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之隔,西岭月仍在考虑选哪个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西岭月大致一扫,初步选定了“南”“西”“星”“秋”四个字。这些字都和李成轩有关。
“一!”萧忆已开始计数。
西岭月心中一紧,抬手摸到了“南”字上。犹记得在镇海时,她与李成轩被困在李锜的书楼之中,是他破解了“南方七宿”的线索,他们才能侥幸逃脱。
这般一想,“南”字最有可能。
“二!”
这一声响起,她又推翻了前一个想法。“西”字其实也极有可能,毕竟她的名字就叫“西岭月”!
“三!”萧忆逼她很紧。
西岭月心中着急,更加六神无主,转而又去考虑“星”字。“南方七宿”指的是星宿,李成轩会不会没选“南”字而选了“星”?
“四!”萧忆再度喊出。
她忙又看向“秋”字。她和李成轩是相遇在元和二年的秋天,“秋”字他也极有可能会选!
“五!”萧忆步步紧逼。
西岭月的心思越来越乱!她选的这四个字,每一个都很有可能,却没有一个字能完全说服她自己!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并不能代表她和李成轩的默契。
“六!”
西岭月还在纠结。
“七!”萧忆越数越快。
“八!”
“等等
!”西岭月心焦地阻止他,“你让我想想,我再想想!”
“九!”萧忆毫不客气。
西岭月心慌之下,已决定伸手去按那个“西”字。然而就在她即将按下去的一刻,她猛然瞥见另一个字,一个她疏忽的字,一个真正象征她和李成轩感情的字!
“十!”
伴随着最后一声,她当机立断按了下去,这一次没有任何迟疑,没有犹豫,她对这个选择满怀信心!
“嗡嗡”的低鸣声立即传来,紧闭的石门重新开启,李成轩一袭墨衣就站在晦暗的烛光中,身形却是异常清晰!
“王爷!”西岭月飞奔至他面前,扑进他怀中,激动到哽咽,“我就知道你和我选的一样!”
“我也是。”李成轩柔情一笑,抬手拨开她额间垂发,做了一个久违的动作——弹了弹她的额头。
西岭月轻笑出声,霎时忘记自身的处境。
萧忆站在原地死死盯着他们,看他们旁若无人地相拥,听他们心心相印的选择,心中既感意外,又隐隐料到了这个结果。
他缓慢地转过头去,望见墙壁上被按下的“玉”字,沉声开口:“为什么……是这个字?”
李成轩闻声抬头,手臂还紧紧搂着西岭月,示威般回道:“你和西岭之间有桃花羹,我和她之间也有秘密,但你永不会知道。”
一个“玉”字,一块双面雕的独山玉佩,见证了他们之间千回百转的故事。
他赠予她,她失手摔裂;他找
人修补,留给她做纪念;她用它试探,他故作决绝;她佩戴在身,随他逃亡;他无意中发现,予她失控一吻。
这一块玉佩几经辗转与波折,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来之不易。
萧忆终于被打败了,这道机关扼杀了他最后一丝希望。他忍不住再看那首诗,竟想象不出他会选择什么字,更不知西岭月会如何选择。
是啊,李成轩可以知道桃花羹的故事,而他永不可能知道“玉”字背后藏了什么。
在感情这一局中,他与她终究错过,注定是个失败者。
“忆哥哥,”西岭月挣脱李成轩的怀抱,试图再劝,“你们都收手吧。”
“收手?”萧忆只觉一片茫然,“萧家在西川经营百年,在太平山蛰伏百年,早已和武氏血肉相融。你不懂,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那是你们不愿放手。”李成轩直白指出,“不必说什么效忠武氏,否则你们就该听从西岭的安排。你们如今是想成就自己的野心,不惜摆弄别人的命运。”
此刻只要听见李成轩的声音,萧忆就会癫狂失控,他的眼前像是糊着一片血色,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杀意。他袖中迅速滑落一支飞镖,作势要射向李成轩,然而被西岭月眼尖看见了,她立刻挡在李成轩面前,惊呼一声:“忆哥哥!”
萧忆冷笑:“你以为你挡得住我?”
李成轩也拨开她,毫无惧色地直视过去:
“我既敢来武宁县,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少主不可!”就在此时,那个被萧致武留在石门外,又随着李成轩一起进来的下属突然开了口。
若不是他喊出这一声,三人险些都忘记了他的存在。只见他快步上前阻止道:“少主,武元衡他们已经逃出城了!朝廷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与其现在杀了福王,倒不如挟他做人质,还能换来一线生机啊!”
“谁说我们会输!”萧忆呵斥他,“武宁县有十几万暗卫,全部训练有素,可以一敌百!”
“十几万?”李成轩泼他冷水,“山南东道、山南西道、黔中道、剑南东川会同荆南五镇齐发,形成围困之势,即便你有十几万高手,也是困兽之斗。你要为了一己私欲,害了整个武宁县?”
“武宁县是则天皇后所设,暗卫也是为武家而生,这就是他们的使命!”萧忆高声回答,却说服不了他自己。
他是医者,怎可能眼睁睁看着十几万人白白送命?可他已然没有退路了。
西岭月看出了他的动摇之色,连忙软下话语规劝:“忆哥哥,我们炸了这座太平山吧。什么康兴殿下、滕王阁主,我们全都忘记;什么宝藏秘密,我们都不要了。只要炸了这里,暗卫就不用再守着武宁县,就让他们去做普普通通的百姓,让我做普普通通的西岭月,好不好?”
面对心爱之人希冀的祈求,萧忆说不出一个“不”
字。他的俊颜闪现一抹挣扎之色,就连那名下属也流露出对平凡生活的向往。
“太晚了。”萧忆绝望地闭上双眼,“你听,他们到了。”
方才石室内回声太大,众人什么都没听到,此刻连忙屏息凝神,果然听到了不寻常的声音。这巨大山洞里逐渐响起嘈杂的脚步声,隐隐伴有号角声,像是有人正在此处调兵遣将。
“父亲开始行动了。”萧忆说着便往门外走去,其余三人连忙跟上,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形。
几人跟着他在巨大的洞穴内左拐右拐,时上时下,终于来到一处宽阔的风口处,像是一座瞭望台。萧忆率先登上台面举目而望,只见山脚不远处已有大批兵马渐渐会合,似要对太平山形成包围之势。
“武元衡还是找来了,”他望着大军自言自语,“这个武家的叛徒!”
李成轩趁机打量这座瞭望台,想借势逃离。然而这座高台竟是修建于峭壁之上,四面陡峭,除了入口根本没有其他路可走。
“忆哥哥,再不收手就来不及了!”西岭月见状,着急地再劝,“你想想,圣上为何要派武元衡来,不正是因为他姓武?圣上给我们留了余地,你可千万不能冲动啊!”
萧忆转过头看她,似是不解:“月儿,你为何要帮着李纯?”
西岭月有片刻沉默:“我只知道我就是大唐子民。早些年吐蕃进犯西川,若是没有朝廷和南康郡王,我们早
就死了。”
“难道你从没想过你会登上权力的顶峰?”
“没想过。”西岭月轻轻摇头,“从前我只想一家和美,如今……我只想用最小的代价解决此事。”
“什么才是最小的代价?”萧忆通透地问,“你死?还是我和父亲死?”
“我……我不知道。”西岭月蓦地感到很头痛,紧紧依偎着李成轩。
“少主!”就在此时,朱叔带着一队人马忽然出现,对萧忆说道,“阁主吩咐,要把月儿和福王绑到阵前去做人质。”
西岭月立即站了出来:“我才是康兴殿下,你们谁敢?”
朱叔闻言犹豫一瞬,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是老奴冒犯了!可眼下老奴没的选了!您放心,老奴会拼死保护您的安全,一旦咱们脱离险境,老奴立即以死谢罪!”
说罢,他朝西岭月重重磕了一个头,旋即示意手下将两人五花大绑,押下瞭望台。
落日熔金、残阳如血,黄昏的风吹拂在太平山脚,仿佛预示着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荆南的兵马并未进城,从东城门外直接绕到了太平山;山南西道、山南东道和剑南东川的兵马则驻扎在武宁县外,配合荆南从北、西、东三个方向形成围困之势;黔中道兵马还在路上,但已受命围堵城南的水路。
这是裴行立的主意。因为大军一旦进城,必定要与武宁县的暗卫展开厮杀,他们对城中布局不够了解,容易误入
陷阱,不如在城外包围待命。这一次行动,他也是城外三军——山南西道、山南东道、剑南东川的总指挥,坐镇城南,占据水路要塞。
而新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武元衡、荆南节度使裴钧则亲自带队,领着三万人马来到太平山脚下,与半山腰的萧致武展开对峙。
晚风飒飒,凌厉而肃杀,吹拂着两阵旗幡,各不相让。
“武相爷不愧是武氏族人,竟让你找到了这里。”萧致武最先讽刺出声。
“不敢。还是西川县主聪慧,及时找出了南浦郡,本官不过略加推猜而已。”武元衡刻意说道。
萧致武果然面色一沉,暗恨自己没有早一步把真相告诉西岭月,反而促使她站到了对立面上。
“相爷出身武氏一族,如今却帮着李唐皇室,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他冷笑质问。
“李、武两家本就一体。当年则天皇后留下遗言,去帝号,还政李唐,本官身为她的曾侄孙,自然顺从曾祖姑母的遗愿行事。”武元衡得体应对。
听闻此言,萧致武目露愤恨:“你所效忠的李唐皇室,数百年来手足相残、父子相煎,更对武氏一族赶尽杀绝!这也是则天皇后教你的?”
这一问,竟使武元衡沉默半晌:“则天皇后称帝时,也对唐室子弟大肆屠戮,更对亲子赶尽杀绝……李、武两家的恩怨太多了,孰是孰非根本论不清楚,萧先生又何必执着于旧事?”
“旧事?”萧致
武仍旧冷笑,“你是武氏的叛徒,不必多说!今日老朽即便死在这太平山,也绝不投降李唐!”
武元衡见他软硬不吃,也很恼火:“先生这话倒让本官看不明白了。武氏一族遍布天下,长安城内至少还有族人上百,本官从没听说有谁怨恨唐室,你姓萧的外人为何要来置喙?你有什么资格?”
“恐怕是个幌子吧!”郭仲霆也在一旁帮腔,“你是想借武周复辟,自己称帝吧!”
此言一出,荆南大军之中立即爆发小声的议论,士兵们对这个猜测纷纷表示赞同。
萧致武索性不再废话,示意朱源霖举起手中旗幡。一阵鼓声随即响彻天地,太平山上骚动骤起,是有大批弓箭手持箭就位,准备从山上各个方位向山脚投射火箭。
武元衡见状大笑:“萧先生,这太平山上尽是草木,你投射火箭不怕引火自焚?”
“不劳相爷费心。”萧致武显然早有准备,又四处张望了一下,问道,“殿下和福王呢?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就见萧忆和朱叔从山洞里走了出来,身后一队人马押着西岭月和李成轩。
“王爷!月儿!”郭仲霆连忙朝两人摆手。
萧致武遂指着两人说道:“李唐无情,迫害武周,今日我就以李唐皇室的血脉开祭,告慰则天大帝在天之灵!”
“你疯了!”郭仲霆立即呵斥,“王爷也是武后的后嗣,他是睿宗的五世孙!”
然而萧致武根
本不听,命令手下将李成轩押往阵前,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举刀歃血。
“谁敢!”西岭月见状嘶声高喊,“我才是康兴殿下!没有我的命令,谁敢动手?!”
武元衡也配合地喊道:“效忠武氏的诸位英雄,且听我武元衡说一句!我乃则天皇后曾侄孙,奉命前来招安!诸位不要被萧家父子所骗,他们是要自立为帝!诸位千万不能助纣为虐!”傍晚的风将他的话语吹送至很远,吹入一些武宁暗卫耳中,有些人似乎相信了,把猜疑的目光投向萧致武。
西岭月便顺势斥责那队暗卫:“你们到底是效忠于我,还是萧致武?!”
暗卫们也纷纷流露出惊疑之色。
见此情形,萧致武失望地看向她:“月儿,我白白养了你十八年!”
“你是利用了我十八年。”西岭月逼自己硬下心肠,“你若真是为我好,眼下就放了我们。复兴武周,不是你说了算!我也不是你的傀儡!”
“月儿!”萧忆出言喝止,示意她不要惹怒萧致武。
后者已是佯作大恸,指着她斥责:“殿下,我萧家为了武氏的大业,数代尽忠!老奴更为了您鞠躬尽瘁!如今您却爱上李唐的子孙,要为了一个男人数典忘祖!老奴真是痛心不已!唐室的富贵、福王妃的位置您就如此贪恋?竟让您忘了肩负的大业!老奴愧对则天大帝,愧对太平公主!九泉之下实在是无颜面对她们啊!”萧
致武如此说着,顷刻间已泪洒当场。
详知内情之人都晓得他是在演戏,可武氏的暗卫却都信了,毕竟西岭月的确是和李成轩在一起。
而西岭月本人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回想着萧致武的一番话语,心中起起伏伏。有一点他说对了,她的确爱上了李唐皇室的男人。她根本就不想当什么女帝,不想复辟,她只想做个平平凡凡安安稳稳的女子,与心爱之人携手余生,这就是她的私心。
一篇《滕王阁序》,一个武氏遗孤的秘密,已经致使太多人死去!刘掌柜、阿度、安成上人、精精儿、空空儿、李忘真,还有纪美人,以及更早的齐长天,甚至是王勃一族……
这些都是她背下的人命债,可她还不起!
这般想着,西岭月竟感到前所未有地冲动,也是前所未有地悲痛。她流着泪看向两阵之中熟悉的人们:萧致武、萧忆、李成轩、郭仲霆、白居易、武元衡……
他们出现在她人生的不同阶段,见证了她的前半生,把西岭月和康兴殿下分割开来。
也许她应该感到庆幸,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如此惊心动魄的一生。也许她应该感到释怀,上天给了她一个机会去偿还所欠的债。
来之前她一直在想,她要用最小的代价解决此事,最好能不流一滴血,甚至不流一滴泪,然而世事岂能都如人愿?那不过是她在自欺欺人罢了。
忆哥哥说得对,最小的代价
绝不是如此。
最小的代价……也必须付出代价。
想到此处,她忽地放低声音,对萧致武说道:“义父,你疏忽了一件事。你能号令武氏暗卫,全都是因为我。只要我这一脉断了,你就再也不能摆布他们,也不能再摆布忆哥哥……”
她上前两步,离对方更近了些,凄然地笑:“你想称帝?不,你绝不会得逞!”
“逞”字一出,她猛然往萧致武的佩刀上撞去,迅疾而决绝。
“月儿!”
“西岭!”
萧忆和李成轩同时喝止,众人见状亦是齐齐惊呼,然而都离她太远了!
“嗤——”刀尖刺入肉体的声音短促响起,西岭月却撞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她愣怔一瞬才反应过来,抬头看去,竟是萧忆挡在了她的身前,死死抱住了她。
锋利的刀刃穿过他的后腰,从腹部露出刀尖,鲜血顺势而流,顷刻间已染红他雪白的衣袍。
“忆哥哥!”西岭月失声喊道,奈何双手被缚于身后,无法托住他的身躯。
“快解开绳子,快帮我解开!”她急切地朝朱叔大喊。
朱叔情急之下只能照办,她这才抱住萧忆的身躯,泪水夺眶而出。
萧致武也难以置信地看着爱子,失态地大喊:“忆儿!”他想去拔出刀刃,却知不能,连忙对朱源霖喝道,“快,快去找孙神医!快去找他!”
孙神医即萧忆的师父,“药王”孙思邈的第六代传人,眼下就隐居在武宁县。
朱源
霖领命拔腿就跑,劈手抢过一匹战马,沿着蜿蜒的山路往山脚下疾驰而去。
奈何前方就是武元衡的大军,数万人形成一道人肉屏障,死死挡住了进城的去路!
“给他让路吧!”郭仲霆在此时说道,武元衡沉吟片刻,抬手示意大军让开一条道路。
朱源霖来不及回头看上一眼,连忙策马狂奔起来,在大军的缝隙之中留下一地扬尘。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导致双方都愣在了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夜幕就在此刻倏尔降临,像是一种暗示,暗示着那个复杂、矛盾、悲悯而又狠绝的男人的生命在慢慢消逝。
“忆哥哥,你为何要这么做?”西岭月极力避开他后腰的伤口,将他抱在怀中。
萧忆伸出一只手,接住了她滚滚掉落的泪珠,嘴唇轻颤:“你不能死……我不舍得。”
西岭月别过头去,心中剧痛,抽噎着竟至说不出话来。萧忆半躺在她怀里,腰间伤口痛到麻木。
“别哭,”他强撑着意志扯开一丝俊笑,抬手试图为她擦泪,“我是医者,我死不了。”
西岭月连连点头:“是,你死不了的,孙神医就快来了!”
“是吗?”萧忆想要合上双目。
“别睡!”西岭月拍打着他的脸庞,望着他渐渐失去血色的唇,狠狠威胁,“你不能睡!我还没有原谅你,你怎么能睡!”
这一句话像是提醒了萧忆,他又艰难地睁开双目:“你不会原谅我了…
…我知道。”
“只要你活下去,我就原谅你!”西岭月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根本无法看清他的反应,只能凭感觉想象着,“你要是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死了也绝不会再见你!”
听闻此言,萧忆的俊容掠过一丝惊慌,他急促地喘息着,想要争取,想要解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萧致武在一旁看着,双目早已变得赤红,一把推开西岭月:“滚开!你说的是什么?!”
西岭月本就跪坐在地上,这一推竟猝不及防地扭了脚,她只感到“咯噔”一声,脚踝处钻心地疼。
然而没有人看到,天色已经黑透了,唯有漫山遍野的火把丛丛明灭,依旧等待着萧致武的号令。
可他已无心去管。他抱住萧忆的头,恨声责问:“忆儿,你真是太傻了!你这一辈子都是为她而活,凭什么,凭什么!”
“父亲……”萧忆的声音断断续续,已然神志不清,“你答应过我……等拿下荆南,就让我和月儿……成婚……你说话算话。”
萧致武听到这一句,心中悲愤终于到达了顶点,仰头大喝:“你若死了,为父还要荆南做什么,要这天下做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双臂抱紧萧忆,狰狞的目光落在西岭月身上,“是你,你害了忆儿一辈子!我萧家世代尽忠,只剩他这一棵独苗!他到底欠了你什么?!”
“别怪她…
…”萧忆迷迷糊糊间听到父亲的斥责,忙替西岭月辩解,“父亲,是我们……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
“我们没错!”萧致武老泪纵横,已失去理智,“从始至终都是李家和武家的错,是他们的错!都死了吧,死了才好!看他们自相残杀!”
“阁主!”朱叔在一旁听着,脸色已变。
然而萧致武此刻已近乎癫狂,抬手一掌击在朱叔腹部。后者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手中旗幡不慎掉落,萧致武顺势捡起,朝着山上摇臂挥舞:“放箭!放箭!”
“不!不能!”西岭月待要起身阻止,脚踝的剧痛却再度传来,她一个趔趄竟没能站起。
传令的暗卫隔得太远,根本听不到萧致武方才的话语,只一心盯着他示下,眼见他亲自挥舞旗幡,连忙击鼓传令。
山间的暗卫立即拉弓放箭。
“嗖,嗖,嗖——”火箭如倾盆大雨般坠落,在空中一一划出优雅的弧度,瞬间照亮漫山遍野。
“砰”的巨响随即传来,在荆南大军之中平地炸开一个火花。士兵们不及闪躲,被炸得四肢断裂,顷刻间已有十来人受了重伤。
这一幕众人始料未及,武元衡和裴钧都愣在了当地。紧接着,“砰,砰”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大多伴随剧烈的炸响,渐渐扰乱了荆南大军。
李成轩双手被缚,困于敌营,反而能将对面的情况尽收眼底。只一瞬他便明白过来,朝着武元衡大声
喊道:“是黑火药!就在你们脚下!快攻进山洞!”
郭仲霆第一个听到,连忙蹲地抓起一把土壤,放在鼻间一闻,大喝:“快听王爷的,攻进山洞!这土里掺着黑火药!”
武元衡与裴钧闻言大惊,再看阵内,火光已引爆了十七八个炸点,转眼间已有上千人受伤。而更可怕的是,这已扰乱了军心。
见此情形,武元衡不再迟疑,眼见对方第一轮火攻已经结束,他连忙传令:“全军听令,攻入太平山!”
“嗬——”荆南大军立刻爆发出潮水一般的呐喊,齐齐向太平山的洞穴中攻去。
武氏的暗卫们旋即从四面八方跳出来,洞中的机关也尽数激发,化成漫天的暗器射向敌营。
双方厮杀在了一起,冲天火光下是一个个狰狞的面目,不论敌我,全部杀红了眼。唯有萧致武所在的位置被暗卫团团围住,暂时安全。
西岭月强撑着脚痛站起身来,拨开暗卫朝外看去,亟亟喊道:“王爷!王爷!”
“西岭!”李成轩听到呼唤,趁乱踹开几名暗卫,发足奔了过来,“快帮我解开绳子。”
然而西岭月哪里解得开,幸好混乱之中有人掉落了一把短刀,她连忙捡起,这才把绳子割开来。
从始至终,萧致武一直抱着濒死的萧忆,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父亲!”西岭月情急之下喊出了旧日称呼,“你这么做会害死忆哥哥,孙神医怎么可能进得来!”
萧致武
却是狠厉大笑:“死了才好!今天我们全都得死,谁都别想活着离开!”
西岭月闻言一惊,忙低头再看萧忆,只见他眉头紧蹙,强忍痛苦,已经昏了过去。而他腹部仍在汩汩地流着鲜血,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微弱!
西岭月当下对李成轩说道:“你别管我了,快去帮他们。”
“不行!”李成轩握住她一只手,“我们一起走。”
“我不会武,走不掉的。”她连催带劝,“你不脱险,武相爷他们没法安心。”
李成轩下颌收紧,仍在斟酌。
西岭月遂将割绳子的短刀放入他手中,一把推开他:“快去!别犹豫了,他们不会杀我的!”
李成轩唯有长叹一声,反手杀开一条血路,冲向武元衡所在的方向。
此时双方的厮杀声已越来越大,火光冲天而起,整座太平山亮如白昼!眼看着荆南大军以压倒之势逼近,空气中的血腥味也越发地重!
“轰隆”!更巨大的声响突然从背后传来,脚下的土地也为之一颤!西岭月转身望去,猝然失色——
竟是太平山的半山腰塌陷了一块!山上的泥土、草皮、石块以肉眼可见的迅疾之势滑落,所过之处扬起遮天的尘浪!
“山体塌方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暗卫们立即骚乱起来,停战躲避。
然而尘浪已迅速滑落,转瞬便将他们埋在了巨石泥土之中。山间的暗卫更是乱了心神,纷纷卸箭逃脱,以至于有不少
人遗失了火源,点燃了四周的花草树木。
风声呼啸,火势蔓延,大地震颤,尘浪遮天,月色无光!
荆南大军见状,自发地往两边撤退,也乱成一片。幸而李成轩已趁机杀回武元衡身边,对他喝道:“回撤!黑火药已经燃尽,快让大军回撤!”
武元衡审时度势,连忙击鼓传令,大军这才找回了主心骨,散乱而迅速地向后撤退。
暗卫们见状也都放弃兵刃表示投降,跟着荆南大军往后退。
“轰隆——”又是一处突然塌陷,这一次,就在萧致武和西岭月所在的方位!
“西岭!”李成轩骇然喊道,转身欲往塌陷处狂奔,却被人死死拦住。
“王爷不能去,太危险了!”武元衡让亲兵拽住了他。
郭仲霆也劝道:“是啊舅舅,你去了不仅救不出月儿,连你自己也搭进去了!”
然而李成轩什么都听不见,俊目紧紧盯着塌陷之处,发狂一般奋力挣扎。
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郭仲霆连同十几个人才勉强将他按住,阿丹竟然也在其中!她穿着一身士兵的铠甲,跪在地上死死抱住李成轩的双腿,放声大哭:“王爷不能去啊,去了可就出不来了!”
“西岭……”李成轩望着远处遮天蔽月的扬尘,望着不断被泥土侵蚀的生命,只觉一颗心也和那些人一起,永远被埋在了太平山下。
人生头一次,他感到如此无力。
直至三个时辰后,塌陷的趋势才渐渐缓
滞、停住。
侥幸生还的人们互相搀扶,望着那座面目全非的太平山,尽数默然不语。
在强大而无情的造物者面前,再也没有了李唐皇室,没有了武周复辟,没有了荆南大军,也没有了武氏暗卫。所有人都臣服于上苍,敬畏着生命,庆幸着自己的劫后余生。
这一仗不会再打,也打不起来了。
天色蒙蒙亮时,武元衡下令残军撤退,与此同时裴行立也带着东川的兵马赶来驰援。武元衡将现场交给了他,命他援救幸存的士兵,无论属于哪一个阵营。
“看来是太平山被开采过度,两军这一混战,山体不支造成了塌陷。”武元衡叹了口气,转身询问郭仲霆,“王爷呢?”
“阿丹在看着。”
武元衡沉默一瞬,叮嘱裴行立:“你们救援时……找找县主的尸体。”
“你说什么?!”裴行立身子微颤,二话不说奔向塌陷之处。
武元衡见状轻轻摇头,又对郭仲霆道:“走吧,我们去看看王爷。”
由于昨晚突发意外,荆南大军便就地扎营歇息,武、郭二人询问了李成轩的营帐方位,前去探望。
“王爷,”武元衡站在帐外恭敬地说道,“下官与郭郡公进去了。”
帐内却没有任何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不妙,连忙掀开帘帐走进去。可这简陋的帐篷里哪还有李成轩的影子,唯有阿丹双手双脚被缚,口中还塞着一团布料,躺在毡毯上挣扎不得。
郭仲
霆忙将她口中布料取出来:“王爷人呢?”
“半夜就跑了!”
李成轩已在塌方现场找了两个时辰。
由于山体塌陷太过严重,堵住了山洞入口,他不得不一寸寸地挖石开路,寻找西岭月的踪迹。
余灾不断,他一边躲避一边寻找,手中的刀刃砍卷了,便从死人手中捡一把继续。若一时半刻找不到兵器,他便徒手挖泥搬石……如此反反复复,十指已满是血痕。
唯有心中的希望始终无法熄灭,一直支撑着他,暗示着他,告诉他西岭月还在这里等着他。
他自信于他们之间的默契,而这默契也在此刻变得异常强烈,他像是能感觉到西岭月的心跳,他能确定她还活着!
他坚定而执着地寻找,口中不忘喊着她的名字,期待能得到她的回应。
随着临近天明,周围援救的士兵慢慢多了起来,许多人上前询问过关心过,而李成轩没有任何回应,只一心寻找着西岭月的踪影。士兵们被他的执着所打动,不约而同前来帮忙,众人齐心协力清理道路,渐渐接近了山洞的入口。
可大家心里都明白,到了此处,生还的可能已经变得很小很小。因为这山洞全是石墙所砌,不比泥土沙石,只一块就能砸得人粉身碎骨。方才清理路面时,他们就找到了好些尸首,全都被砸得脑浆迸裂、血肉模糊。
唯有李成轩的心跳越来越快,坚定地相信他心爱的女子就在这附近
。他一脚踏入洞口,放声喊道:“西岭!西岭!”
许是回声太大,竟震掉了一块摇摇欲坠的石砖,“砰”地落在某个未及清理的石堆上面。
冥冥之中,仿佛有人牵引着李成轩的视线,他看到了那个石堆。
他踏着满地泥沙碎石跑了过去,搬开最上面的大石,果然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呻吟,是个女子!
“西岭!”他连忙加快动作搬开一块块石头,发现此处的地面竟被砸出了一个大坑。而坑口被一块平整的大石卡着,导致后来的石头没有落入其中,在地面上堆积成了石堆。
但触目惊心的是,那块卡在坑口的大石上面,赫然沾着斑斑血迹。
女子痛苦的呻吟声再度传来,李成轩心中一急,使全力搬开了那块大石,一眼瞧见一个女子被埋在碎石泥土之中!但因鬓发缭乱,满身泥泞,已然辨不出本来样貌。
可李成轩知道,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跳入坑中一把将她抱起,拨开她凌乱的鬓发,露出她姣好的面容,正是西岭月!他大为激动,忙又细细打量,见她除额头有块血迹之外,身上并无明显的外伤,但因被埋了整整一宿,此刻已经接近昏迷。
劫后余生的喜悦终于在这一刻奔涌而来,李成轩紧紧将她拥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西岭别怕,别怕!我来了!”
西岭月险些被勒得喘不过气,神志却逐步清醒,缓缓睁开双眼。她有一瞬的迷茫
,继而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竟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忆哥哥呢?忆哥哥在哪儿?”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奈何浑身酸软,脚踝也像骨折了一般使不上力。
李成轩连忙擦掉她面上的灰尘,急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
西岭月却一味挣扎着起身,口中喃喃喊道:“忆哥哥,忆哥哥还活着吗?他还活着吗?”
见此情形,李成轩立即反应过来:这个浅坑,这坑口的大石,都是萧忆所为。而那石面上的血迹……
“你先别急,我们出去再说。”他如此安慰着,将西岭月抱起平放在地面上,自己也纵身一跃跳出坑底。
西岭月已迫不及待地向外张望,茫然地喊着萧忆的名字:“忆哥哥,你出来啊!你在哪儿?月儿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
然而没有回应,唯有她的回声响彻在这空荡的太平山间,孤独而凄清。
面对这满目疮痍,她也知萧忆再无生机,不禁跌坐在沙土之上,痛哭失声。
就在昨晚,洞口塌陷之前,石墙已纷纷开始剥落,她顾不得脚伤四处躲避,数次险些被巨石砸中。萧致武也护着重伤的爱子狼狈闪躲,想是太过颠簸,激得昏迷的萧忆再度醒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回光返照,萧忆当时竟异常清醒,他用仅剩的力气做了最后一件事——一把将她推入坑中,勉力搬过巨石卡在坑口,急促地说道:“月儿坚持住,福王会来救你。
”之后就再也没了他的消息。
回想起最后那一幕,西岭月更无法遏制心中悲痛,伏于李成轩肩头泣不成声。
忆哥哥终究没有辜负当初的誓言,为她生,为她死。
是她辜负了他,害他身受重伤,长埋于太平山下。
而那些美好的过往,那些甜蜜的回忆,也都将随着他埋葬于此,再难寻回。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西岭月身上。恍惚间她好似回到了十六岁那年,她和萧忆站在桃花树下,彼此相视而笑的场景。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那时的桃花落在他们身上,一朵朵一瓣瓣,就像是眼前飘然而落的雨滴,一如她的心情。
当时有多欢喜,此刻就有多悲泣。
“西岭,我们走吧。”李成轩打横将她抱起,踏着满地的狼藉缓缓离开。
西岭月流着泪躺在他怀中,搂住他的脖颈,又不自觉地回望那座太平山。
造物者是如此强大,如此随心所欲,世间的山川河流都似他掌心中的玩物,微一弹指便能山崩地裂。
人命更是犹如蝼蚁,渺小微茫,不值一提。
烟雨迷蒙之中,那漫山的焦土疮痍仿佛也都看不清了,天地又恢复朗朗乾坤。
千百年后,是否还有人会记得这一切?
记得有无数鲜活的生命曾埋葬于此,用血肉之躯见证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浩劫。
有人梦醒,有人梦醉。
有人梦圆,有
人梦碎。
(叁:乾坤劫,完)
批注:
南康郡王 : 即中唐名将韦皋,曾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任内‘和南诏、拒吐蕃’,军功卓绝,保西南一方平安,因功受封‘南康郡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