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秘境,巫傩神庙。
魔焰在凶兽颅骨的眼窝里跳动着,色泽诡异的惨绿烟雾从森森利齿间溢出,沿着漆黑尸骸与高耸的神庙基座不停往下流,跟博山炉焚香似的。
这些烟雾接触到地面之后,立刻升腾起了一层散发着荧光的屏障,罩住整座神庙。
“那是什么?”
几个新来的小妖战战兢兢地问。
神庙发出的绿光照亮了大半个秘境,映得妖怪们一脸惨绿。冷不防看到一个长得特别丑陋的同伴,妖怪都会给唬得不轻。
“难道是毒雾?南疆人想要毒死我们?”
“不会吧……这田里的麦子都灌浆了,毒气飘过来弄死了不可惜吗?”
“有道理,那我们去田里躲一躲?”
妖怪们慌乱地议论着。
它们忽然看到有一群同类缩在墙角发抖。
仔细一听,这些小妖似乎还在低声哭泣。
“又来了,又来了。”
“救命呜呜。”
这些家伙好像是最早一批被抓来雪峰秘境的妖怪?是了,它们肯定知道内情!
“这是怎么回事,快把话说清楚!”
棕熊拎起一只牛头小妖,暴躁地逼问。
牛头小妖只是抽噎,棕熊正要发怒,突然感到自己后背撞到了一堵特别结实的“墙”,它茫然抬头,正好对上了黄牛妖的脑袋。
黄牛妖体格庞大,直立起来有十丈高。
锋利的黝黑牛角,穿在鼻子上的金环闪闪发光,低头时,巨大的鼻孔往外喷着气。
棕熊站在黄牛的阴影下,手一抖,把小妖放了,嘴里还在逞强:“不就问个话,我又没吃了它,你紧张什么?”
黄牛妖重重一哼。
这时秘境被触动,有一队人进来了。
众妖噤声,急忙缩小身形,蹲在抽杆灌浆的麦田里。
只见那些披着黑袍的巫傩们匆匆赶往神庙,他们身上的血腥味浓得可怕,他们还抬着两具较大的妖尸,尸体的血似乎早就被放干了,躯体苍白又干瘪。
待他们走后,妖怪们这才敢从绿油油的麦田冒出脑袋。
因为化形不彻底,很多妖怪的脑袋还保持着原形的样子,现在这些麦杆东边一个狗头,西边一个牛头,棕熊脑袋钻了半天才在底下拨开一个缝隙,然后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那似乎是金雕山神座下的两只灰鹰大将。”
“没错,灰鹰叼食过我们山头的小妖,我不会认错的。没想到它们也死了。”
“厉害?好几个山神都被巫锦城杀了,灰鹰大王算哪盘子菜?”
四周忽然安静,所有妖怪脑袋都侧过去,惊恐地看最后说话的棕熊。
棕熊懵了一阵,终于反应过来:“等等?难道这些南疆人要把妖怪的尸体拿去当菜吃了?”
黄牛妖哼哼两声:“上次他们抬着分成数块的灰象山神尸体进了神庙,然后再也没有出来……生不见妖,死不见尸,你们说它怎么了?”
说话间,巫傩神庙突然震动,
血光冲天而起,磅礴的阴煞气息使黑色骸骨筑造的神庙变成了魔域。
所有妖怪都吓软了腿,好半天爬不起来。
“就是这种气息,比山神妖宴还可怕!”
黄牛妖定了定神,小声说,“上次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期间不停地有南疆人进来,然后又一批批地换出去,这不是在大吃大喝又是什么?还有这么厚的法术屏障,不许随意进出,你猜他们在做什么?”
“可是两头灰鹰不够吃三天啊!”
“傻瓜,尸体难道不能放进储物袋?你看他们浑身是血……”
神庙屏障之内。
从神庙阶梯一路往下,或坐或躺着许多黑袍巫傩,一副井然有序的样子。
不过这些身体都是空壳,在躯体上方飘荡着一个个形态可怖的阴魂。
强烈的怨恨扭曲了阴魂的面容,使得他们无法维持人类的外表,一部分魂体膨胀畸形,一部分魂体形如枯骨,衬着浓烈到化为实质的阴煞之气,犹如妖物。
其中一些怨魂觉得这样飘着很没意思,就四处乱“逛”。
魂体贴着神庙四面的惨绿屏障,被这层光映照出了一个个魔影。
魔影摇晃,狰狞万分,就像万魔齐聚,又在入席时觊觎神庙外面的鲜活血食。
——外面的妖怪快要吓死了,一个个跑到棚子里,学着黄牛妖的手下那样抱住脑袋,瑟瑟发抖,唯恐被“看”见。
一个怨魂瞥了外面逃窜的妖怪一眼,又看整整齐齐布满了秘境的麦田。
“这些妖怪种田还挺利索?”
“嗤,可会偷懒了。”
“怎么说?”
其他怨魂也好奇地飘了过来。
“上次它们闹着买农具那事儿你们知道吗?就是那里面的黄牛妖挑唆的,图真大哥以为它们真的不习惯南疆农具呢,其实它们就是挑这挑那,找理由不干活,秘境就这么大,田都耕种完了,它们不就能歇着了吗?”
“还有这事?那怎么办?”
“首领已经发话了,等麦子收了,分些地种桑麻,织布也好抽丝也罢,不许它们闲着。”
“……”
巫傩们大为惊奇。
不过,他们不喜欢说话,谈了这么几句,就满足地散去了。
忽然台阶那边空出了一块,阴魂立刻回到躯壳中,填补了那片空缺。
沿着阶梯一直进入神庙,就是凶兽肋骨建造的回廊。
这一路都是离开躯壳的魂体,他们在这惨绿色的魔氛里无声地飘荡,偶尔聚在一起低语。
神庙正殿最中央,那个原本干涸的黑岩池子里今天被灌满了黄绿色的药汁。
池中载沉载浮地飘着几十具尸体。
尸体通体青黑,药汁颜色又太浓,无法分辨男女老少,只能看到每具尸身上有一道似实还虚的黑线。
黑线的尽头是几十个站在池子旁边的魂体。
魂体都闭着眼睛,扭曲的模样在热气里忽隐忽现,明明是十分狰狞可怖的画面,却有一种舒服惬意的古怪氛围。
这时,几个妖怪推着巨大的铜锅走过来。
它们动作僵硬,眼睛无神,周身阴气,显然是制成活尸的傀儡。
最前面的傀儡是一只蜘蛛,它挥舞着八条腿,把池子里的尸体往外撵,一边撵一边还不停地扔干净的黑袍。
“三刻钟到了,换药汤,下一组!”
池子旁边的魂体这才“回”到躯壳里,捡起袍子披在身上。
控制蜘蛛傀儡的巫傩扭过头,盯着后面喊:“快过来。”
这时一只灰鹰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翅膀用力一挥,那些还赖在池子里的尸体也连同池水一起“飞”出来了。
“新傀儡挺好用。”
一个法术下去,池子里的药汁就没了。
十口青铜锅齐齐倾斜,重新给池子里填满了药汤,
后面的巫傩们挨个进入池子,脏污破烂的黑袍被丢到旁边,被傀儡们装进了大竹筐。
前面的魂体控制着浑身冒着热气的活尸走进神庙侧殿的昏暗房间,等到出来的时候,黑袍之下重新穿上了甲胄,原本浓厚的血腥味也彻底消失。
想要养护一具活尸之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特别是南疆还在打仗,一不小心就缺少肢体,身体干裂了。
这时它们就要被迫离开躯体,游荡在神庙里,等待同伴把这些躯壳抬走送去修复。
随着大量的药汁不停熬煮,巫傩神庙高处喷涌而出的惨绿雾气越来越浓,而大量魂体离开躯壳,聚拢的阴煞怨气几乎化为实质,这种气息可以直接杀死一个活人,对怨魂来说却是最舒服的环境。
他们体内的痛苦与怨恨得到释放,沉重不灵活的躯壳得到修复,飘浮游荡在这座由鬿誉骸骨建造的神庙之内,感受着巫傩七族的仇敌下场,狂躁的理智又慢慢回到了魂体中。
然后他们回到修复完毕的躯体,披上甲胄,沉默地依次离开神庙。
出了秘境,奔赴南疆与十万大山的边界,把守在那里的同伴换回来。
孤月之下,巫锦城独自伫立。
他身披银甲,手按剑柄,紫眸幽深,容光摄人。
他一人,俨然就是一座无边险峻的高峰,气息似罡风凛冽,巍然不可近。
他俯视着冰冷月辉遍洒的山林,看着远处的妖军营帐,身后是来来去去换防的南疆兵马。
少顷,有个巫傩快步走到巫锦城身后。
“首领,自去岁开战以来,我们的草药消耗太多,这次‘休沐’之后,有几味药的存量会彻底空了。”
“萨图,你来找我,看来南疆不产这些草药?”
巫锦城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操心,比如养护活尸躯壳药水的熬制与库藏,比如卖鲜果盒子的收入分配,这些都有能干的巫傩族人管理。
“是产量太少,还不能用灵气催生。”
萨图犹豫着说,“天下九州,与南疆气候相似又最近的地方就是楚州了。我已经通过云武城向楚州的药材商行订货,不过这种草药的用途不算什么秘密,稍微调查就能发现这些药草流入南疆。倘若日后开战,这条渠道极有可能被掐断,不如找一条更隐秘的路子。”
巫锦城沉默了一阵,斜睨萨图,神情不悦。
“你背着我见了楚州来的人?”
萨图低头回答:“没有,首领,是他们自己找到的云武城,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首领前世是剑修,就死心眼地觉得首领可能是他们瀚海剑楼当年某位师兄的转世。”
“自然不是,我记得前世。”巫锦城冷漠地说。
萨图无奈地摊手:“可是他们不听,说首领未必记得前世的前世的前世……”
如果不是夺舍而是进入轮回,纵然修炼了秘术,魂魄对三世以外的记忆也趋于模糊。
假如运气不好,中间有一世未能觉醒记忆就命丧黄泉,下一世苏醒的希望就会更加渺茫,甚至最后浑浑噩噩,与凡人无异。
巫锦城从前接到过楚州瀚海剑楼来的信,心知自己不是,所以他没理会,没想到瀚海剑楼还没有放弃。
这让巫锦城颇感意外。
毕竟南疆正在受天庭派遣的妖军征伐,瀚海剑楼这样冒失,莫非不惧天庭?
不过,楚州……
巫锦城闭眼思索。
半晌,巫锦城睁眼道:“三天后,我去云武城见瀚海剑楼的人。”
萨图点点头,走了。
走到一半,突然皱眉望向远处的灌木丛。
“是,是我。”
山鸡精立刻举起翅膀跳出来。
萨图盯着它看了几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山鸡精后怕地拍胸口,它来得不巧,远远就看见这个坏脾气的巫傩与巫锦城在说话,不过他们用了阻隔声音的法术,它一个字也没听到。
山鸡精一路走,一路对着这些南疆兵卒讪笑。
等看到巫锦城,还有数丈远它就不敢动了,磨磨蹭蹭地用翅膀挡着额头,冷汗直冒。
——这么强的魔气,谁扛得住啊?
青蛇大妖竟然说什么巫锦城看上了孔雀大妖,呵,就凭这份魔气?!巫锦城不是单身一辈子,它山鸡立刻拔了羽毛,念佛敲木鱼去!
“消息。”
巫锦城冷漠地说。
山鸡一个激灵,回过神,苦着脸说:“前几天确实来了一个仙人,可是这仙人没有去见任何一位山神,实在打听不到那仙人的底细。这两天更是毫无消息,我看八成已经离开南疆了。”
“……他在找人。”
巫锦城身上的魔意更盛。
巫锦城很确定,当日他看到了云层反光,而后祥云就离开了。
那仙人找的就是假扮榕木居士的“岳棠”,甚至手里还有一件窥破伪装法术的法宝!
岳棠可能会有麻烦……
巫锦城不知道岳棠身在何处,想要提醒对方也无从下手。
不过这件事既说明了天庭的预言增加了新的内容,也从侧面证明了那位与他一见如故,遥寄纸鹤的散修,确实就是预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