隐于云雾中,正如黎因当下的表情,带着一缕含糊不清的笑意,既漫不经心,又难以捉摸。

“闵珂”,他慢吞吞地开口,语气轻得似风穿过树梢:“他怎么样,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呢?”

身后的人彻底安静下来,仿佛连地上的影子,也跟着一块消失,只剩下一团灰色的模糊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