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洛杉矶、亚利桑那,2000年7、8、9月

到了夏天,我们又回到从前规律的生活。朱利安和拉梦娜推销葡萄酒,顺便寻找下一个目标。甘诺回去刺青店工作,常常抱怨朱利安和拉梦娜太过谨慎、动作太慢。露西那时候已经放弃画画了,有一阵子学了吉他,学了一个星期,跑去甘诺的刺青店鬼混,越待越久,最后也决定要学刺青。于是白天我多半一个人待在家,不是练习开锁,就是画画,偶尔会骑车出去城里兜风。

后来绿色呼叫器响过,说要找鬼老大。之前响过一次,我不说话,让他们很气,所以我猜这一次也是一样。没想到回电过去,接电话的人要我去亚利桑那州一个叫史考兹岱尔的地方。看起来只要走十号州际公路就会到,大概四百英里远。我跳上车,五个半小时以后,坐在印第安路的加油站外头,拼命灌水喝。最后下了车,背靠在一座砖墙上昏睡过去,醒来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日出了。

我又等了几个钟头,最后气温高得受不了,大概超过四十摄氏度。于是我又跳上车,直接骑回洛杉矶。

又骑了六个小时,最后回到家,觉得气氛很紧张,显然朱利安和甘诺又吵架了。

我一进门,就听到甘诺说:“噢,还有这家伙,随便要干吗都可以!接到电话,马上走了,帮别人开保险箱赚钱,我却得待在这里没事干,就等你们找事做!”

我心情很差,那天听到这样的话完全受不了。就算甘诺能拆了我骨头又怎样?我直直走过去,掏出皮夹把所有的钞票拿出来,有二十也有百元大钞,一把丢在他身上,接着离去。



第二天,我来到后院,拿起甘诺的那种低科技杠铃想试试。这只是简单的铁管一支,两端绑了沙袋。我试着举了几下,接着看到甘诺冲过来,我马上放下杠铃,以为他会不高兴我动他的东西,结果他却跑来把杠铃塞回我手里。

“没人教过你啊?”

甘诺做给我看,教我练二头肌——两脚与肩同宽,挺胸缩腹,手肘紧靠身体侧面,固定手肘不动,上臂移动就好,拉起来的时候吐气,放下的时候吸气。

“你也知道要练肌肉了吧?”甘诺说,“你得锻炼锻炼,才能跟我们出去干活。”

然后他又教我练三头肌,关键就是要保持平衡。从那天开始,甘诺就成了我的专属健身教练。每隔一天,就要我早上起床健身,在后院里练到只剩半条命。我得说,他八成很享受把我整到站不起来。

直到有一天……

我在练习凳上练举重,又是铁管一支,两边绑着砖头。铁管有点粗,不好抓。砖头也没绑死,不小心说不定会打到头。甘诺明明就有钱,搞不懂为什么不去买健身用具。

那时候,他在旁边看我练。我大概做完一轮了,早上很热,我们都没穿上衣。练习凳也只不过是一条木板架在两块砖头上,我们健身的时候,甘诺话不多,不过今天却是例外。

“我猜朱利安跟你提过那个底特律的家伙了吧?”

我很喘,铁管靠在身上几寸的地方,准备举高。

“他有没有说那人有船?听说上船去了,也找到上面的保险箱。你觉得呢?”

我眯眼看他,这家伙在搞什么鬼?

“考虑一下吧!这家伙保险箱里有四百万现钞耶!要是朱利安真的上船去,想偷箱子却被发现了,到时候人家只会拿枪指着他的头,他不尿裤子才怪!说不定雪茄好酒也都会被抢去,你说好不好笑?”

我没动,身上有这玩意儿也动不了,我就这样躺着听他讲,讲到最后。

“麦可,你知道我们可以怎么样。等船今年回来靠岸,我们两个混上船去,把钱偷光。你觉得怎样?”

我只顾着摇头——你疯了,我才不要。

“麦可,我知道这家伙是你老板,我也知道他不好惹。我只是说……要是某人硬起来,我们就能大干一票了。”

我继续摇头。

“我不怕。”甘诺说,最后总算过来帮我解围让我坐起来,“我谁都不怕。”

我坐在板凳上穿上衣服。

“我告诉你,我在船上有内线,真能帮我们接应的人。”

我定住不动。

“我的内线帮船上的人工作。我知道,朱利安老是以为只有他能做计划,好像其他人都不够聪明。不过这家伙嘛……我告诉你,他跟我们差不多,是要听老板做事的人。他不想干了,就像你一样。所以我们就聊起来啦!我觉得应该可以做点什么才对,让大家都有好处拿。”

我站起来要走。

“想一想吧!”甘诺说,“我们还有时间,你考虑考虑。”

什么都不必考虑,这是送死,是自杀。可是甘诺不放过我,老是跑来烦我,只要我们独处就说个不停。

“他不把你当人看耶!”甘诺说的是底特律老大。好像他看得到我脑里想什么——我像是主人不爱却没地方去的狗,只要主人一叫,又得听话。

“说不定就这么一次,应该反咬主人一口才对。”



到了月底,绿色呼叫器又响了。我走到同一个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心想应该是上回那群该死的小丑又要耍我,让我一路骑到亚利桑那州,却什么都没有。

结果不是。

“麦可,我是班克斯。是你吗?”

见鬼了!

“我知道你不说话,抱歉,上次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你的事,不过现在知道了。你仔细听我说。”

我当时人在圣塔莫妮卡大道上,时间是夏天夜晚,旁边不停有车开过。

“以前打这个电话的人……他们洗手不干了,其他人迟早也是这样。你听到了吗?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摆脱这种日子,我会尽一切力量帮你。我知道你一定觉得自己没有选择,可是你有。”

从海边飘来有点污浊的空气,还有车子呼啸的声音,我的心脏在胸膛里猛烈跳动。

“麦可,你伯父很担心你,就是利托。我跟他谈过了,他希望你回家去。”

我把额头靠在玻璃上。

“麦可,我现在人在加州,我知道你也在这里。我给你我的地址。”

就在那一刻,我挂上电话,走回家里。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九月来临,但是天气还是一样热。有一天,炎热的下午,没什么事好做。甘诺在刺青店,露西在我家看我画画。她看起来有点烦躁,应该又跟甘诺吵架了。只要她不高兴,就喜欢跑来找我。因为我不会多嘴问东问西,也不会自作聪明给意见。露西看我画了一会儿,问我有没有画好的作品让她看看。

我不想让她看我每天画的艾米莉亚,不过其他的东西还很多,还有她和其他几个人的画。露西一张接着一张打量,看得很仔细。

“你是怎么办到的?”露西说,“全部都画得很好。你看这个。”

露西拿出一张甘诺的素描,是他练完肌肉以后的样子。上面画的肌理纹路都很明显,还有汗水淋漓的样子,站在大太阳下。他嘴上的疤痕也没漏掉,还有脖子上的蜘蛛网刺青。我得说那是我相当得意的速写作品。

“这是我看过最棒的画。”露西说,“我是说,这简直比照片还棒。就是他嘛!你怎么这么厉害?”

我没有答案。露西继续看画,最后又看了几张才罢手,之后挑出一张艾米莉亚的画像。我甚至不晓得那张画混在里面。

真想一把抢过来,不过下一秒,我就明白这样也没什么意义。那不过是画纸上的几笔罢了,画的是某个我再也见不到的人,一个已经失去的人。

露西看了好久。

“就是她对吧?”露西说,“你爱的女人。”

我点点头。

“很难受对吧?这么想要一个人。”

露西打量我。她的头发还是一样乱,一边眼皮垂得比另一边低。

“记得那幅狮子的画吗?朱利安挂起来的那一幅。”

我记得。那大概是她最好的作品。那不是其他人画的那种可爱版,也不是雄赳赳的大雄狮,看起来像是半饥饿状态、很狼狈的狮子,一头可能把你拆解入腹的狮子。

“我戒毒以后……我是说,现在是不吸了,可是我知道有一天瘾头还是会回来。朱利安老是以为我只花一天就戒毒了,然后就跟甘诺和他们俩一起过日子,一切都很美好,可是他不晓得这有多困难,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好像瘾头永远都在,只是在等我回去。”

露西放下手上的画纸。

“看过狮子交配没有?”

我慢慢摇头。

“很残暴、很危险,不过我想一定很爽,可是也可能没命。”

她说话的时候,我盯着她的嘴。

“想想看,要是有头狮子这么爱你、这么想要你,那就是我想说的感觉,那就是我的感觉。”

露西对我伸手,手按在我的喉头。

“你心里想什么呢?要不要跟我说话?”

我咽了一下口水,感觉她冷冷的手在我脖子上移动,我闭上眼睛。

“让我看看你说话啊!”

我办不到。连对象是艾米莉亚都没办法了,我就是做不到,况且现在面对的是露西。

我推开她的手站起来,她马上来到我后面,站得很近,近到呼吸吹在我的脖子上。

“她叫什么名字?”露西轻声说,“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我一转身,她就亲我。露西跟艾米莉亚完全不一样,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生物。露西其实跟我很像,都是残缺不全的人。不过她自己送上门来,两手抱着我,我还感觉到她的心跳。露西把衣服脱了……她看起来光溜溜的,比艾米莉亚还赤裸——脆弱、苍白。我看到甘诺为她刺的刺青——左边肩胛骨上一个中文字、右边脚踝一朵玫瑰,甚至还有甘诺的名字,字体不大,小小的几乎看不清楚,就刺在她屁股上面一点点。甘诺简直是在划地盘宣示主权,但是露西当下却跟我在一起,在后院里。已经傍晚了,我其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感觉有好有坏,好像结束得太快了。然后我们躺在一起,结果突然听到床下传来嘟嘟声。

“什么声音啊?”露西问。

我坐起来拉出鞋盒,该不会是调查局老友来电吧?真巧,我等着呢!

不是,这回来真的。

“谁啊?”露西打量盒子里面,“谁呼叫你?”

我拿起红色呼叫器。

主人来电。我在心里这样对她说。

恕我失陪了,主人在叫我,我得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