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让开

九月的哈市是个天然火炉,生鸡蛋掉到地上都能烫成熟鸡蛋,光脚的总算是怕了一回穿鞋的。

不过今天天公作美,医学院的上空笼罩着一片乌云,压得人胸闷气短,待在室内坐着不动都能热出一身黏糊糊的汗水——这是要下雨的前奏。

“你现在正处于成长期,频繁地使用抑制剂只会对身体造成不良影响。”

“我知道你不怕对抑制剂产生依赖,但万一产生抗体了呢?你也不怕吗?”

“明白了的话,就考虑一下我之前的建议吧。”

谢云坐在医学院走廊的长椅上,双目无神地看着来来往往步伐匆匆的人们,心里想的却是医生在为他注射完抑制剂后,临走时说的这些话。

他是一个OMEGA。准确地说,他是一个一直在使用抑制剂渡过特殊时期的OMEGA。但是今天他的主治医生却告诉他,这将是最后一次为他注射抑制剂,以后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一时间,他不仅感受不到本该属于这个季节的炎热,甚至还觉得心底泛起了微微的凉意——就像天空中即将要落下的雨滴。

“哇——下雨了!快看,终于下雨了!”

雨落下的瞬间,四周变得吵闹不堪。谢云忍不住“啧”了一声,压低帽檐站起来,离开医学院,没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同一个城市,不同的天气。

在医学院五百米开外,依旧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谁要是在这时候出来逛街,无异于作死。

偏偏大街上熙来攘往,作死的还不少。

“再这么晒下去,我就要化成一江春水向东流了。”身穿迷彩服的婴儿肥少年嘴里含着冰棍,口齿不清地吐槽道。

他的脖子上还戴着一个黑色的颈环,上面似乎写着细小的什么字。

“哈市本来就在东边。”旁边同样穿着迷彩服的瘦高少年好心地提醒了一句,随手接过路边小妹妹发来的劣质扇子。低头一看,上面还印有无名医院专治不孕不育的小广告。

“我就是打个比方。比方你懂吗?就是——算了太热了不想贫嘴了。”婴儿肥自暴自弃地抱紧了怀里的冰冻矿泉水降暑,转移话题道:“话说,风哥到哪了啊?”

“我出来之前跟他通了电话,他说会在医学院门口等我们。”瘦高少年边说边用小扇子给婴儿肥扇风去热。

“那我们快点儿走吧,我肚子饿了,想吃火锅烧烤煲仔饭……”

“好。”

久旱逢甘雨,街上站着不少淋雨的年轻人,不是欣喜若狂地仰头痛饮雨水,就是兴致勃勃地踩踏地面水洼,活像是求雨成功的毛利族一样,手舞足蹈的。

就该把这群傻逼抓进派出所尿检,跟磕了药似的。

谢云正这么想的时候,有个穿着迷彩服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磕了药的人太多,全聚在医学院附近,会被挡住去路并不奇怪,所以谢云遇上了都会躲开。

但这个人不一样。

谢云往左避开,这个人就往右挪动,谢云往右避开,这个人又往左挪动……如此反复了两三次,谢云和对方都站住不动了。

“让开。”谢云说。

在渐渐变弱的雨势下,他的声音虽然轻,但是并不小,足以让对方听见。

然而对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让开。”谢云又说。语气稍微加重了一些,带着犹如醉酒后还没清醒的诱人磁性。

顾风手执雨伞,低头看着面前被雨水浸湿的白色帽顶。

雨滴顺着帽檐滴落,落在谢云白嫩的脖颈上,然后顺着下滑,与无数雨水一起没入并浸湿了谢云身上单薄的衣衫,勾勒出他纤细的腰身。

换作以往,顾风早就让开了,不过今天有些例外。

或许是因为一路走来避让了不少磕了药的人,让他本来就算不上好的脾气也来了些火气,又偏偏不巧跟谢云同步了几次,此刻谢云的语气还散发着十足的来者不善的意味。

不让。

顾风正要说出这句话,不喜欢招惹麻烦的本能就已经先一步控制他的身体,往左边挪出一步让开了。

要命的是,谢云也不想跟他继续耗下去,在同时选择了向右边挪出一步。

顾风这一动,再次挡住了谢云的去路,活像是无声的挑衅。

只听谢云咬牙“啧”了一声,已然彻底失去了耐心,旋身便是一脚踹向顾风。所幸顾风反应很快,抬手格挡开谢云的腿,那股力道竟是震得他手臂微微发麻。

一击不成,谢云收回腿的同时又将手肘拐向顾风的腹部,顾风后退一步躲开,顺势抓住谢云的手臂,然后用力向后拉高。谢云吃痛地闷哼一声,被迫后仰向顾风靠近了些。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就已经分出了胜负,顾风甚至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还稳稳地拿着雨伞,就制住了谢云。

“放手。”谢云皱眉。

他很少在打架上吃亏,多数OMEGA和BETA都不是他的对手,甚至就连少数ALPHA也不在话下。今天却不知道是怎么了,点子这么背,刚动手就对上个ALPHA,而且还是个很强的ALPHA。

顾风面无表情地看着疼得身体轻颤的谢云,低头凑近他的耳边,刚要说些什么,就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信息素味道,不由得微微一愣。

这是……

然而没等顾风细想,谢云便倏地瞳仁一缩,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动物,趁着顾风愣怔的时候猛然挣脱束缚发起攻击,反身一拳打在顾风的脸上,捂着脖子警惕地向后退出好几步。

顾风被打得猝不及防,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黑色的东西一晃而过,紧接着牙齿就碰破了嫩肉,嘴角当即溢出鲜血。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抓着的已经不是谢云的手臂,而是谢云因为动作太大掉落的白色鸭舌帽。

豆大而又密集的雨势中,顾风看不真切几步之遥的谢云的模样,只能依稀根据大致轮廓判断出他似乎长得很好看,而且皮肤非常白,跟四周的路人相比,白得几乎透明。

“风哥!”

婴儿肥和瘦高少年刚来就看见顾风被揍的这一幕,气得差点儿没跳起来。

婴儿肥二话不说就把怀里的冰冻矿泉水扔给瘦高少年,撸了撸袖子,气势汹汹地道:“臭小子,连风哥都敢打,你是不是活腻——”

“算了。”顾风随手擦掉嘴角的血。

“算……算了?”婴儿肥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风哥,你们……认识?”

“不认识。”顾风说。

“那为什么算了?”

顾风没有回答。

婴儿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头看向瘦高少年,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瘦高少年耸了耸肩,提醒道:“我们是一起来的。”

雨势太大,他们连谢云长什么样都看不清,也就无从得知谢云是不是他们认识的人。而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谢云也早就离开了。

毕竟寡不敌众,谢云又不是傻子。

顾风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想起谢云最后捂住脖子的动作,看样子是误以为顾风凑近是要张口咬他,所以才会突然炸毛。

如果不是因为闻到那股属于OMEGA的信息素味道,让原以为谢云是ALPHA或者BETA的顾风有一瞬间的愣怔,谢云根本就动不了他。

唐突地靠近OMEGA的腺体,这一拳挨得不冤。不过,陌生人的凑近就一定是为了咬腺体?他们不是在打架吗?谁会打着打着就开始咬腺体?

顾风不懂谢云的脑回路,只觉得脸还有些疼得慌,忍不住腹诽道:这么暴躁的OMEGA,以后肯定没人要。

“那……风哥,我们现在还去吃饭吗?”婴儿肥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的,毕竟他不敢保证顾风被打了一拳还有心思玩乐。

“去。”顾风丝毫没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婴儿肥见顾风不像是在强装没事,也就放下了心,笑嘻嘻地道:“好不容易熬到周末了,我可得好吃好喝地把瘦下去的脂肪都养回来,冬天就指望它们燃烧自己温暖我了。”

“这才夏天,你就开始想冬天的事情了?”瘦高少年把手中的雨伞尽量倾斜向婴儿肥的那边。

之前发现这边下雨了,婴儿肥本来也想要淋雨加入磕了药团队,但在瘦高少年的强力阻止下还是没能得逞,乖乖地站在原地等待瘦高少年去买伞来。

如果当时没有耽搁,说不定他们就能知道谢云跟顾风打斗的起因了。

“你不懂了吧?这就叫作‘未雨绸缪’。”婴儿肥笑得十分得意。

夏季的雨势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天光乍现,乌云散尽,雨过天晴,地面上的水渍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蒸发。

谢云蹲在医学院的阴暗角落里,湿润的黑发还滴着水,清丽的脸上尽是狼狈,像是劫后余生一样大口地喘息着,捂住脖子的手颤抖不堪。

也不知道缓和了有多久,他才慢慢松开被压得发红的腺体,勉强撑着墙壁站了起来。

“快看!那边有彩虹!”有人惊呼。

四周响起了拍照的“咔嚓”声,谢云有些迟缓地抬起头,看向天边的彩虹。

朦胧的光晕在蔚蓝的天空中弯起一道巨大的弧度,像是座连接命运的天桥,搭建在骄阳之下,任白云穿梭,美不胜收。

恍惚间,谢云没来由地又想起了医生的话。

“天然的信息素不像抑制剂,它新鲜而且纯粹,比起不知道是从谁身上提取出来的信息素制成的抑制剂更好。”

“你是干干净净的未成年OMEGA,就该接受干干净净的未成年ALPHA信息素,而不是这种提供给成年OMEGA的抑制剂。”

“律法规定在配对ALPHA的同时让学校保护好OMEGA的人身安全,这对你而言有利无弊,所以我给你的建议是——返校。”

返校……吗?

谢云的左手下意识抚上右手戴着的黑色冰丝材质半指手套,仔细地摩挲着,像在感受什么东西的轮廓。

他也想返校,可是返了校又能怎么样呢?别的不说,光是他休学一年,就已经很难再跟上现在的学习进度了。

“我操!两个彩虹!天上居然有两个彩虹!”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打断了谢云的思绪。

“我的妈呀,今天这运气真是绝了!”

“机会难得,赶紧拍照发朋友圈狠狠炫耀一波。”

新出现的彩虹颜色浅淡,小巧可爱,正好在之前的大彩虹下面,就像被大彩虹给圈进怀里保护着一样,然后慢慢地光晕变得越来越明显,在阳光的照射下,也浮现出不弱于大彩虹的夺目光彩。

谢云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几乎入迷。

直到有人靠近阴暗角落,他下意识地想要压低帽檐,结果压了个空,才想起来帽子在之前跟顾风打架的时候就已经掉了。只能随手擦掉汇聚到下巴的雨滴,迈步离开阴暗角落,融入到大街上的喧闹人群里,也进入到烈阳的照射范围中。

烈阳刺眼,谢云微微眯起了漂亮的双眼,抬手遮挡住阳光,眼睫长如羽毛。

地面已经被烈阳烤干,仿佛那场雨不曾来过,但是雨后清新凉爽的空气却骗不了人。

谢云的衣服还在滴着水,他轻轻拧了拧衣角,看着水流滴在地上蜿蜒了一会儿,最后被烈阳蒸发。然后又拧了拧衣角,又蒸发……反复拧到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再拧之后,他才停了下来。

无事可做的谢云呆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像是个茫然无措不知该去往何方的孩子,直到被路人撞了个踉跄,才在那人道歉的时候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喂?”过了许久,电话那头才响起一个慵懒的男声,像是还没睡醒。

谢云没说话。

“喂?喂喂?”男声稍微清醒了一些,大概是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着急道:“怎么了,阿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

“我想回学校了。”谢云说。

也许是在阳光下待得久了,他的指尖恢复了原有的温度,身体也渐渐开始暖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