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时间似乎比别处流逝要快,一眨眼已经到了元和三年的二月。
裴行立当街纵马之事不了了之,既没有御史弹劾,也没找到幕后凶手。云安公主夫妇如期登门为裴行立保媒,郭鏦出面应下了。
裴、郭两家的婚事在长安城内迅速传开。
西岭月一直留意着福王府的动静,可谁都没想到,李成轩没等来天子赐婚的圣旨,先等来了逮捕令!
二月初五一大早,神策军毫无预兆地闯进福王府,将李成轩逮捕入大理寺,没有任何交代。
消息传到长公主府,所有人都大感吃惊,不知宫里又出了什么事。长公主夫妇当即入宫打探消息,却将郭仲霆留下看守西岭月,无论如何都不让她出门,这之后便是一夜未归。
西岭月哪里还坐得住,悄悄让阿丹去弄了些不伤身的迷药,下在郭仲霆的茶水之中将他迷昏,又在阿翠、阿丹的掩护下逃出府去,直奔大明宫。
今年正月起,李纯下定决心将西岭月剥离康兴殿下的案子,已收回了赐她随时入宫的宝印。再加上她查清了纪美人的死因,又与李成轩传出不伦流言,如今整个大明宫上上下下全都认得她,她根本无法悄悄溜进宫里。
她正在兴安门外绞尽脑汁想着办法,不意看见一辆金顶马车从兴安门内驶了出来,看样子应是宫妃制式,随行宫人浩浩荡荡,想来品级不会太低。
西
岭月盯着那辆马车,想要混进宫人的队伍当中。然而就在此时,马车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端庄的女子容颜。
竟是郭贵妃!
西岭月大喜之下跑过去,隔着一群宫人喊道:“贵妃姑姑!”
郭贵妃听到呼唤,示意停车,待看清来人之后立即朝她招手:“月儿,你快过来!”
西岭月连忙上了马车,不等坐稳便亟亟问道:“贵妃姑姑,我听说王爷被捕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贵妃眉头深锁,反问:“怎么就你自己来了?你父亲母亲呢?”
“他们昨日就进宫打探消息了啊!”西岭月微讶,“您没见到吗?”
郭贵妃面色一沉:“没有,如今圣上什么都不告诉我。”
西岭月无从关心这些细节,只一味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圣上又是怎么了?”
“具体的情形我也不知,圣上顾忌我的身份,一直背着我。”郭贵妃声音渐冷,“但我能肯定,此事和郑婉娘有关。”
“婉娘?”西岭月不解,“怎会与她有关?”
郭贵妃也不隐瞒:“去年底你查清纪美人的案子之后,圣上对我心怀愧疚,到含象殿的次数便多了。有一晚……郑婉娘服侍我与圣上沐浴,趁我不备,她对圣上说了几句话。圣上当即脸色大变,将我赶了出去,留下她单独问话。第二天,郑婉娘便承了宠,从我的含象殿搬出去了。”郭贵妃语气沉冷,“就是从那天开始,圣
上像是变了个人,一切都开始背着我。没过多久,我便听说你和福王……出了事,圣上要给福王赐婚。”
“您是说,郑婉娘在圣上面前告了状?”西岭月更加不解,“她告了什么状?说我和王爷有不伦之私?”
“应该不止。”郭贵妃叹了口气,“圣上好像在秘密调查什么,这些日子郑婉娘时常出入紫宸殿。”
紫宸殿,前堂是天子处置政务的地方,后堂是天子的寝殿,一般妃嫔根本进不去。不论郑婉娘是出入前堂还是后堂,都很不寻常了。
可是郑婉娘会和圣上说什么?西岭月实在想不出。就算宫里的流言是她传的,圣上也不至于突然就将李成轩下狱啊!不是说好要赐婚吗?
“你仔细想想你们还有什么事是瞒着圣上,又是郑婉娘知道的。”郭贵妃在旁提醒。
西岭月摇了摇头:“没有,婉娘她不参与任何事,到了长安之后就住在福王府里,深居简出。”
郭贵妃思索片刻,又补充道:“哦,对了,前些日子翰林学士白居易也进宫了,此后就被禁足在宫里,一直没出去,想来是怕他给你们通风报信。”
郑婉娘、白居易?这两人之间有什么关联?唯一的关联就是镇海啊!可是对于李锜的一切,他们都毫无隐瞒,一切都禀报给天子了!
不,不对!有一件!还有一件!
在洛阳香山寺里,刘掌柜遇害之前曾说过的话!当时白居易和郑婉娘
全都在场!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是……成……轩……”
郑婉娘把这句话告诉了帝王!一定是!
西岭月大惊失色,一把拽住郭贵妃的衣袖:“贵妃姑姑,快帮帮我,我要立刻面圣!”
郭贵妃眉头紧蹙:“月儿,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沉声提醒,“你可知我今日出宫是做什么?圣上让我去兴庆宫请皇太后。”
请皇太后!西岭月背脊一凉:“圣上他……他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但绝不是好事。”
西岭月急得脸色发白:“不行,我必须马上面圣。否则……以圣上的猜疑,王爷就完了!”
郭贵妃听了此言,也知情况紧急,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的宝印,只有半个手掌大小:“这是凤印,你拿去。”
凤印?西岭月大吃一惊。她没想到象征国母的凤印竟然这么小,而且也没有雕刻凤凰!
“有了这枚凤印,紫宸殿你畅通无阻。去吧,拿着它去见圣上。”郭贵妃将凤印郑重地交予她,毫无迟疑。
西岭月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接,抬眸问道:“贵妃姑姑,您这样帮我,难道不怕圣上他……他……”
“怕什么,反正我这辈子也当不上皇后了。”郭贵妃凉凉一笑,“纪怜怜的事查清了,圣上不仅不提立后,还要立邓王为太子。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再顾念夫妻之情了。”
“可是……”西岭月还是有所顾虑,生怕连累贵妃姑姑
。
“你放心去吧,圣上不会拿我怎样。”郭贵妃握紧她的手,一字一顿,“毕竟我姓郭。”
从郭贵妃的马车里出来,西岭月直奔大明宫紫宸殿。她手中的凤印似重逾千斤,纵然知道郭贵妃不是全然在帮她,也许只是在报复天子,可她依然感激。
自锦绣庄出事之后,她深切懂得了一个道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西岭月手持凤印果然畅通无阻,一路奔至紫宸殿外,恰好遇到刚从里面出来的大理寺卿方廷尉。不必想也知道,他一定是去禀报李成轩的抓捕情况。
不等西岭月上前打听,方廷尉已看到了她,简短提点:“此事难办。”言罢就急匆匆离开,不给她一句多问的机会。
西岭月无法,只得独自进入紫宸殿,毫无意外地被仇士良拦在了偏殿门外。
“县主留步,圣上正在商谈国事。”仇士良客气地打发她。
“国事?”西岭月直白反问,“大理寺的方廷尉,也是来谈论国事的?”
仇士良面不改色,只道:“县主听下官一句,如今不是好时候,您进去只会让事情更糟。”
这话西岭月倒是相信,沉吟片刻,又问:“我父亲母亲呢?仇内事见到了吗?”
“见到了,长公主和郭驸马今早已经回府去了。”
今早回府了?看来他们是在路上错过了。可是能让父亲母亲在宫里逗留一整夜,可见此事之大。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西岭月越
发着急,索性直接问道,“我问你,圣上是不是怀疑王爷有反意?”
“县主恕罪,下官不能透露。”然而这一句,已经算是透露了。
西岭月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推开仇士良,亟亟朝内喊道:“圣上!圣上!是我,是月儿啊!我有急事禀报!”
值守的神策军们匆忙拦住她,又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强行拉扯。西岭月遂再次喊道:“圣上!圣上!月儿真的有要事禀报,是关于康兴殿下的!”
“让她进来。”终于,天子在殿内沉声开口。
西岭月一个箭步冲进去,一眼看到李纯趺坐在书案前,郑婉娘就跪在他身旁研墨,两人不知在商量什么。见此情形,她的火气直冲上来,指着郑婉娘便开口质问:“婉娘,你到底说了什么?!”
“放肆!”李纯拍案而起,“见了朕也不知行礼,大呼小叫什么?这是紫宸殿!”
西岭月已是急得失去理智,这才想起下跪行礼:“是月儿一时鲁莽,还请圣上恕罪。”
李纯面色沉冷:“你怎么进来的?”
西岭月不敢隐瞒,径直将凤印捧于双手之中,高高举过头顶。
李纯见物神色复杂:“贵妃她……”他终究没再说下去,只道,“你若是来为福王求情,就不必开口了。”
西岭月一颗心怦怦直跳。方才一直没见到李纯,她才着急上火,此刻见到人,她反而寻回了几分理智,回道:“不,月儿不是来为福王说情
,月儿只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顿了顿,强调,“于公,月儿也查了这么久;于私,您和王爷都是长辈,月儿只想关心一下。”
李纯眯着眼睛打量她,没有吐露一个字:“你可还记得,朕让你查怜怜的案子时说过什么?朕说就是看中你心思剔透,知道大义灭亲。”李纯沉下声音,“生辰纲一案中,你的表现就很好,朕很欣赏。”
经李纯这般一提,西岭月才警醒自己太过慌乱,险些给李成轩帮了倒忙。其实当务之急是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想法子解救他。
想到此处,西岭月连忙请罪:“圣上教训得是,月儿……最近过得太糟糕,一时乱了心神,还请您恕罪。”
李纯这才脸色稍霁:“你想知道福王的事?”
“是。”西岭月怕李纯多想,随即表忠心,“裴家已请了云安公主保媒,父母大人也答应了,月儿……会记住本分的。”
“好,正巧朕也有事向你求证。”李纯犀利地问道,“你和福王从镇海返回长安时,途经洛阳发生了什么事?”
“高夫人的心腹刘掌柜遇刺,月儿也受了波及,险些丧命。”西岭月稳住声音。
“那个掌柜当时说了什么?”
“他指认李锜意图不轨,背后另有势力。”
“他没说是谁?”
“说了。”西岭月不敢再有丝毫隐瞒,此刻她已经可以笃定是郑婉娘为了获宠而出卖了李成轩。至于白居易
……他绝不会主动提及此事,但若天子问起来,以他的忠君爱国之心,大约也不敢欺君。
于是她如实回道:“刘掌柜临终之前,断断续续说了‘是、成、轩’三个字。”
“那你们为何没告诉朕?”李纯怒意又起,“这么久了,你、仲霆、白居易,没一个人向朕提起!”
“圣上息怒,不是我们故意欺君,实在是没人相信!”西岭月急忙解释道,“刘掌柜遇害之前说过,高夫人在镇海弄出那些风波,都是想引起王爷的注意,暗示他李锜有反意!倘若刘掌柜再去指认王爷,这话不就前后矛盾了吗?”
“那他临终前的指认,你又作何解释?”李纯咄咄逼问。
“刘掌柜当时中毒已深,神志错乱,说话也是断断续续。我们都认为他说的不是王爷,而是字音相近,仅此而已!”
“你倒是会做主,把该想的都替朕想了。”李纯阴沉讽刺。
事到如今,西岭月也顾不得郑婉娘的面子了,抬头看了她一眼:“圣上,婉娘是王爷从镇海带回来的,她从前一心想跟着王爷,后来又突然说要进宫,这其中是什么心思,您不会不明白。还有腊月在紫宸殿的事……月儿以为,她告发王爷只是想引起您的注意,找个借口邀宠罢了。”西岭月再次看向郑婉娘,“毕竟,若说王爷有反意,这话恐怕婉娘自己都不信,是不是?”
她重重咬出最后三个字,目光已带
了警告。
郑婉娘适时后退两步,做出惧怕之意,依偎到了李纯怀中。而李纯竟然还忍得下,丝毫不见上次对她的鄙夷!
“朕又不是三岁小儿,你以为婉娘三言两语,朕就会治福王的罪?”李纯叹道,“上次进宫你也看见了,朕当时虽怀疑,还是给他留了情面,只说赐婚。这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朕还是顾念着手足之情,不想与他撕破脸。”李纯说着,倏然从桌案前起身,将一沓厚厚的文书扔给西岭月,“你自己看吧!”
西岭月此时已经跪得双腿麻木,上次彻夜长跪所留下的隐痛又发作了。可她根本顾不上,连忙拾起那沓文书一张张看去,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文书里的第一部分,就是白居易亲笔写下的供词。他将中秋节那晚在洛阳香山寺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尤其是刘掌柜说出的“是成轩”三个字,在供词上格外引人注目!
再往下看,第二部分是长安县尉和不良人的口供,说的正是阿度的案子。里头清清楚楚写道“经询问邻里,死者遇害前曾高呼‘福王无耻’,随后毙命”。县尉的口供里还将她当时也在现场的事如实呈报,不过倒也说明阿度死时她已经离开了案发地,并没有听到他临终前的话。
西岭月又翻到第三部分,赫然发现了杨文怀的口供。说的是他位于华阴县的私宅来源,乃是他多年贪墨内侍省的
钱财所置,置办之后,他便将父母兄弟从原籍接了过来,方便照看。
单看这段供词,西岭月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只看到天子用朱笔把“原籍”两个字圈了出来。她不禁抬头问道:“圣上,杨文怀原籍是哪里?”
“福州。”李纯为她解惑,“正是福王的封邑。”
西岭月瞬间花容失色。
李纯又从书案上拿起一张大唐舆图,撂到她面前:“瞧瞧,这条复辟路线可是你最先发现的,你瞧出了什么?”
西岭月连忙定睛看去,一眼看到福州所在的方位——在大唐的东南沿海,归属于福建观察使管辖,是福建治所。
而福建正与江西、浙东两镇相连!由此,湖南、江西、福建、浙东、镇海、淮南、淄青、横海、魏博、成德、卢龙……这一条线终于完整了!
没错,这正是她所设想的,武氏遗孤的复辟之路!原本东南部的一个缺口,如今让福建给填上了!放眼看去,大唐的整个东南部及东部沿海,完全沦陷!
“当初你发现这条线时,朕还觉得奇怪,武氏为何只要中南地区和东部沿海,却独独放过了东南。”李纯走到她身边,抬手指向福州的方位,冷笑,“原来他早有布局了。”
西岭月拿着舆图的手已开始轻轻颤抖,她强迫自己平复情绪,还想解释一句:“或许……这只是巧合。”
“巧合?你说是巧合?”李纯双目猩红,“杨文怀的话你也听
见了,那个刘掌柜,还有那宦官,都是滕王阁主派人所杀。看看这供词,他们死前都指认了福王,这还有假?”
西岭月被问得脸色煞白。
是啊,刘掌柜的那句“是成轩”,阿度的那句“福王无耻”,实在是太致命了!她当初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真!武氏遗孤就像是变戏法一样,让那两人亲口给李成轩定了罪!
但她还是想要辩解:“可是杨文怀还想杀王爷啊!若王爷是武氏遗孤的同谋,杨文怀怎会……”
“他不是同谋!”李纯狠狠打断,“他就是武氏遗孤!”
李成轩是武氏遗孤?!
不,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西岭月万分诧异,她不知李纯到底查到了什么,竟然会得出这个结论:“圣上,这话未免太过草率,若王爷真是武氏遗孤,杨文怀为何还要杀他?”
“杨文怀是什么人?就是一条走狗!他自己都说了,先是李锜,再是滕王阁主,他从没见过武氏遗孤!”李纯抬手指着那块“紫气东来”的匾额,再度冷笑,“这匾额不也没砸死他?他还不是毫发无伤?还有田季安,找谁当妹夫不行,非要找福王?”李纯指着舆图上魏博镇的位置,“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路线可是你找到的!魏博想和他联姻,难道也是个巧合?”
“这天下这么多巧合,全都发生在他一人身上?!”李纯骤然拔高声调。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西岭月
还想再行辩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她最先从《滕王阁序》里找出线索,找出了这条复辟路线,而如今这却变成了李成轩洗脱不掉的罪证!
从福建到魏博,那将近一半的大唐山河……是她亲手将他推向了深渊!
西岭月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巴掌,一时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此时又听郑婉娘幽幽接话:“圣上,婉儿一直觉得奇怪,去年福王能从镇海平安脱身,也是蹊跷得很啊。”
“婉娘……”西岭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不明白她为何要火上浇油、赶尽杀绝。认真论起来,李成轩并没有对不起她!
李纯也猛地回头看她,目中闪过一丝疑惑:“你说得没错。李锜老奸巨猾,朝廷十万大军尚且惧他,何况福王就带了五百人去镇海。”
“想来西川县主也是被他蒙蔽了。”郑婉娘再次接话。她边说边看向西岭月。
西岭月只觉上次见面时她的一丝内疚、尴尬都消失无踪,此刻眼中只留嫉恨!
她嫉恨西岭月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方才在天子面前毫不留情!或许……或许还有一丝妒意,妒忌她这个西川县主博得了所有人的青睐,简直就是上苍的宠儿!
郑婉娘目中的恨意变得更深。
不,不对,一切都是污蔑!西岭月亟亟摇头否认。这个罪名实在太冤枉了!在镇海所发生的一切,李锜对待李成轩的态度,难道还有人比她更清楚吗?
明明她才是
亲身经历过的人,可为什么没有人来问她一句,就轻易否认掉李成轩的付出!
“郑婉你出去!”她终于将一腔怒火发泄出来,厉声喝道,“你出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圣上!”郑婉娘故作胆怯,又想往李纯怀中靠去。
这一次,天子烦躁地摆了摆手:“县主说得对,你出去吧。”
郑婉娘咬着下唇,还想继续卖弄委屈,就听李纯冷冷警告:“婉娘,西川县主是朕的外甥女,郭家的千金,你可不要乱了尊卑。”
郑婉娘顿时从美梦中惊醒!她恍然明白过来,西岭月就算犯了再大的错误,却也是天子的血亲,也有郭家上下罩着!而她只是区区一介宫人,承了宠却无名无分,随时可能被天子厌弃!
想到此处,郑婉娘强行克制住惧怕之意,柔声回道:“是,婉儿知错了,这就向县主赔罪。”
李纯再次摆手:“下去吧。”
郑婉娘颤着身子告退。
“你满意了?”李纯负手看向西岭月。
无论如何,在外人面前,李纯向来维护郭家人的尊严。就好比上次杜秋娘被郭贵妃责罚,他心里虽然生气,却还是给发妻留了颜面,反而斥责了杜秋娘。
西岭月适时低头:“多谢圣上抬举。”
李纯叹气:“好了,既然你都知道了,就回去吧。你年纪小,人也单纯,又是他认回来的……朕不怪你为他说话。”
西岭月哪里肯轻易放弃,却知道上述几条证据
自己是无法解释清楚了。她唯有动之以情:“圣上,武氏遗孤是太平公主和武攸暨的后人,可王爷他分明是您的同胞兄弟,这身份是不会错的!”
“呵!”李纯竟然笑了出来,问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遇到贵妃时,她正要去兴庆宫?”
“是。”西岭月不明白他的意图。
“那你就等着吧。”李纯转身看向屋内的更漏,“朕让她去问福王的身世,很快就会有个结果。”
这话的意思是……西岭月只觉得不可思议:“王爷他难道……可他与您、与您的母亲长得如此相像,一看便是手足血亲啊!”
这一次,李纯沉默了很久,才道:“武氏遗孤是太平公主的后人,朕是睿宗的后人。睿宗与太平公主本就一母同胞,同为武后所出,说到底,朕与他也是同宗同源,长相相似并不奇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西岭月终于明白了这八个字的含义!帝王若想杀一个人,千万条理由都能找得出来,哪怕是这最无稽、最可笑的借口!想到此处,她浑身再无力气,身形晃了又晃,最终跪坐在了地上。
李纯见她失魂落魄,又是长叹一声:“你若想等,就在此等着吧。”
时间被困在更漏之中,一点一滴流逝。就像是李成轩被困在大理寺中,生还的可能也在逐渐降低。
偌大的紫宸殿偏殿气氛压抑,几乎快让西岭月窒息。她手边的茶盏热了又凉,凉了
又换,不知换过几次,才等到仇士良的禀报声:“陛下,皇太后和郭贵妃回来了。”
“快请。”李纯更显着急。
须臾,王太后在郭贵妃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四个月不见,她就像是苍老了十岁,精神萎靡、消瘦不堪、华发丛生。
“儿臣见过母后。”李纯虚行一礼。
王太后二话不说,一把抓住他的手,厉声责问:“你又想对你弟弟如何?”
“母后别急,儿臣没别的意思。”李纯示意郭贵妃扶王太后坐下,这才低声说道,“若非事关重大,儿臣也不愿打扰您在兴庆宫静养,此次请您回来,是想问问十六弟的身世。”
“身世?”王太后疑惑不解,“什么意思?”
李纯避过去,只道:“儿臣记得十六弟是‘泾原兵变’时出生,当时长安沦陷,皇室集体外逃,路过咸阳时您生下了他,是不是?”
“是……这又如何?”
“当时儿臣已七岁,清楚记得您临盆之后便匆忙赶路,未及寻找乳母。是刘太妃刚生了十五弟不久,奶水充足,与您轮流哺乳了十六弟。儿臣没记错吧?”
王太后迟疑着回道:“你没记错。”
李纯随即复杂长叹,滋味莫名:“儿臣还记得十六弟出生时额头上有一块青色胎记,等到兵变结束后返回长安,胎记却没了。”
听到此处,王太后终于明白了李纯的意图,失控地站起来:“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浥儿不是我的
亲生儿子?不是你亲弟弟?”
天子沉吟片刻,没有否认:“儿臣在想,是否存在一种可能,您生产时兵荒马乱,真正的十六弟被人偷换了。”
“不,这怎么可能!”王太后断然否认,“我的儿子难道我还认不出来?正因当时兵荒马乱,我才将他看得严严实实,不敢有半点疏忽!”
“那胎记您又如何解释?”李纯质问。
“那不是胎记,那是产道挤压所致!”王太后焦急解释,“他皮肤被挤得受了创,才会留下一块青色斑痕!从前你磕了绊了,伤口也是青色的!你没生过孩子你不知道,你问问贵妃!孩子生出来都会有那块青色斑痕,过个两三年便会自行消失!”王太后边说边看向郭贵妃,抓狂一般催促她,“你说啊,你快说啊!”
郭贵妃迟疑片刻,尚未开口,李纯已经反驳道:“母后,儿臣早已为人父!您说的这种情况,您的孙子孙女从没有过!”
“那你去问问太医署!”王太后慌乱地道,“太医署知道!他们知道!”
“可当年为您接生的人,死的死,致仕的致仕。现今太医署无人敢断言,当年十六弟额上那块到底是胎记还是产道挤压!”
“即便真是产道挤压,您自己也说了,别的孩子都是两三年才能康复。”李纯理直气壮地反问,“‘泾原兵变’从开始到结束,前后不到一年时间,返回长安时十六弟才八个月大,为何他
就好得这么快?”
“皇帝!”事到如今王太后终于醒悟过来,难以置信地指着他,“你当真是要置他于死地?不给你弟弟留条活路?”
“儿臣并不是只此一点就怀疑他!”李纯烦躁地来回踱步,可内情太长太复杂,他根本无法对王太后解释清楚。最后,他唯有重重表态,“朕只相信朕的记忆,那就是块胎记,莫名其妙就没了!”
听闻此言,王太后踉跄一步,目光渐渐变得涣散,口中无力地喊着:“孽子,孽子!你没有人性,没人性!”
“此事不能怪朕,”李纯也是强忍着怒意,额上青筋暴露,抬手一指西岭月和郭贵妃,“你们都出去!”
事情未了,西岭月哪里肯走,郭贵妃却深知天子的性情,连忙将她拽了出去。
然而天子的怒意太盛,话音太激昂,即便隔着一道殿门也能清晰传入两人耳中。方才那一退,也不过是做个姿态,给天子留个面子罢了。
西岭月和郭贵妃相对无言,只听殿内接连传出李纯的不满声:“朕和十六弟走到今天这地步,母后要负最大的责任!若不是您向着他宠着他,还想扶持他当皇储,朕何至与他生了嫌隙!朕也是您的儿子,是父皇的长子!可您和父皇如何待我?”李纯再也克制不住,勃然大怒,“从小到大只有祖父疼我,只有他抱我在膝上,你们都只抱十六弟!”
“不,不是的。”王太后像是哭了
出来,哽咽着解释,“因为你是皇长孙,你父皇不想过分溺爱你,养成你软弱骄奢的性子!我们待你严苛,是对你寄予了厚望!”
“寄予厚望?”李纯嗤笑,“那父皇为何不立我为太子?祖父在世时再三提起要立我为皇太孙,父皇都回绝了!”
“因为大唐从没有过这个先例!”王太后无力地说,“祖宗传下的规矩,父立子,子立孙,从不越过辈分。一旦破了规矩,往后皇子们不但要争太子,还要争太孙,何时才能有个安宁?”王太后说着又迟疑地道,“我知道你敬重你祖父,他也最疼你。可你心里清楚,你祖父并不算明君,做事没有远见!他提出立你为皇太孙不过是出于私心,唯独你父皇是在考量江山基业,不想世世代代手足相残!”
王太后的这番话,李纯似是信了,殿内很久没有再传出李纯的说话声。
只听到王太后的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几近哀求:“皇帝,纯儿,这都是母后的错!母后承认自己偏心了!只要你放过你弟弟,放过他这一次,母后答应你再也不管他了,再也不插手你们兄弟的事!就这一次,好不好?”
然而回答她的是更久的沉默,久到连郭贵妃都等不下去了,才听到天子的话语幽幽响起。他似是挣扎了很久,也斟酌了很久,最终只道:“朕首先是一国之君,其次才是您的儿子、他的兄弟。”
“贵妃。”
他旋即高声传唤。
郭贵妃不敢怠慢,连忙跑进殿内,西岭月趁机跟了进去。
只见王太后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之上,脸色灰败,双眼无神。她面上泪痕未干,衣襟、衣袖都是湿濡一片,没有任何反应。
“你送母后回兴庆宫。”李纯吩咐郭贵妃,“让秦瑟随驾照顾,每隔三日来向朕禀报情况。”
郭贵妃轻声称是,走过去将王太后扶起,小心翼翼地搀扶她出门。
王太后一直无甚反应,只在临踏出殿门前深深回望了一眼,那一眼落在了西岭月身上。
后者会意,却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是天子多疑,才会对李成轩怀有心结,可方才在门外听了那番话,她只觉得悲哀。
这年轻的帝王,内心的脆弱、惶恐、多疑、骄傲,全都来自于他的不安全感,来自他幼年的阴影,来自于他对皇权的渴望。
“月儿,”李纯在此时开口问她,“事到如今,难道你也和母后一样,认为是朕在针对十六弟?”
西岭月答不出来。她扪心自问,这些证据都是实打实的,虽有漏洞,但站在帝王的立场上足以怀疑一个人。尤其,对方还是他一直存有心结的、对他的皇位有威胁的亲弟弟。
仅仅是这片刻的哑然,李纯已经看穿了她。年轻的天子似被抽空了全部的力气,瞬间瘫坐在书案前,不顾仪态地摆手道:“既然你也无话可说,就退下吧,朕累了。”西岭月想再说一句,李纯又朝她淡淡道,“有些事朕不想挑破,你再得寸进尺,别怪朕不留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