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为什么黎因总觉得闵珂变化很大,不仅因为外表、身型,以及气质上的变化。还因为他来到白石镇这样久了,从未见闵珂笑过。

对着孩子们他也不笑,孩子们倒不怕他,连流浪猫都不怕。

他给小女孩糖,给流浪猫饼。也不知只穿了件黑色紧身毛衣,往哪藏了这么多食物。

馕饼被掰得细碎,落在地上,一只橘白色的长毛流浪猫,不忙着吃饼,倒忙着竖起蓬松的尾巴,在闵珂腿边打转,脑袋不停地在男人裤腿上蹭来蹭去,留下味道与记号。

也不是完全不同了,仍有相似之处,那就是闵珂跟从前一样固执,自己决定好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他不肯给黎因足球,便不会给,哪怕黎因问他要。

闵珂不知从哪变出个黑色胶带,像医生一样缜密地查看足球的“伤势”,最后在一切他认为有可能漏气的地方,细心地贴上了胶带。

好好一个足球,被贴成了马赛克,打足气,再次落入孩子堆里,你一脚我一脚,踢得热闹。

小女孩不怕生,亲亲热热地挨到了黎因腿边,握住他的手指。女孩的掌心柔软潮湿,皮肤是少族也有的蜜色,头发卷曲泛黄,长得很漂亮。

黎因弯下腰,温声问道:“你还想吃什么啊?”

小女孩不会说汉语,只能眨着明亮的大眼睛,稚气地说着当地话。

黎因抬起头,看向翻译官,翻译官目光落在小女孩牵他的手上,黎因出声发问:“她说了什么?”

闵珂帮女孩做了决定:“她说她不饿。”

“如果她能听懂我在问什么,那应该能够自己回答?”黎因直接戳穿了闵珂蹩脚的谎言。

闵珂不慌不忙地找补:“她确实不饿,刚吃了块跟她脑袋一样大的饼,还吃光了我的糖。”

看来喂小猫的饼,是小女孩剩下的。

闵珂又说:“她想你抱抱她。”

有些人天然地招小动物喜欢,比如闵珂。也有人天然招小孩喜欢,就像黎因。亲戚的小孩也总爱让他抱,再哭再闹的小朋友,到了黎因怀里,都会神奇地安静下来。

黎因没抱小姑娘,而是从衣服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了过去。他听说高原反应吃点甜的能够缓解,便在身上备了不少。

小姑娘拿起巧克力,转身跑到一个老妇人面前,老妇人怀里抱了个还坐不稳当的幼童。

她把巧克力分成两半,塞进幼童嘴里。小镇上的孩子,总是那么简单。一颗足球,一块巧克力,便能得到许多快乐。

小广场静谧又喧闹,有嬉闹的小孩,有晒太阳的老人,也有像他和闵珂这样的年轻人,坐在榕树的树圈上。

树圈是粗粝的石头所砌成,表面凹凸不平,坐着不算舒适。内圈堆了数块大石,石头被切割出很平整的一面,面上雕着少族文字,用金色的油漆描绘。

风吹树动,飒飒作响,榕树一部分的树叶已经变黄,被风吹到了黎因怀里。

捻着一片枯黄的叶,黎因问向导:“石头上刻的是什么?”

闵珂把充气筒折叠起来,拍了拍手套上的灰:“是六字真言,源于梵文,算是咒语,也是一种发声法。”

黎因等了半天下文,比如这六字真言怎么念,也没等到:“我猜你应该没考导游证。”

闵珂站起身来,观察着小孩们脚下的足球,短时间内没有漏气的倾向,才说:“考了初级的,没考高级的。”

至于为什么没考,黎因没问,闵珂也没说。

他们默契地往回走,残阳抹红了半边天,周遭逐渐变得昏暗,闵珂率先走在前方,黎因看着地上的影子。长而深的黑影,伴随着主体移动,始终距离黎因一步之遥。

往下走与向上爬的视角不同,从小广场回到车里,就像从黄昏走进黑夜一般,脱离了温暖的地方,寒意变得鲜明起来。

黎因知道闵珂为什么没考高级向导证,因为高级向导最低的学历是本科。当初闵珂办理了休学,休学期限最长两年,两年后黎因留在本校读研,而闵珂始终没有回来。

远远地,皮卡车旁站着个人。方澜早早醒了,站在车边摆弄手机,张望到他们归来,才道:“吓死我了,一觉睡醒人全没了!师兄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黎因掏出手机,已经没电关机。

方澜有闵珂的电话,两人一同把视线移到了闵珂身上,闵珂拿出手机,低头看了眼:“不好意思,刚刚没留意。”

方澜本就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她从书包里翻出充电宝,给黎因递了过去:“师兄,你下次可别失联了。”

黎因接过充电宝:“知道了,以后去哪都先跟你说一声。”

闵珂上了车,关门的时候,整个皮卡车的灰都震下来了一层。

赶在夕阳余晖消失前,他们踏上了返途征程。

傍晚的国路大道,与中午的相比,又换了一个模样。

高山牧场的牛群,被牧人驱赶着返回牛圈。上百头牦牛从草原尽头跋涉而来,从细细密密的一条线,逐渐聚成浩浩荡荡的洪流。

闵珂将车子停下熄火,等待牛群经过。

昏黄夕阳下,绵延的黑色山岭,铜铃声由远及近,低沉的牦牛叫声,与富有节律,震颤大地的蹄声所混合,犹如大地低鸣。

自然的气息从车窗涌了进来,并不难闻,那是一种全然野生的味道,是城市里见不到的风景。

牛群默契地无视停在道路中央的汽车,他们不紧不慢,一头一头地穿梭而过。

这里的时间,好像与城市的流速不一致。城市里的万事万物,风云变幻,每一日都是新的开始。而高山草原里,日复一日,亘古不变。

黎因想到下午他们换了地方采样,也是这么大一片的草原。无事可做的闵珂躺在一片向阳的草甸上,用一本杂志盖住了自己的脸。

风徐徐吹来,草甸似乎有了呼吸,伴随着磅礴的生命力,波澜起伏,一身黑衣的闵珂,被绿意温柔簇拥着,安然沉睡。

他和方澜是那样忙,忙着记录数据,忙着理清大自然的规律。而闵珂则是安静地睡在自然里,好像生来如此,他始终就该长在这里。

二十四岁的闵珂,变得很少笑,很少有大的情绪起伏。可他却不显得暮气深重,相反,他像一汪静谧的雨水,随便老天爷将他降落在什么地方。落进山里,他变成了湖泊。降在沙漠,便滋养了绿意,永远自在烂漫。

牛群穿过公路,走向了另一片草原,汽车重新启动,缓缓行驶。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山边,车灯亮起,照亮了漆黑的公路。

黎因回过神来,取出电脑,开始整理他们今日收集的数据。

“今晚你们想吃点什么吗?”闵珂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我朋友开了家餐馆,味道不错,如果你们想吃,我可以现在打电话让她预留位置。”

开餐馆的朋友,大概率是黎因见过的那位老板娘。看来生意不错,还需要预留位置。这样生意好的餐馆,却能为闵珂闭店清场。

方澜摸了摸肚子:“感觉还很饱,师兄你呢?”

黎因指尖不离键盘,低头紧盯屏幕上的数据:“我也不饿。”

被拒绝以后,闵珂也没有再劝,而是将他们送回宾馆,随后离开。

晚上十点半,林知宵抵达白石镇。

林知宵便是那位临出发前,染发后严重过敏的小组成员。他顶着一头耀眼的红毛,眼皮肿胀未消,原本清秀的一张脸,如今变得可怜又好笑。

林知宵把过敏药当饭吃,三餐不落,这才成功登机,抵达白石镇。刚到宾馆,他就表示要跟黎因睡一间房。

他不敢一个人睡,而他本来的室友梁皆是明天才到。

黎因同意了,他无所谓跟谁住同一间房。

雨停了,宾馆外河道水声变得和缓,湍湍溪流像催眠的白噪音,吃过感冒药的黎因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次日他隐约听到了林知宵使用浴室的声音,对方踩着湿润的拖鞋,发出嗒嗒的水声。他迷迷糊糊将脸缩进被子里,再度昏睡过去。

今日唯一的行程,便是去镇上购买食物与装备,他不必急着起床。

然而舒心的睡眠没有持续多久,他被对话声惊醒了。

“你是谁?”

“你又是哪位?”

“这不是黎因的房间吗?”

“是啊。”

黎因将脑袋从被子里探了出来,看向门口。

林知宵穿着一件白色浴袍,发梢湿得滴水,年轻人身强体健,不怕冷地露出了雪白的腿和大片胸膛。他脖子到胸口,仍有过敏留下的红印,被热水冲刷后,愈发鲜明,红得刺眼。

闵珂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塑料袋,食物的热气将透明的塑料袋蒸得模糊。他的声音比白石镇的清晨还冷,比空气还干。

塑料袋发出细碎的声响,是闵珂手指缠住了提手,用力攥紧:“抱歉,我不知道有两个人。”

林知宵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你应该是向导吧,实在太谢谢你了,还帮忙买早餐,真是辛苦了。”

说完他伸手去接闵珂手里的塑料袋,他扯了一下,没接过来。

林知宵茫然地看向了闵珂,对方感觉到他的目光,指尖一颤,松开了手里的塑料袋。

林知宵接过早餐,还未同向导自我介绍,就见对方猛地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