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西岭月和李成轩、阿翠三人便已抵达魏州城门口,想赶在第一个出城。
聂隐娘独自前来送行。
李成轩想起她这些日子的相助,心下感激:“此次多亏聂仙子仗义援手,我们……”
“我是为了我师父。”聂隐娘不等他说完便出口打断,“若没有师父点化我,我早就堕入魔障了。况且,我不想主公走上歧途。”
“无论如何,聂仙子大恩大德,我们铭记于心,来日定当报答。”李成轩坚持道谢。
聂隐娘淡淡一笑,态度依旧清冷。
阿翠与她朝夕相处近两个月,早已习惯了她外冷内热的性子,亦是不舍地道别:“聂姐姐,你别光顾着别人,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西岭月也想向她道谢,可话还未出口,城楼上突然响起晨钟之声,昭示着寅时末已到。随后,两队士兵分别从城楼东西两侧小跑下来,迅速打开了城门。
聂隐娘见状便短促告别:“城门既开,我就不送三位出城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西岭月和李成轩同时回道。
聂隐娘微一颔首,利落地翻身上马,策马回城。
阿翠望着她的背影,轻声感叹:“婢子从没见过送人不送出城门,自己先回去的。不过聂姐姐做起这事竟异常妥帖,没教人觉得半点不舒服。”
“既脱了奴籍,以后别再自称‘婢子’了。”李成轩轻笑,“走吧。”
他边说边赶着马车往城门处走去,将三人的通关文牒和魏博镇符契交给守城士兵查验,然后顺利出城。
来时两个人,走时三个人,原先的马车便略显逼仄。田季安想必是心中有气,一没送行,二没准备马匹,连个面都没露。倒是田忘言送来一些食物、水,还从田季安的书房偷出来一张大唐舆图。
李成轩本意是雇一名车夫,但阿翠自告奋勇担了这差事,说是她和聂隐娘走了一路,都是她充当车夫,对此早已驾轻就熟。
李成轩拗不过她,又怕节外生枝,遂定下约定,与她白日轮流驾车赶路。
至于西岭月,近日里所受打击太大,两人都希望她能好好休息,铆足精力面对即将到来的风云。
“据田季安所说,郭家暂时无虞,但皇兄剥了仲霆的郡公爵位,姐夫也被罚俸两年,算是小惩。”在马车里,李成轩提起郭家的近况。
西岭月闻言沉思片刻,勉强开口:“圣上能轻易饶过郭家,内情定不会如此简单。你不必瞒我,他们做了什么?”
李成轩也知瞒不住她,只得如实说来:“郭氏族人联名上表,请求皇兄将你剔除族谱,加以严惩……皇兄应了,也收回了‘西川县主’的头衔。”
西岭月早已料到此事,但心中还是有一丝丝失落。毕竟除夕那天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郭氏宗祠里,族老们的慈爱,长辈们的关怀,平辈间的交好……都
曾给予过她难得的归属感。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真正融入了郭家,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是鸠占鹊巢。
她唯有自嘲地笑:“这样也好,我本就是个冒牌货,郭家的名利富贵我不该占着。”
李成轩见她神色平静,这才稍感安心,握住她一只纤长玉手,予她安慰:“无论如何,我都陪着你。”
经历过昨日最茫然、最惶惑的时刻,眼下西岭月已渐渐平静,轻声又问:“除了郭家,别人呢?可有受到牵连?”
李成轩回想片刻:“暂时没有。裴行立已将一切事由禀明皇兄,反而因功擢迁,改任卫尉少卿了。”
“卫尉少卿,是个什么职务?”
“掌管两京武库署、武器署、守宫署和天子仪仗。”李成轩顿了顿,补充道,“算是近身侍奉天子了。”
“近身侍奉。”西岭月勾起一抹讽笑,“但没有实权,对吧?”
李成轩没有回答,算是默认。卫尉少卿看似随天子出入,但分管的都是最常见的军械、祭祀礼器、仪仗等死物,的确是个闲职,以往多由宗亲外戚、重臣世家之中资质平庸的子弟担任。相比之下,沁州刺史却能掌握一州实权。天子这是明升暗贬,对裴行立生有戒心了。
“那南浦和西川呢,圣上可有动作?”西岭月进而追问。
“三月初,皇兄已任命武元衡为剑南西川节度使,白学士为判官,明旨说是‘赶赴西川平定局势’。”李成轩说
出推测,“我猜皇兄是意在南浦,打了西川当幌子。”
西岭月也作此想:“有理。可我想不明白,圣上为何要派武尹京去呢?他分明是武后的曾侄孙啊,难道圣上不怕他……倒戈?”
“这就是皇兄的厉害之处。”李成轩犹豫一瞬,才往下说道,“武元衡毕竟是武家人,和你义父谈判时能占个身份的便利,他若处置得当,往后自然圣眷更隆;但他若包庇武氏族人……圣上也会坐实武氏遗孤的野心,拿武元衡当出兵的借口。”
西岭月听后大为感叹李纯的心机,不由脱口:“圣上这样……也不知是好是坏。”
“好坏参半。”李成轩亦不避讳地评价,“乱世当政,帝王理当存心机、重防备,才可保朝廷无虞;但若天下太平……皇兄的心怀便该放宽些了。”
两人话到此处,已算是大不敬,西岭月及时制止了这个话题,转而又问:“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直接去南浦吗?还是……还是先去西川?”
李成轩思索片刻:“不去西川了吧,你义父的势力在那儿,去了西川,怕就出不来了。”
“可是南浦那么大,我们要去哪儿呢?”西岭月毫无头绪。
李成轩遂拿过车上的舆图来看,发现南浦郡下领三县:凉山、武宁、南浦。
“武宁?”他喃喃自语,感到这地名颇具深意。
武后在世时留下的秘密,武氏遗孤繁衍之地,“武宁”二字似乎蕴含了
某种美好的祈愿,是一个绝佳的暗示。
他不禁抬起头来,以目光示意西岭月。后者当即决定:“好,我们就去武宁!”
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一个月后到了南浦郡境内。许是因为朝廷一直搜捕未果,又或许是天子断定他们不会来南浦,也可能是多了一个阿翠的缘故……总之三人这一路南下,很少遇到盘查,再加上有田季安的假文牒护身,水路陆路都走得格外顺畅。
而此时已是五月中旬,气候渐渐转热,鸣蜩熏风,榴花带暑。
五月十一,三人抵达了武宁县城外,陡然感到盘查变得森严许多。西岭月、李成轩、阿翠都是样貌出众之人,一齐进城容易引起官兵注意,故而三人商量一番,决定兵分两路:西岭月和阿翠一并进城;半个时辰后李成轩再独自进城。
西岭月手上有两套假文牒:一套是郭仲霆给的,户籍长安,名为“李娃”;一套是田季安给的,户籍魏州,名为“李星月”。而阿翠的户籍名是“李波翠”,两人便装作一对远房姐妹,入城接受盘问。
官兵见是两个美貌女子,并非一男一女,略略盘问过后便放行了。两人遂前往城内第一个街口西南角,等着与李成轩会合。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却不见李成轩赶来,西岭月渐渐生出担心,怕他是被守城的士兵拦住了。
“县主别担心,婢子去探探情况。”阿翠说着便要原路返回
。
西岭月一把拉住她:“再等等吧。”话虽如此,可她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阿翠忍不住走到街口张望,却没瞧见任何异常,城门处也照常盘查过往行人,就是不见李成轩的影子。
就在她焦急难耐之时,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头,随即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阿姐!”
阿翠转头一看,竟是许久未见的孪生姐妹阿丹!而她身边,不正是李成轩嘛!
阿翠大喜之下也顾不得和妹妹说话,连忙问道:“王爷您去哪儿了?害我们好等。”
不等李成轩答话,阿丹已经解释道:“阿姐别怪王爷,他是遇见了我,这才耽搁了一阵子。”
经阿丹一说,阿翠才发现她手臂上挽着个包袱,不禁好奇:“你为何会来武宁县?”
“说来话长啊。”阿丹显然不想再重复一次,笑道,“等见到县主,我一并告诉你们。”
阿翠便将两人带去街口的酒楼,与西岭月会合。
这对孪生姐妹花重逢,众人皆是喜不自胜,问起了阿丹这一路的状况。阿丹却是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带过,反而教西岭月和李成轩很是愧疚。
“对了阿丹,你怎么会在武宁县?”西岭月也问出这个问题。毕竟南浦郡下辖三县,彼此能在武宁县遇上也不容易。
阿丹便说起了近况:“王爷、县主你们有所不知,婢子一路引着追兵来到南浦郡,为了躲藏行迹,把三个县都走了一遍。就在婢子来武
宁县那天,路上遇到了一个车队,查验文牒时就排在婢子前头。您猜怎么着,其中竟有郭郡公!”
此言一出,西岭月心口猛地一紧,正待追问,阿丹已主动续道:“婢子当时不敢和郭郡公相认,只听他对官兵说是进城访友。婢子就一路跟过去,发现他的落脚地是在县令府,还有武尹京也来了。婢子心知是出了大事,便偷偷去见了郡公一面,他说此地凶险,让婢子尽快离开。这不,婢子就是听了他的话才准备走的,谁想这么巧,在城门口被官兵拦住了。”阿丹想起方才出城的趣事,只觉忍俊不禁。
当时她拿着包袱正打算出城,一个官兵突然将她拦了下来,说:“奇怪,我方才明明看见你进城来着,怎么这么快又要出去?”
阿丹一听,便知是孪生姐姐阿翠到了,不禁喜出望外。她反应也是极快,连忙胡诌:“啊!是我是我,没想到您眼力这么好。我方才进城的时候东西落在路上了,正想出去找找呢!一会儿进城还得麻烦您!”
官兵见她说话娇滴滴的,倒也没怀疑,甚至连她手上的文牒都没看,挥手将她放行了。没想到她这一出去,就遇上了李成轩,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也不敢多做交流,只是互相传递了几个眼神,便装成陌路人前后脚重新进了城。
听闻阿丹这一席话,几人才晓得武元衡动作这么快,已经到了武宁县,看样子是
来暗中查访的。
“仲霆哥哥怎么跟来了?”西岭月有些意外,“他不是被剥夺了爵位吗?”
“听郡公说,圣上特许他戴罪立功,来捉拿萧家父子。”阿丹言简意赅,“还有白学士、裴将军,这次都来了。”
果然,天子也选定了武宁县作为突破点,还将熟知内情的人都派了过来。西岭月忽感喜忧参半:喜的是李成轩终于能洗脱冤屈;忧的是自己和义父一家将何去何从?
李成轩也感到此事万分棘手,向阿丹询问:“他们都住在县令府?仲霆可曾对你透露过什么?”
阿丹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无人,才低声说道:“是,都在县令家住着,统共就来了十几个人。郡公只说此地将有大变,让婢子赶紧离开,其他的一概没说。”
李成轩闻言眉头紧蹙,深感武宁县即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而这与他暗访的本意并不相符。武元衡必定有备而来,倘若朝廷与萧家父子真动起手来,以他单人之力还能护得住西岭月吗?
李成轩心中忧虑,此时阿丹又反问他:“对了王爷,您为何要来南浦?此地对您可是最危险的啊!”
李成轩没有回答,含糊地道:“我们自然是来找萧家父子,你在这儿可打听出了什么?”
“没有,”阿丹言罢,想了想又说,“不过婢子倒是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事?”
“这武宁县的人……”她压低声音,“好像有问题
。”
“什么问题?”西岭月耳尖听到了。
“婢子形容不出来,总之但凡女子进城,路人都要多看几眼,投宿时也被问东问西。”
听闻此言,西岭月忽然想起方才她和阿翠进城时,路上的行人也在频频看她们。那种眼神并不像是在欣赏容貌出众的女子,反而像是一种……审视?
显然阿翠也意识到了,她突然打了个寒战,看向西岭月:“县主,方才……”
西岭月示意她噤声,又追问阿丹:“除此之外,你还发现了什么?”
“此地应该尚武,藏了不少高手。”阿丹神色变得很谨慎,声音压得更低,“以婢子浅薄的眼光看,这县里十有八九都会武。”
十有八九?!西岭月吓了一跳:“太夸张了吧。”
阿丹努了努嘴:“不信您问王爷。”
方才两人进城时,李成轩的确发现许多百姓都有问题,路人大多步伐沉稳、气息平稳;就连街边摆摊的寻常小贩,眼中都透着敏锐的光。
这些人大多在遮掩自己会武的事实,却瞒不过高手的眼。相比之下,最好应付的反而是那些守城将士。
“毕竟武氏的据点在此,一些深藏不露的高手环伺周围,也很正常。”李成轩这话是安慰西岭月的,实际上他心中更觉担忧,遂道,“大家还是小心行事吧。阿丹,你和阿翠不宜一起出现,你先去找仲霆,就说我在那儿等他。”
他扬手一指酒楼的对面,几人抬首望
去,只见是一座三层楼高的客舍,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乐朋客舍”。
当日午后,西岭月、李成轩、阿翠三人到了乐朋客舍投宿。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掌柜一直盯着西岭月和阿翠,尤其是对前者打听得极其殷勤,而对李成轩这么一位器宇轩昂的人物反倒并不太留意。
简直和阿丹形容的一模一样。西岭月心下戒备,面上却不敢流露异样,三人佯作轻松地住进了客舍。李成轩住在“天”字一号房,西岭月和阿翠住在二号房。
待到了傍晚时分,阿丹带着郭仲霆前来与李成轩会面,一行人又在客房里密谈许久。直至快到宵禁时,郭仲霆才在阿丹的陪伴下离开,返回武宁县令府去了。
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悄悄渲染,看似寻常的乐朋客舍处处透着诡异,气氛显得无比压抑……
直到亥时末,这种诡异的情形终于被打破——大堂的六扇窗户像是全都忘了上闩,在同一时间被人齐齐推开。紧接着,十二名黑衣人先后跳入窗内,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停在“天”字一号房、二号房门外。
为首之人比了个手势,十二人即刻挥刀砍掉门闩,分头闯入两间房内。显然他们已事先打听过,两个女子是住在“天”字二号房,因此闯进去的只有五名黑衣人,且都收起了兵刃。
但住在“天”字一号房的李成轩则较为倒霉,闯进去的七人全部挥刀直入,直
奔窗边欲取其性命。
然而当他们闯入房中之后,才发现屋内竟然空空如也!黑衣头领大呼不妙,连忙跑出“天”字一号房,恰好碰见另一队人马从隔壁撤出来。对方朝他打了个手势,表示隔壁也没有人。
就在这时,掌柜跑了上来,看到两间大敞的客房很是惊讶:“这……这……属下可以肯定,他们没出去过啊。”
黑衣头领心中恼火,但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哪间客房是空的?”
“没有,都住满了。”掌柜回道。
黑衣头领咒骂一声,开始挨个房间去搜,不仅是榻上休憩的男女,甚至床下、衣柜、房梁都没放过。然而这般一路搜下去,“天”字三到十七号房都没有找到李成轩等人的踪迹,倒是惊扰了所有的客人。
直至来到三楼尽头,那最后一间“天”字十八号客房门外,饶是外头闹出这么大动静,这间客房的房门依旧紧闭,客人也没有出来看过一眼。
黑衣头领暗道糟糕,忙举刀劈开房门闯了进去。果不其然,房内是空的,唯有一扇窗户大敞着,显示李成轩等人已从此处跳窗逃脱。
黑衣头领一怒之下抓住掌柜大声质问:“你不是说这里有人吗?”
掌柜很是为难:“属下不敢骗您。这间房外头是条小巷,气闷又不见阳光,挑剔的客人是不会住的。但就在傍晚,有位男客前来投宿,说是不计较房间好坏。小人看他仪表堂堂
,也不是本地人,便答应了。”
“仪表堂堂?”黑衣头领眯起双眼回忆片刻,问道,“可是长了一双桃花眼,眼尾上翘?”
“对对!正是如此!”
“裴行立。”黑衣人咬牙喊出这个名字,猛地扯掉脸上的面巾,露出他一张极其年轻的面庞。若是西岭月看到他的面容定会大吃一惊,因为此人正是萧家的心腹,锦绣庄的总经办,上次在长安城外看守空空儿、精精儿的朱源霖,她从小喊到大的“小霖哥”。
而此时此刻,险些被朱源霖抓获的几人,已经顺利来到了县令府中,与武元衡等一干人马会合。
这整件事要感谢阿丹。
阿丹毕竟早来了几天,对武宁县的异常多少有所了解。与此同时,武元衡一行人也察觉到了奇怪之处,发现当地人都会武艺,而且戒心很重。
一个令人生寒的猜测出现在了他们心中——这整个武宁县的人,除了朝廷派来的官员和士兵之外,或许都被萧家父子收拢了。又或者,这里生活的本就是武氏的心腹。
既然入了这圈套,几人断无可能能够轻易逃出去了。就在众人被困在县令府中时,阿丹及时找到了郭仲霆,带来了西岭月和李成轩的消息。郭仲霆立即前往客舍与两人密谈,将这武宁县的异常说与他们。
李成轩听后,结合乐朋客舍掌柜的反应,几乎断定了整个县城都有问题。据他推测,萧家父子已经告知了全
城心腹,在城内大肆寻找西岭月的踪迹,因此这里的人才会对年轻女子格外留意。
于是李成轩当机立断,决定把不会武艺的西岭月和阿翠先送离客舍。他让西岭月换了郭仲霆的衣裳,穿上斗篷盖住头脸,假扮成对方伺机离开。毕竟郭仲霆是朝廷派来的人,他笃定掌柜不敢轻易拦截。
结果如他所料,阿翠顶替了阿丹,轻松护着假郭仲霆离开了客舍,返回县令府。
与此同时,裴行立则伪装成刚进城的客人前来投栈,将最后那间“天”字十八号房订了下来。
这间房虽然阴冷背阳,面朝小巷,却是条极佳的逃生路线。有意者只需跳出窗户便能借着小巷的掩饰,悄无声息地离开客舍的监视范围。
于是入夜之后,李成轩、郭仲霆、阿丹悄然来到裴行立的房间,四人一起跳窗逃走,迅速回到了县令府中。
此地县令姓魏,只比武元衡早到任半年,也不知是他迟钝还是当地人掩饰得太好,他到任至今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还是武元衡等人抵达之后略略提及,他才惊出了一身冷汗,此刻早已是六神无主。
试想一整个县城的百姓人人会武,无论男女老少,其背后该是多大的阴谋?
原本武元衡是怕打草惊蛇,才轻车简从前来暗访,却不想这县城竟然如此诡异。面对这种局势,他也顾不得朝廷的通缉令了,决定与李成轩携手抗敌。
“为今之计,必
须有人站出来牵引视线,我们才能离开武宁去搬救兵。”武元衡率先说出想法。
“可我们还不清楚对方有多大的势力,这背后之人到底是谁。”白居易亦是表态,“下官总觉得萧家父子并非真正的‘康兴殿下’。”
听闻此言,西岭月瞬间脸色煞白,忍不住开口:“或许我才是……”
“西岭!”李成轩及时打断她,转而问武元衡,“武相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今年二月末,武元衡受封剑南西川节度使,同时天子又加封他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官职有些拗口,意即:同中书省、门下省三品以上的官员一起平核奏章、处理政务。
此官职乃太宗亲设,最初是为了把非中书省、门下省的低级官员破格提拔上来,后来渐渐成为宰相的代称。到了高宗朝,所有宰相均会加设此头衔在实际官职之前,百余年来,已然成为册封宰相的传统。
如今天子给了武元衡这个官职,也算是变相示意他,一旦解决了武氏遗孤之乱、治理好蜀地,他即可回京入阁拜相。因此,李成轩才会改口称呼他为“武相爷”。
武元衡受先皇顺宗的知遇之恩,又与郭家交好,因此待李成轩也很客气,遂点头应允他私下密谈。
两人走到小隔间里,李成轩开口即问:“武相爷,皇兄选定武宁县可有依据?”“有。圣上分析了南浦郡三县,发现这武宁县是则天皇后
当政时所立,嫌疑最大。”
见武元衡言行坦诚,李成轩才略感放心,遂直白相问:“相爷既受命处理此事,可见是放弃了武家利益,是吗?”
武元衡在此事上也颇感为难,踌躇片刻才道:“实不相瞒,圣上之所以命下官前来处理此事,也是留有余地的。下官毕竟是则天皇后的曾侄孙,算起来与康兴殿下同出一脉,说起话也方便些……圣上的意思是,只要康兴殿下伏诛,一干人等可既往不咎,朝廷还会给予优待。当然,圣上也会给康兴殿下一个体面,将他风光大葬。”武元衡说到此处,刻意提醒道,“王爷,这可是个戴罪立功的好机会,您要好生把握,下官会助您一臂之力。”
然而李成轩在听到“伏诛”“风光大葬”几个字眼时,眉头已经深锁,斟酌良久才吐露实情:“相爷也是武家人,定不愿看到李、武两家自相残杀。我也不瞒您,我怀疑西岭才是真正的‘康兴殿下’。”
“什么?!”武元衡大惊失色,“县主她……不是长公主之女吗?”
李成轩遂将在魏州发生的一切如实相告。
武元衡越听越觉得此事棘手:“您是说县主竟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
“此事显而易见,萧家父子是想利用她号令武氏族人,事成之后再夺取武氏江山。”李成轩忧心忡忡。
武元衡何等聪明,一听便猜到其中隐情,不禁叹道:“这可就难办了,
此事您有几成把握?”
“七成。”李成轩如实说道,“这也是我陪她来南浦的原因,她想知道真相。”
武元衡闻言沉吟片刻,计上心来:“既然如此,倒也是个机会。不如就让县主出面牵制住他们,借这个由头确认身世,咱们借机离开去搬救兵,您看如何?”
“只怕没那么容易。”李成轩想起这城里的诡异情况,忧色更深,“倘若真如相爷你猜测,这城里的人都是武氏心腹,恐怕我们已经中了圈套,进城容易,出城就难了。”
“只要再拖上两日,下官就有法子出城。”武元衡也不瞒他。
李成轩略一沉吟,已经猜到:“相爷修了密道?”
“不错。”武元衡说着便推开了小隔间的窗户,指着不远处的假山说,“王爷请看,那假山下有条废弃的地道,应是三十年前荆南战乱时所修,这几日县令正派心腹抢修加固。不过,当初通往城外的出口已经塌陷,我们只能另挖出口,至少还需两天。”
李成轩望着园中那不起眼的假山,未料到其下竟有一条地道,这多少也是一线希望吧。可怕就怕他们逃出了武宁,却逃不出荆南。
“荆南节度使裴钧可靠吗?”他问出关键问题。
“可靠,他是河东裴氏族人,此次圣上让裴少卿跟来,也是为了方便联手。”武元衡顿了顿又道,“如今查得很清楚,荆南、江西、湖南三地节度使、观察使都是效忠
朝廷的,正因如此,下官才敢不带人马前来暗访。”
李成轩听罢心中稍定,又道:“即便有地道,出城恐怕也要费些功夫。如今县令府有多少人手可用?”
“加上守城将士,一共两千人,足矣。”武元衡捋了捋下颌的胡须,“王爷别忘了,咱们有裴少卿。他从前可是镇海牙将,带兵是他的强项。”
武元衡说出这话时,目中闪过沉着而自信的光芒。这令李成轩突然想起他是历经三朝的老人了,况年已半百,阅历又深,行事之谨慎、心思之缜密,应当为众人之首。
想到此处,李成轩暂时放下心来,决断道:“既如此,就按武相爷的安排,两日后,我和西岭出面牵制住他们,你们从地道离开去搬救兵。”
“您要留下?”武元衡很是意外。
“我与西岭共进退。”他神色坚定,“你们需要多久?”
“最多一天,五镇联军已在荆南整军就绪,随时待命。”
就在李成轩与武元衡展开密谈之时,西岭月也已经想好了脱身之法,与他二人的计策不谋而合。
“萧家毕竟养育了我十八年,应该会对我手下留情。这两天我会找机会牵住他们的视线,你们趁机离开吧。”她如是说道。
“那怎么行!”郭仲霆第一个出言反对,“父亲母亲若是知道,绝不会容许你冒这个险。”
“父亲母亲……”西岭月面露黯然,没往下接话。
还记得去年九月在福王府
,长公主突然来认亲,当时她难以相信。直至她受封为“西川县主”,搬进了长公主府,也没将自己当作郭家人,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格格不入。
可这半年里,她的心思渐渐变了。长公主夫妇对她的慈爱,郭仲霆对她的呵护,天子对她的信任……皇家虽然无情,世家虽然势利,可她却在这无情与势利之中找到了温暖。她开始骄傲于自己姓郭,骄傲于曾祖父是一代军魂,于水深火热之中挽救过万千子民。
然而上天却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在她适应了这个新身份之后,给了她致命一击。她不仅不是忠良之后,反而是个乱臣贼子。西岭月唯有苦笑。
郭仲霆见状,还以为她是听说了族人上表将她剔除族谱的事,连忙开口安慰:“你别怪父亲母亲,他们也是迫不得已。其实他们很记挂你,否则也不会求到圣上面前,让我来戴罪立功了,说到底都是为了保护你。”
“可我是个冒牌货。”西岭月决定说出事实。
“啥?”郭仲霆很是诧异。
裴行立和白居易亦是震惊,就连阿翠、阿丹都是头一次听说此事。
西岭月咬了咬下唇,终究没将那个骇人的猜测说出来,只道:“我们在魏州碰到李忘真了,她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胎记,位置也一样。我和王爷怀疑她才是长公主真正的女儿,一直被寄养在李师道家。而我……只是义父接近郭家的工具
而已。”西岭月平静地吐露。
几人听后都感到匪夷所思。然而细想萧忆和李忘真的婚事,再想想萧家父子的所作所为,又觉得此事大有可能。
最初的震惊过后,郭仲霆最先反应过来,竟是惊喜感叹:“若真如此,你和王爷就有希望啦!”
可话一出口,他恍然想起裴行立才是西岭月的正牌未婚夫,忙又尴尬改口:“呃,这个……我是说,你和王爷就有希望洗脱罪名了。”
“没错,”白居易也觉得这是好事,“圣上之所以生气,也是疑心您和萧家父子有更深的关系。若能证实您是遭他们利用,又与郭家没有亲缘关系,反倒能减轻圣上的猜疑。”
是啊,毕竟一个平民女子在天子眼里,是没有任何杀伤力的。西岭月又何尝不想做一个平凡普通的良家女子,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唯有裴行立自与她重逢之后一直没有开过口,听了她这一席话,他已敏感地意识到什么。
毕竟,西岭月秘探乾陵、营救空空儿师兄妹时,他是唯一的见证人。他亲眼看到了萧忆的犹豫和矛盾,也看到了朱叔父子对西岭月的客气——
“月儿,把盒子里的东西给我,随我离开。”
“少主,眼下您可不能儿女情长,否则殿下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是啊月儿,咱们才是一家人,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
回忆前情,裴行立猛地转头看她,目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西岭月知道他猜出来了,不禁扯开一个万分难看的笑容,自哂道:“没错,正是你想的那样。”裴行立闻言心神一震,还不待他有所反应,她又补上一句,“裴将军,我们……退婚吧。”
她话音落下,室内一片沉默。其余几人都以为西岭月是得知了身世真相,决定选择李成轩。唯独裴行立心中明白,原因绝不是如此简单。而这一次,他竟然无法开口拒绝。
若他只是镇海的一名小小牙将,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裴氏子弟,他必定会不顾一切地陪着她,哪怕浪迹天涯,哪怕隐姓埋名,也在所不惜!
但如今他是裴垍的嗣子,是东眷裴的领袖之子,肩负着裴氏一族延续的重任!裴垍待他犹如亲生,为他的前程、婚事奔波斡旋;族人也对他寄予厚望;更别提天子如此多疑,却一再宽宥他、器重他!
这一切已成为他无法卸去的责任!父亲裴垍的宰相之位唾手可得,东眷裴的兴盛就在眼前,近千名族人的仰视……让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随心而为!
这也是为何他与西岭月重逢之后,并不热络的缘故。因为经过出逃之事,西岭月被逐出郭家,剥夺了县主头衔,裴垍已对这桩婚事有了顾虑。
是他一再坚持,并在圣上面前多次暗示,才勉强挽回裴、郭两家的亲事。他认为即便要退亲,也必须是西岭月主动提出,他绝不能在她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
,让她闺誉尽毁。
但他私心里始终抱着一线希望,期盼西岭月能在风波过后,还愿意做他的妻子。
可就是如此微茫的一丝念想,也在这一刻被彻底毁灭!
倘若西岭月就是康兴殿下,是武氏遗孤,他又该如何接受她?如何向父亲交代?如何向圣上交代?
郭家的教训摆在眼前,他绝不能拿整个裴氏的荣耀、拿他父亲的前程当儿戏,他不能忘恩负义。
当初,是李成轩为他安排了这样一个新身份;后来,也是因为这个身份,他才能勉强高攀上这桩婚事;而如今,一切还是回到了最初,回到了原点。
兜兜转转,都是天意。
世人皆羡慕世家望族的体面煊赫,却鲜有人看懂其中的辛酸。那些富贵,那些名望,那些风流,是多少族人牺牲自我才换来的。
而从一个落魄子弟变成家族的中坚,他已没有退路。
想到此处,裴行立默默收拾起黯然的情绪,再抬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他给予了西岭月一个最洒脱、最平静的俊笑,还有一个干脆利落的回复:“好。”
是的,骄傲如他终于明白,命里无缘,不能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