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故人重逢,心迹泄露

五日后,大明宫正式为太皇太后沈氏发丧,天子亲上谥号“睿真皇后”。

与此同时,甄罗法师也决定久居长安,在此终老。李纯拗不过她,只得派人重新翻修了清修苑,安顿她住下,也方便自己时常出宫探望。

元和二年的十月,就在这一片动荡之中悄然度过。李锜的造反、皇太后寿宴的取消、睿真皇后的发丧只引起了一时的关注,倒不如安国寺闭寺整顿的消息惹人猜疑。

立国百余年的大唐王朝早已练就了一颗强悍的心脏,而长安百姓也渐渐变得麻木,抑或见怪不怪了。除却“安史之乱”和“泾原兵变”中天子两次弃守长安,便再也没有什么消息能让他们惶恐不安。

日子如流水般度过,一切都看似平静无波,长安城里繁华如旧。直至十月的最后一日,长公主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彼时西岭月兄妹正在玩双陆,还拉着萧忆为他们点筹,听到郑婉娘登门的消息,萧忆主动留下收拾棋盘,其余二人则去了外厅见客。

若非郑婉娘登门拜访,西岭月险些忘了还有她这个人。毕竟这两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而郑婉娘一直默默地寄居在福王府,一切风波似乎都与她无关,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两个月不见,她瘦了些许,脸色憔悴,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西岭月一见之下大为惊心,开口就问:“婉娘,是不是王

爷出事了?”

自从李成轩的禁足令被撤销之后,西岭月就再也没有见过他,郭仲霆也没有。长公主巧妙地避开一切能见面的机会,不想给天子留下任何猜疑的把柄。

只听白居易说,在李锜造反之后,圣上曾两次召李成轩秘密入宫,商讨应对镇海的策略。毕竟李成轩曾在镇海潜伏、查探过,对整个镇海的局势乃至李锜排兵布阵的实力较为了解。

听到这个消息时,西岭月甚至感到庆幸,庆幸李锜选了这样一个时机起兵造反,给了天子一个台阶下,也给了李成轩重生的机会。

见西岭月误会自己的来意,郑婉娘连忙回道:“不,县主误会了,王爷他最近很好,是婉儿……婉儿自己有事求助于您和郡公。”

郑婉娘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西岭月与郭仲霆对看一眼,前者问道:“婉娘,咱们相识一场,你又是王爷的恩人,有话直说就是。”

岂料郑婉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迅速朝他们兄妹磕了个响头:“婉儿请郡公、县主做主,把婉儿送进宫里去。”

“进宫?”西岭月大感诧异,“你进宫要做什么?”

郑婉娘垂下眼帘,簌簌落下几滴眼泪:“两位也知道,婉儿曾被李锜强行纳为妾室……如今他起兵造反,无论胜败,他府中的女眷皆要充入掖庭为奴,婉儿担心……”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早已被李锜送给王爷了啊。”郭仲霆出言安抚

,“你在福王府的生活不会有人打扰,更不会有人把你送到掖庭去。”

郑婉娘摇了摇头:“郡公误会婉儿的意思了。婉儿虽是无知妇人,却也从王爷身上看出些端倪……王爷一定是惹圣上动怒了……倘若圣上再得知他收了李锜的妾室,只怕会……”

郑婉娘没有说下去,但西岭月已然听明白了。

自从李锜公然起兵之后,圣上迅速召集各地兵力,从宣州、杭州、信州三路进攻,双方正打得如火如荼。兄长在前面攻打乱臣贼子,做弟弟的却暗中收留叛臣的小妾……以圣上对李成轩的心结,如若被圣上知晓,不必想,定又是一场龙颜大怒。万一再教有心人挑唆一番,又该是一场风波。

想到此处,西岭月也意识到事情很严重,连忙看向郭仲霆,问道:“咱们是不是该找父亲、母亲商量一番?”

郭仲霆却沉吟片刻,看向郑婉娘:“婉娘,你方才说你想进宫?”

郑婉娘点头:“婉儿已经打听过了,罪臣的家眷一定会被发配到掖庭。婉儿不想去掖庭,但也不想留下连累王爷,只盼着……盼着郡公和县主能向宫里头打个招呼,让婉儿去做个宫婢。即便事后被人发现了,一则婉儿已和李锜脱离了干系,二则王爷没有私留我在府中,想必圣上也怪不到王爷头上,更不会为难我一个奴婢。”

“可是宫中凶险,你一旦进了宫就……”西岭月替她担

心。

郑婉娘用帕子拭掉眼泪:“您不必替婉儿担忧,宫里不愁吃穿,月月有俸禄,日后出了宫也有一笔遣散的费用,可保婉儿一生无忧。若是婉儿服侍贵人得力,说不定还能替舍弟谋个好差事,这条路是最好不过的。”

西岭月闻言蛾眉微蹙,欲说句什么,郭仲霆已先反应过来,开口问道:“你是想去服侍我姑姑?”

郑婉娘仍旧垂着眼帘:“婉儿身份低微,自不敢奢想。但您若能在郭贵妃面前说句话……婉儿便感激不尽了。”

郭仲霆略一沉吟,颔首应道:“好,你回去等消息吧。”

郑婉娘抬头,微露喜色:“郡公……”

郭仲霆摆出懒洋洋的笑容:“哎,举手之劳嘛。至多一个月,回去等着吧。”

郑婉娘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走之前又垂了几滴眼泪。

郭仲霆目送她绕过照壁,俊朗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转头看向西岭月:“这个郑婉娘真会钻营。”

“你这话未免太重了些。”西岭月忍不住反驳。

郭仲霆无奈地叹道:“我的傻妹妹,你当真以为她是担心王爷才要进宫?”

西岭月沉默一瞬,没有回答。其实她也看出来了,郑婉娘早不提进宫,晚不提进宫,非等到李成轩被禁足之后才提出来……好吧,虽然这禁足的旨意已经撤销,但明眼人都能猜到圣上和福王手足生隙了。郑婉娘显然是看到李成轩失势,怕被连累。

西岭月叹了口气

:“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人之常情?”郭仲霆轻笑,“那她就该拿笔钱财直接走人,何须求到你我面前?”

“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她痴心妄想。”郭仲霆不屑地说,“你别忘了李锜当初为何找上她,不就是为了什么‘天子之母’的预言?我看她是当真了。”

西岭月并不傻,回想郑婉娘的所作所为,几次无缘无故地帮助李成轩,大约也猜到了七八分。

而且皇太后已经迁居兴庆宫,后宫的大权正式落在了郭贵妃手中。在这个时候,郑婉娘突然要求进宫,并请求郭家为她周旋,用意就很明显了。况且她是李成轩的救命恩人,这个忙,郭家不会不帮的。

“那你还答应此事,岂不是给贵妃姑姑添麻烦?”西岭月不明白他的想法。

郭仲霆耸了耸肩:“你当咱姑姑傻吗?宫里粉黛三千,安置一个郑婉娘还不是小意思,恐怕她连圣上的面都见不着。”

听见这话,西岭月的头脑也清明起来,却又为郑婉娘选择这条路感到不安。

“她想进宫就进吧,”郭仲霆最后叹道,“毕竟她是王爷的恩人。她既然有此盘算,咱们也拦不住。余下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他说出这番话时稍稍流露出不寻常的神色,西岭月盯着他瞧了半晌,突然感慨万分地道:“离开镇海时,王爷曾说过你有几个无人能及的优点,如今我终于看出来了。”

“哦

?”郭仲霆立刻凑到她身边,一改之前的神色,一脸兴奋地问道,“快说说,快说说我到底有什么优点!”

他这副“求夸奖”的表情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西岭月一时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郭仲霆。

从帮助李成轩审讯甄罗法师开始,到他阻止皇太后开口说话,再到方才分析郑婉娘的心思……其实郭仲霆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透,却偏偏要装作一个天真的呆子,去掩盖他剔透的心思,也许这才是世家子弟真正的生存法则吧。

西岭月终究没有戳破,兄妹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半月后,郑婉娘进了宫,被安排在郭贵妃身边当差。同日,镇海传来消息,李锜的阵营出现了内讧。其外甥裴行立、兵马使张子良、李奉仙、田少卿等一批将领反对李锜发兵造反,劝说无果之后便公开与他脱离关系,亲自捉拿了他们父子二人欲交给朝廷。

李锜父子从公然起兵到兵败被擒,前后才短短一个月光景,就像是一场笑话般地结束了。

腊月初一,李锜、李徽及一众镇海叛臣被押往长安问罪,所过之处无不遭到百姓唾弃辱骂。西岭月、郭仲霆和萧忆三人也忍不住前去观看,只见几百名神策军浩浩荡荡地押着几辆囚车从城门口进入,已行到朱雀大街,当先那辆囚车里的犯人头发花白、形容狼狈,正是李锜。

可他的神色仍旧很平静,左

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口中还念念有词。因周围百姓实在太多,街道上熙熙攘攘,便也无人能听清他说的话。

“他到底在说什么?”郭仲霆很是好奇。

西岭月自然也听不清,摇了摇头。

“他在说‘阁主救我’。”萧忆目视着囚车远去的方向,缓缓解答。

郭仲霆“啊”了一声:“萧兄,你居然还懂唇语?”

萧忆收回目光,但笑不语,只道:“我们回去吧。”言罢,他便护着西岭月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似乎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然而西岭月倒是心中一惊,甚至比郭仲霆更加震惊,因为她与萧忆相识十八年,竟不知道他还懂得唇语!

“月儿,在想什么?”萧忆见她忽然愣在当场,转过头喊她。

“啊?哦,我在想……”西岭月连忙回神,很自然地接话道,“我在想,李锜被抓,‘殿下’和‘阁主’的身份怕是要被供出来了吧。”

“对啊,此事真要完结咯!”郭仲霆显然也作此想,拍了拍她的肩膀。

可谁都没想到,三日后宫里便来人传话,说是圣上急召郭仲霆、西岭月进宫。

两人急匆匆收拾妥当,进了大明宫,一路来到紫宸殿的偏殿。还没踏进殿门,郭仲霆已然直冒冷汗,在西岭月耳畔低声说道:“圣上登基之后,已将紫宸殿改为常参正殿,百官奏事都在此处,当心些。”

言下之意,圣上急召他们二人进宫,又是在紫

宸殿偏殿,议的不会是家事,甚至不会是后宫之事,只会是国事。

西岭月当下提起精神,与郭仲霆齐齐迈入偏殿大门,目不斜视地上前跪拜:“郭仲霆(郭令月)参见圣上。”

李纯显见心情不好,烦躁地挥了挥手:“免礼。”

两人遂在宦官的引领下入席跽坐。西岭月这才敢抬头去看,竟在正对面的位置上看到两位熟人,她旋即明白了圣上此次传召的目的——为了李锜造反一案,因为对面坐的是白居易和裴行立!

看到许久不见的裴行立,西岭月甚为欢喜,正想开口打个招呼,又猛然想起这是在御前,只好闭上嘴,只用眼神朝对方微微示意。

裴行立也是目光灼灼,一双桃花眼闪动着莫名的光芒,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这样炽热的眼神……西岭月蓦然想起蒋维曾经说过的话,立即低下头去,耳根子却在瞬间红透。

两人间的眼神交流没能逃过天子的锐目,他微微眯起双眼,只道:“还差一人。”

话音刚落,一名宦官又急匆匆地进门禀道:“陛下,福王也到了。”

李纯急切地抬手,示意他把人引进来。

须臾,李成轩着一袭黑色蟒袍,腰间缀着碧玉琅环,从殿门处由远及近。将近两个月未见,他仍是那副挺拔颀长的模样,眉如墨描、目若群星、鼻梁如峰、唇薄如削,举止从容。

只是莫名地,西岭月感受到了他的落寞与疲倦,像是看到

他披着一世的萧瑟踽踽独行,虽然他还是如此优雅。

李成轩撩起下摆跪拜在地:“臣弟见过圣上。”

“坐吧。”李纯仍旧面色不佳。

方才郭仲霆不知李成轩也要来,便坐到了东侧下首的首座,西岭月坐到了他身边。此刻见到来人,他很自觉地起身让位,坐到了西岭月的下首,李成轩顺势坐到郭仲霆原先的位置上,紧挨着西岭月,但并未瞧她一眼。

一阵淡淡的熟悉的龙涎香气扑鼻而来,西岭月感到一阵鼻酸,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偷偷瞄向李成轩。可对方就像没看到她一般,一味侧身望着丹墀上的帝王,只留给她小半张棱角分明的清瘦的侧脸。

她正为李成轩分神之际,年轻的帝王已开口说道:“你们几个对李锜的事最为了解,朕召你们前来,是想弄清楚所谓‘殿下’‘阁主’之事,你们究竟知道多少。”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沉默,显然众人都没有头绪。

白居易甚至都不曾听说过这两个人物,不禁迷茫地问:“微臣愚钝,敢问陛下,这‘阁主’是谁,‘殿下’又是谁?”

是啊,这两人是谁,所有人都想知道。

“圣上,李锜他……不肯说吗?”郭仲霆也小心翼翼地问。

李纯烦躁地冷哼一声:“那老骨头还挺硬,如何用刑都不肯招,还幻想着有人来救他。”

听闻此言,白居易和裴行立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困惑,后者便

道:“不瞒圣上,微臣跟随李锜十余年,从不曾听他提起过这两人,若非您方才言及,微臣竟然一无所知。”

“微臣亦然。”白居易开口附和。

李纯遂将目光看向李成轩:“十六弟,你将此事说与他们听听。”

“是。”李成轩没有丝毫隐瞒,将那日在节度使府的书楼密室中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几人,又将此事与《滕王阁序》之间若有似无的关联也一并道来。

众人听后神色渐渐凝重,皆认定李锜口中的“殿下”有反意,而“阁主”则是他的心腹,负责与李锜等人联络,传达指示。

李纯听了几人的猜测更加烦躁不堪,沉声说道:“你们与朕想得一样。区区几个逆贼,朕原本并不放在眼里,但如今李锜兵败如山倒,还不肯供出他们,朕就不能安心了。”

是啊,单单是逆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逆贼还会收买人心。

“圣上,当务之急是找出他们的下落。”白居易开口献策,“臣以为,还是要从李锜父子身上寻找线索。”

可天子显然是没有耐心了,面露戾气:“李锜就是笃定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嘴巴咬得死紧,朕不能再纵容他了!”说到此处,李纯突然拍案而起,走到丹墀边沿高声喝道,“来人,传朕旨意,李锜妄图造反,罪大恶极,着剥其官职,判诛三族!”他顿了顿,又着重强调,“两日后,在西市腰斩示众!”

西市

?众人听到这个地点,皆很诧异。

长安城内执行死刑的刑场有三处:独柳树、东市、西市。三处皆是聚众之地,人来人往,能够起到震慑众人的作用。

独柳树位于朱雀门之内,皇城的西南一隅,紧挨着鸿胪寺、太常寺、大社等地,乃是百官进出之所。在此处行刑的犯人,大多为皇室宗亲、官宦贵族,死刑也只为百官所见,以儆效尤。

东市在皇城之东,万年县内,紧挨着兴庆宫。市内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大多贩卖的是高等货物,例如珠宝奇珍、上等丝绸、古玩珍品等,多出于名家之手,售价不菲,买家也多是达官贵人、显宦巨贾。东市尽头的刑场所处决的犯人,也多是这类身份。

而西市则不同,它位于皇城之西长安县内,以朱雀大街为中轴,与东市形成对称的格局。市内价高如珠宝玉器,价低如香烛纸钱,百货应有尽有,胡商云集,乃是三教九流会聚之地。自然规模也比东市更大,客商的身份也更加杂乱,故而在此地处决的犯人,亦多是平头百姓。

三处刑场所表明的是犯人的身份。李锜好歹也是宗室之后,却要在最低等的西市行刑,可见天子之怒。

那宦官明知道李纯此举不合礼法,但还是应声退下传旨去了,其余人更不敢置喙什么,殿内气氛一时冷凝。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纯的怒意才消退一些,踱下丹墀看向李成轩:

“十六弟,这几人朕给你用了,限你三个月之内查出反贼!”

“圣上!”西岭月忍不住开口,“如今已是腊月初了,年关将至,三个月会不会太紧张了?”

李纯淡淡瞟了她一眼:“你不在其中,朕另有任务交派于你。”

这一次轮到郭仲霆犯难了:“圣上,月儿妹妹可是女神探,查案全都指望她了,您不让她参与,恐怕……”

“怎么,白学士、裴卿再加上你,还抵不过一个月儿?”李纯睨着他反问。

郭仲霆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其实很想承认,但若这般说出口,便将另两人都贬低了。

岂料白居易也起身禀道:“圣上,西川县主她的确才智过人,况女子心思细腻,是我辈儿郎所不能及。还请圣上多加考虑,让县主也参与此案。”

李纯闻言果然凝眉沉吟起来。郭仲霆见状对白居易竖起大拇指,暗叹还是文官会说话。瞧人家这话说的,不提西岭月的能耐,只拿男女间的细心粗心做对比,三言两语便让圣上重新考虑此事了。

“乐天说得有道理,不过朕这里也有一桩案子,非她不可。”李纯斟酌着道,“这样吧,先让她随你们查案几天,等朕忙过这几日,可要把她还回来。”

圣言一出,谁也不敢再多嘴,唯有齐齐称是。

想来李纯心情的确不佳,此刻已是不耐烦到了极点,冷着脸命道:“好了,都退下吧。”

“是。”李成轩最先

起身领命,其余人也跟着起身。

正当众人要行礼告退之时,头顶上却突然传来“咔嗒”一声,像是某根梁柱松动的声音。

李成轩最先反应过来,猛地将西岭月拉到一旁,与此同时,裴行立也亟亟赶来救护她,但因隔得太远而迟了一步。

几乎就在同时,丹墀正上方的匾额“紫气东来”轰然落地,发出一声震耳的响声,断成两半。

殿内有片刻死寂,众人都十分惊疑,须臾后才想起帝王的安危,连忙纷纷询问,出言关切。

李纯此刻显得有些狼狈。方才匾额掉落之时,他已在侍卫的保护下闪到一旁,却不小心崴到了脚。他惊魂未定地站起身子,正欲唤人进殿,当值的内侍杨文怀已带人闯了进来,急急忙忙走到他身边:“陛下,您没事吧?”

李纯勃然大怒,指着地上断裂的匾额喝问:“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想要朕的命?!”

杨文怀登时吓得汗如雨下:“圣上息怒,请允许奴才上前看看。”

李纯朝他挥袖:“快去!”

杨文怀当即一跃而起,攀上房梁,轻松自如地攀爬至挂放匾额处,只看了一眼便又跳下来,稳稳落定在地,恭敬回禀:“圣上莫惊慌,奴才已查看过,是横梁年久失修,致使挂放匾额的悬钉脱落,这才出了意外。”

“只是悬钉脱落?”李纯眯起双眼,显然有所怀疑。

不怪帝王起疑,这匾额掉落的时机实在太巧,怎么看都

像是李锜的同党为之,甚至极有可能是“殿下”的人所为。

裴行立倒是眼尖,一眼看到落至地砖上的一枚小小悬钉,连忙将它拾起,对李纯道:“圣上,微臣斗胆,也想上去看看。”

李纯亟亟挥手表示允准。

裴行立便也飞身而起,一手扒住匾额上方的房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和杨文怀的意见相同,也认为此次事故只是个意外,并非人为。

李纯听后,双目死死盯着地上断裂的匾额,面色先是一松,再是一紧,刹那之间变了几变。

紫宸殿偏殿里的这块匾额,乃是代宗皇帝,即甄罗法师的夫君在世时亲自所题,“紫气东来”四个大字也是配合着紫宸殿之名,寓意祥瑞之兆。

而如今,这块匾额突然毫无预兆地掉落、断裂,当着他堂堂天子的面,且正是议论反贼之时,这是否是一种不祥之兆?

想到此处,李纯怒意更盛,指着杨文怀狠狠质问:“内侍省怎么当的差?”

杨文怀再次跪地叩首,战战兢兢地回道:“奴才惶恐,请陛下责罚!”

李纯再也顾不得仪态,面色涨红地斥责他:“今日是悬钉年久脱落,明日就是梁柱断裂、宫宇坍塌!一群废物,朕养你们何用?!”

殿内无人敢接话,只听到杨文怀和几名当值的侍卫在连连请罪。

还是李成轩上前几步,不动声色远离了西岭月,开口安抚帝王:“皇兄,当务之急是传太医署为您

诊治足伤,龙体要紧,内侍省容后处置不迟。”

李成轩不提还好,他这一提,李纯顿觉脚踝传来一阵钻心之痛,不禁面露几分痛相。

郭仲霆见状也道:“杨内侍还愣着干吗,赶快去传太医署啊!”

“是,是。”杨文怀见帝王没有反驳,连忙起身疾步往外走,路过李成轩身边时飞速朝他看了一眼,似乎在表示感激之情。

白居易也在此时开口接话:“圣上,此次虽是意外,但也意味着宫室存在隐患,不若您下旨彻底检查,以防万一。”

然而李纯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没有反应。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殿内众人,目光再一次收紧——

就在方才匾额掉落的刹那,他清楚看到了几人的表现:李成轩护住西岭月的头,飞速将她拉到远处;裴行立也朝西岭月飞奔而去,却比李成轩晚了一步;郭仲霆则是双手抱头,自行躲得远远的;唯有白居易向后跳了几步,但视线是看向他。

很显然,方才临危之际,只有白居易一人记挂着他,而其余人……

其余人若都像郭仲霆一般想着自救,倒也是人之常情。可方才李成轩和裴行立表现得极为异常,只是两人都很会掩饰,一个借着劝言,另一个借着查看匾额的机会,都及时远离了西岭月,然而这一切还是被他看见了。

李纯最终也没有回答白居易的话,他眯起双眼,忽地冷静下来,屏退几人,道:“朕累了,

你们先退下吧。”顿了顿又强调,“方才所言之事,以后福王每旬进宫一趟,亲自向朕禀报进展。”

众人走出紫宸殿,各自坐上肩舆出宫,各家的马车都已在宫门前等候多时。唯独裴行立才入京,直奔大明宫述职,并没有马车代步。

西岭月又忘了裴行立对她的心思,一时口快问道:“裴将军眼下住在何处?可需送你一程?”

裴行立嘴角微勾,又是灼灼地看向她:“好。”

西岭月看到他的眼神,再次想起蒋维的话,心中懊恼不已,只得尴尬笑道:“那你上车稍等片刻,我与王爷说句话就来。”

她唯恐李成轩会匆匆走掉,话没说完便提着裙裾跑到福王府的马车跟前,拦住了李成轩:“王爷,方才多谢你救我。”

李成轩正要踏上车辕,闻言不由脚步一顿,回道:“举手之劳。”那言语间似乎客气至极。

西岭月理解他的处境,也不敢过多关怀,只问:“你……最近如何?”

李成轩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西岭月有些犹豫,“太后的事,你……别难受。”

李成轩许是已经想通了,面色不变,只道:“对母后而言,兴庆宫很不错了。”

西岭月咬了咬下唇。原本她这半个月里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对李成轩说,可突然见到他本人,周围又有许多人看着,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直直地看着他,面露担忧

之色。

李成轩却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她身后的不远处——那里停着长公主府的马车,车前站着郭仲霆和裴行立两个男人,此刻都正朝他望过来,目光各有深意。

李成轩收回视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才对西岭月说道:“通天手杖……我暂时没有交给皇兄。”

西岭月点头赞同:“还没有查清是不是武后的真迹,贸然交上去反而多事。”

“嗯。”李成轩见她会意,又望了一眼她身后,再道,“两日后,西市刑场见。”言罢,他踏上车辕坐上马车,毫不留恋地离开。

西岭月有些失望,却又说不清自己在失望什么。她的本意不就是想看看李成轩过得如何吗?眼下看到了,还见他重新获得了天子的重用,自己难道不该安心才是?

她这般想着,只好转身走回去,就听郭仲霆突然“啊”了一声:“月儿啊,我想起有些事要找白学士商量,还是你送裴将军一程吧!”

他边说边拍了拍西岭月的肩膀,然后走到白居易的马车旁,拉着对方匆匆上车离开。

突然只剩下她和裴行立两人,西岭月立时觉得很尴尬,然而对方下一句话更让她尴尬万分——

“是我请郭郡公先走的。”他说。

西岭月意识到情况不妙。

“我想与你单独聊聊。”他又说。

西岭月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故作不知情地笑道:“好啊,那咱们也别坐马车了,边走边说如何?”

天知道

,若她此刻与裴行立同乘一辆马车,她可是要羞死的。

幸好裴行立也没有强求,噙笑点头:“走走也好。”

两人便徒步走出了丹凤门,沿着太极宫的城墙往内城方向走去。车夫打马跟在两人身后。

西岭月先是担忧地问:“裴将军,方才那匾额掉落真是个意外吗?”

“应该是。”裴行立如实言道,“我看那横梁上有蚁蛀的痕迹,悬钉处已被蛀空。”

西岭月这才彻底放心。

只觉两人之间无话,她清了清嗓子,极力寻找话题:“我……”

“我……”裴行立也同时开口。

西岭月忙道:“你先说你先说。”

裴行立没有谦让,说道:“我未曾想到你会变成长公主的女儿。”

西岭月亦是感慨:“是啊,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裴行立不禁面露唏嘘:“还记得簪花宴那晚你去劫狱,曾对我提及身世,言语之中颇为落寞。如今……我要恭喜你。”

西岭月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若不是裴将军数次相帮,我恐怕没命找到亲生父母。”

裴行立随即笑了,那笑容异常俊朗,衬得他一双桃花眼更加灿然夺目:“那你当时和福王……”

他没把话说下去,西岭月却是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那都是假的,我与王爷怎么可能!”

裴行立追问道:“你与王爷……是劫狱那晚熟识的?”

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隐瞒他了,西岭月坦然承认:“是啊,那晚我恰

好碰到王爷和仲霆哥哥,我们互相看穿了对方的身份,从此便系在一条绳上了。”

“原来如此。”裴行立面色一松,笑容更深。

西岭月被他勾起那段往事,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唯有再次感叹:“我平生头一次离开西川,就卷入一桩大案,认识了一位王爷和一位郡公,这两人还是我的亲舅舅和亲兄长!裴将军你说,世事是不是很巧合?”

“的确巧合。”裴行立抬目眺望着不远处的佛塔,“也是上天眷顾。”

“是啊,上天很眷顾我了。”

“不,是眷顾我。”裴行立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西岭月原本似懂非懂,可看到对方毫不掩饰的热切目光,她立刻慌乱地低下头去,四下瞄着街旁的铺子,想进去逛逛,岔开话题。

然而裴行立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又问:“你可知我当时为何会暗中帮助王爷?”

西岭月果然感到很好奇:“是王爷对你晓以大义?”

“不是,”裴行立觉得她实在单纯,再次染有笑意,“我身世坎坷,寄人篱下,大义离我太遥远了。”

“那就是许你重利?”

“比重利还重。”裴行立面露傲然之色,“我裴氏乃秦始皇先祖非子之后,自秦汉崛起,历经魏晋六朝而兴盛,逐渐分化为五大宗眷:东眷裴、西眷裴、中眷裴、南来吴裴、洗马裴,各宗眷皆人才辈出。生于如此氏族,你可知我有多骄傲,又有多少责任?”

河东

闻喜裴氏闻名天下,谁人不知?西岭月不禁点头:“我明白。仅我朝,光宰相、节度使都有数十位了吧。”

“嗯,”裴行立又渐渐面露黯然,“我祖上归属东眷裴一脉,祖父在世时也曾门楣辉煌,才能为家父定下娶宗亲之后为妻。”

裴行立的母亲是李锜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淮安王李神通的后人,虽然血统已远,却也担着宗室的名分,的确出身高贵。西岭月知道他要痛说家史,只得默默地倾耳细听。

“家父家母成亲之时,祖父尚且在世,两人也算恩爱。但家母生我时难产,损耗了身体,此后便再无所出。”裴行立说到此处,已然眉峰紧蹙,“没过多久祖父病逝,家父回乡丁忧,三年后重返朝堂,恰逢泾原兵变,天子出逃长安,从此家父就仕途不畅,几经贬谪。后来他遇上个算命的,说是因为他家宅不宁,妻克夫、子克父才致仕途不顺,家父竟然信了,从此便苛待家母,对我又打又罚。”

“裴将军……”西岭月见他面色沉重,语气怨愤,便知他仍然不能释怀,想要出言安慰,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行立举目望着那处佛塔,幽幽叹道:“家母病逝那年,我已十五岁。家父立即续弦娶了显宦之女,从此对我不闻不问,还是舅舅得知我的近况,将我接到他府上。”

“如此说来,李锜……你舅舅还算顾念亲情。”西岭月顺势接话

裴行立嗤笑一声:“他若顾念亲情,原配为何会落水而亡?”

“那他对你……”

“也打也罚,不过,”裴行立公正地说道,“至少他派人教我读书习武,只此一点,我已很感激了。”

西岭月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他教你读书习武,是想利用你吗?”

“他想给李衡找个伴读,抑或是找个护卫。”裴行立这般说着,再次流露出讽刺的笑容。

西岭月想起他在节度使府的尴尬地位,还有李衡对他的态度,也能感受到他所受的折辱。

“原本这都不算什么,我寄人篱下,受些委屈也是应当,可他不该连我的婚事都算计。”裴行立的脸色渐渐阴沉,桃花眼中闪过一抹冷色,“你可知他曾逼我娶妻?”

“你成亲了?”西岭月大为惊讶,她一直以为裴行立孑然一身。

“是曾经成亲。”裴行立着重强调,“舅舅为我定下的亲事,女方曾患过软脚瘟,左腿萎缩,不良于行。她因长期坐于轮椅之上,又生了满背满股的疮,阴冷多疑,动辄打骂下人。”

“你舅舅他……他为何……”西岭月想问,又不敢问出口。若是李锜对裴行立存了利用之心,难道不该笼络才对?为何要给他说这样一门亲事?

“因为她是德州刺史的女儿。”裴行立再次冷笑,“舅舅想收买人心,便以恩情裹挟我,逼我娶她。后来她病逝,舅舅也不许我续弦,生怕德州刺史心生

不悦。”

西岭月听到此处,不由感到愤怒:“这实在太过分了!”

裴行立背脊僵直,摇头苦笑:“可就算如此,我也从未想过要背叛舅舅,只是对他有些怨气罢了。直至那日撞破你和福王逃出书楼,我才下定决心效忠朝廷。”他毫不隐瞒。

西岭月却不想再听下去了,唯恐涉及什么机密要事,遂道:“不说这些了,咱们说点开心的。”

“不,我必须说。”裴行立面色郑重,语气渐沉,“那日福王许了我一个条件……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

“他让我不要再纠缠你。”

“啊?!”西岭月闻言诧异,诧异之中又带着几分隐秘的欢喜,似乎有些甜,又很涩,最终都沉淀为莫名的滋味,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他许了你什……什么条件?”

“他承诺会说服我父亲,把我过继给中书舍人裴垍。”

“裴舍人答应了?”

“嗯,”裴行立解释道,“如今东眷裴以裴舍人马首是瞻,他受圣上重用,门生遍布朝内外,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子嗣。而我亦是东眷裴族人,血统相近,福王便出面举荐我承嗣,裴舍人也答应了。”

西岭月想起来了,自己被册封为西川县主那天,就是中书舍人裴垍来宣读的圣旨。当时长公主夫妇都很高兴,说裴舍人学识渊博、坐镇中书省负责制诰,门生遍布朝野,早晚都会入阁拜相,前途不可限量。

还有上个月被下狱处

置的安国寺僧人莫言,正是裴垍的子侄,俗家姓名叫作“裴行言”,说来和裴行立也是同一辈的。而莫言这些年之所以能受到裴垍的照拂,也是因为裴垍膝下无子。在莫言杀害安成上人之后,御史台有人借此弹劾裴垍,都被圣上以“出家人不论俗家身份”为由驳了回去,可见裴垍圣眷之隆。

倘若裴行立真成了裴垍的子嗣,父荫在此,他日后前途必当不可限量。

可西岭月还是感到难以置信:“你是说王爷他以此为条件,要求你……远离我?”

“是,当时我答应了。”裴行立很坦然地望着她,目露几分探究之色,“因为我以为你和他彼此有意。”

西岭月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不,不是的……他是我舅舅!”

裴行立盯着她惶惑的表情,认真地问:“是我误会了,对吗?”

西岭月连连应道:“对,你误会了,王爷他……他一定是有别的意思,他……他是……”

她开始语无伦次,极力想要找个理由,一双清丽的眸子受惊似的乱转,心里却像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疼。

“他是怕我缠上你,将你拉拢到舅舅的阵营。”裴行立替她找了个理由。

西岭月忙不迭地点头:“对,就是这样!”

“那如今呢?你怎么想?”

“什……什么怎么想?”西岭月感到一丝胆怯,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如今我想要纠缠你,你怎么想?”裴行立上前

一步,咄咄相逼。

“裴……裴将军。”西岭月慌张地回首,向车夫递上一个求救的眼神。

车夫立刻跳下车来,奔至她身边,满脸关切:“县主?”言罢又看向裴行立,目露警告。

后者毫不在意有第三人在场,只一味望着西岭月,表露心迹:“其实我一直在关注你,从镇海到长安……你的事我都知道,包括太后殿下在为你选婿。”

西岭月浑身僵硬,唯恐他再说出什么露骨的话,连忙打断道:“裴将军,我想起家中还有些事,先……先告辞了。”

裴行立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姣好的面容,似乎在传达着某种情愫,见她如此惊慌失措,他终究没再往下说,只道:“好,我送你。”

“不不,不必了。”西岭月扶住车夫的手臂,急急忙忙走到马车旁,连行礼告辞都顾不上,几乎是落荒而逃。

当马车经过裴行立身边时,她还是听到了他的低语,从车帘外轻忽地飘进来——

“改日我再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