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锦城假扮岳棠一点都不费劲。
他很熟悉岳棠。
这种熟悉不是长久相处累积来的,而是情劫扰乱心弦带来的影响。
——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出那个身影,不受控地回忆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乃至每个表情每个眼神的变化。
情劫总是如此,在最初的心猿意马过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怀疑揣测,因为能记住每个细节,克制不住地猜对方那时在想什么。
有人会自我怀疑,失去信心。
有人质疑对方不是真心实意,患得患失。
修士正是因此无法静心,不能摒弃杂念,心境受损修为倒退的。
但是这个问题没有给巫锦城与岳棠带来太多的麻烦,无非就是修炼前多了一个胡思乱想的环节。
——每天琢磨一遍,然后发现对方果然是这三界芸芸众生里唯一能懂我的人。
虽然情劫累人,但若是对方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行?
岳棠觉得初识之时他总在巫锦城面前闹出尴尬的事,于是每次克制不住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就匆匆地掠过,只是注意力忍不住集中在巫锦城的脸上。
至于记忆里的巫锦城跟自己说了什么,表情如何……管那么多作甚?
是那张脸不好看,还是魔蛊惑道心的天赋神通不够厉害?
巫锦城投入的心思比岳棠要多一些。
这跟神光镜有关。
巫锦城以为很难找到的预言中人竟然根本不需要他离开南疆,就直接出现在了他面前,纵然是他,也按捺不住好奇的。
巫锦城想知道岳棠身上每个细节,想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可以登上神光镜,岳棠的优势在哪里,有什么旁人望尘莫及的地方。
……以及,为什么不是自己,为什么巫锦城不行?
神光镜挑人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是对抗天庭的意志,还是修炼的天赋?
岳棠也不像拥有灭世神通,或者掌握着一件威力无穷的神器法宝的样子。
巫锦城从不怀疑自己的意志,他也没有那么相信预言,但他心底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隐忧。
即使在凡世之中,能把造反这条路走完的人也没有多少。
巫锦城是堕魔的剑修,有前世的模糊记忆,枭的修炼之路受到先天制约与伤势影响,元婴就是枭能抵达的最高点。
那么魔的终点在哪里?制约着魔的无形屏障会不会也存在?巫锦城毫无头绪。
那时他的修为在化神期,据说堕魔之后,无论修士妖怪只要活着都能晋升一个境界,所以这不算是实力突破。
巫锦城没有魔修的法门,他甚至没见过第二个魔。
即使没有堕魔,他继续按照剑修的路途走也看不到希望——整个修真界都没有大乘修士,很难说这是不是天地灵气断绝的影响,如同笼罩在人间的透明屏障,阻止凡人登上更高处。
岳棠恰好也处在化神期,这让巫锦城愈发在意。
每次见面,巫锦城都仔细留意着岳棠身上的变化,从气息到神魂,从岳棠的经历到岳棠领悟出的新符箓与法术,巫锦城全都不会错过。
那么,岳棠特殊吗?
很特殊。
魔可以扰乱道者的心,反之亦然。
情劫无声无息地来了。
起初巫锦城根本没有注意到情劫的预兆,他的心神每天都放在岳棠身上。
巫锦城能找到许多岳棠不同于别人的地方,可是他又发现了更多的、跟自己相似的地方。他们不需要事先商量,就能完成配合,他们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白,就能互相理解,他们甚至可以把各自的想法拼凑起来,无缝衔接。
这很离奇。
仿佛忽然在这天地之间,十丈红尘里寻觅到了自己缺失的影子。
他们是如此不同,却又微妙的相似。
这绝非是简单的“心有灵犀、一见如故”就能解释的。
这份疑惑在岳棠提到前世溯源之时,迎刃而解。
——人与人的相遇是巧合,可是接下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决定未来。
枭剑客如是,燕召亦然。
巧合带来只是短暂的运气,如果没有把握住机会,正确地对待,它就永远不可能化为助力,也不可能在未来发挥作用。
并不是神光镜选择了岳棠,而是“过往”与“前世”造就了这个独一无二的人,然后岳棠才出现在神光镜之中。
不是天命注定,亦没有命数玄机。
毕竟这样的“人”,岳棠的前面曾有许多个。
“过去”铸造英杰,“现在”决定成败。
巫锦城不会让岳棠输。
想要真正的倾覆天庭改变三界,就不能错过“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
巫锦城看着岳棠熟练地哄骗楚州修士,他就把目光转向了妖尊。
岳棠没有精力分心去管的事,他都能解决。
***
“什么?妖尊邀我去沙州,一起除掉邪修?”
岳棠惊愕抬头,挥手打散了面前的符阵。
几个巫傩与青松派修士还挤在门口,等着告诉岳棠哪里又出了新问题。
可能是环礁的某个位置不太稳固,也可能是封灵石的存在削弱了尸阵的符箓效果。
这些乍看不起眼的琐事,其实放在修真界是很复杂的难题,比如封灵石的问题就需要用到炼器手法,尸气蕴含的毒雾如何控制又可以用到九转炼丹术。
岳棠最初只觉得头疼,久了之后竟然有些入迷,忍不住沉浸其中。
那感觉就像他在长生观翻开王道长毕生收录的符箓册子,发现那个平平无奇的生产平安符可以用来汇聚灵气,随后稍加改进添入符阵之中,发掘了它的诸般妙用,心中的惊喜。
修真界诸多法门,宛如散落在河流里的鹅卵石。
原本只能当石头用,也只想盖盖房子,没想到捞起来随意搭配一番,竟然焕发了不同的光彩。
楚州修士很不愿意拿出宗门不传之秘。
可是岳棠不是从他们手里得到这些法门的,而是从地府羁押的亡魂修士那里,这谁也阻止不了,更何况他们也想学。
蓬莱阁想要独占炼丹术,但也想看一看失传的炼器法,其他宗门亦然。
谁还不贪心呢?
楚州修士惯例地吵了一架,半夜泥人互挠互掐了一场,翌日大家捏着鼻子默认了所有人都能学这些法术的事实。
然后他们回头一看,赫然发现岳棠已经带着巫傩与青松派修士,把刚学会的法术用在改造骨岛上面了,这还有什么说着,赶紧跟上!
自己闷头琢磨,苦苦参悟,要多久才能学会?眼前明摆着的好机会,还不偷学更待何时?尤其是自己宗门不擅长的那些法术,怎么看都没有头绪,两眼一抹黑,现在有人直接演示——就算是砌墙,他们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于是,楚州修士陷得比岳棠还深。
若非修士都已辟谷,一个简单的法决就能清理全身,他们肯定是蓬头垢面臭不可闻了。
即使如此,他们一个个也是双目无神,喃喃自语,手里比比划划,蹲在骸骨环礁各处“发疯”。吓得那些被掳来的恶妖与修士一个个特别老实,生怕自己也沦为邪法傀儡。
岳棠最初还分心在骨岛外的形势变化上,很快他就没有那么多心神耗费在别的上面了,有巫锦城在,根本不需要他每件事都过问。
这些天,岳棠始终没有放下的,只有那些鱼饵的落处。
人间九州面积辽阔,有些鱼饵自作聪明地多绕了几个圈子才回去找主人,岳棠只能耐心地等着,直到昨日才算全部有了结果。
巫锦城今天忽然“插队”,把那些挤在门口的巫傩与青松派修士都压到后面,岳棠还以为他是来说鱼饵的事呢,结果巫锦城当头就给了他这么一条震撼的消息。
跟妖尊一起去沙州除掉那里隐藏的大能者?
这似乎是他们商量好的计策,可是什么时候达成了?
岳棠确定妖尊没有踏足过骨岛,他也没给利益交换的筹码——鱼饵的全部位置,昨天才算收集完整呢,所以巫锦城做了什么?
岳棠看巫锦城的眼神充满了惊奇。
“这要从一个怕死的妖鬼说起。”巫锦城侧头。
堵在门口的巫傩们沉默一阵,然后把青松派修士推了出去,再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喂!”青松派修士对妖尊不感兴趣,可是他们带来的问题都要解决,一群楚州修士眼巴巴地等着呢。
“暂缓两天,你们没听到吗?岳先生要出门。”桑多抱着手臂,没好气地说。
符修们这才想起岳棠还有南疆尸仙这个伪装的身份。
骨岛也是为此出现的。
行吧,岳棠出门也好,这里还没造完呢!
想到自己可能缔造了修真界这三千年来最可怕的势力驻地,就连基础阵法都是大家一个个符箓添上去的,青松派修士就格外激动。
为别的宗门布设阵法这种活,是他们师门先辈以前经常做的,随着修真界式微,就再也没有了。可是哪个符修心里没有一个可以任意施展手脚,阵法拼命往大里折腾的幻想呢?
就是——
青松派修士踏出洞窟,对着毒雾缭绕、壮观恐怖的的白骨尸骸岛屿陷入沉思:那些飞升的师门先辈,看到他们这份杰作,会不会当场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