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先人指路,山雨欲来

半炷香后,马车停在了一家名为“荣宝屏斋”的铺子门前。

李成轩撩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说道:“我不方便露面,让小郭陪你进去吧。”

西岭月连连点头,她自然也不想让李成轩露面,毕竟这位王爷太过玉树临风,一旦露面必定令人印象深刻,难保不会被幕后主使注意到。

西岭月走下马车,在小郭侍卫的陪伴下走进荣宝屏斋。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屏风,大部分是木雕的:檀香木、乌金木、黄花梨……偶尔也有石制、漆艺、素绢的屏风,花纹各异,浮雕镂空各不相同,令人惊叹不已。

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迎了上来,热情地问:“这位娘子可是要买屏风?”

西岭月取出节度使府的腰牌示意他:“刘掌柜,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掌柜一看腰牌,什么都没问,径直引着她和小郭侍卫到了后院厢房。两人随即坐定,刘掌柜又安排人奉上浆酪,这才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小人该如何称呼您?”

西岭月正待开口编个身份,只听小郭抢先一步回道:“我家娘子乃高夫人的侄女,检校司空、平卢淄青节度使家的千金。”他说着还露出一脸自豪之色。

西岭月擦了擦额头的汗,暗道小郭这瞎话编得不大高明,恐怕要露馅。

果不其然,刘掌柜“咦”了一声:“不对啊,李娘子陪同夫人来过小店几次……小人

认得她啊。”

西岭月无奈叹了口气,正在想这谎话该如何圆过去,岂料小郭又义正词严地扯道:“我说我家娘子是忘真娘子了吗?我家娘子是忘真娘子的亲妹子,家中行二——闺名唤作‘忘月娘子’!你记住了吗?”

这话绕得西岭月头晕,然而刘掌柜竟然听懂了,连忙鞠躬致歉:“啊!原来是李二娘子!小人就说您气质出众,高贵非凡……恕小人眼拙,还请您多多包涵。”

李忘月?很好,自己出来一趟,平白得了个新名字。西岭月干笑一声,朝刘掌柜摆了摆手:“无妨,我初到镇海,掌柜是该不认得我。”

言罢她瞥了小郭一眼,后者竟还挑眉回应,那意思就是“看我多机智,多会应变”。

西岭月索性忽略他的存在,耳中便听刘掌柜询问:“不知李二娘子光临小店有何贵干?可是仆射和夫人又赏了什么活计?”

“这倒不是,只是我姑母与阿姐有些事情不方便露面,托我来向掌柜问几句话。”西岭月随口胡诌。

刘掌柜旋即紧张起来:“啊,不知……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前几月,我姑母姑丈在贵处打造了两扇黄金屏风,不知掌柜可还记得?”西岭月故意沉下声音。

“那是自然,小人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黄金啊,怎么可能忘记。”刘掌柜越听越是紧张,又小心翼翼地问,“可是那屏风有什么不妥之处?”

西岭月顺势应道

:“是啊,是有些不妥之处,姑母才让我来问问情形。”

刘掌柜顿时汗如雨下:“您问您问,小人知无不言。”

西岭月想了想,先问道:“那两扇屏风可是足金?掌柜的没有偷工减料吧?”

“小人岂敢!”刘掌柜忙不迭地分辩道,“那可是仆射和夫人要的东西,您就是给小人十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偷工减料啊!”

见他神色诚恳不似作伪,西岭月又问:“屏风在送往节度使府之前,一共经过几人之手?”

这个问题问得很妙,既不会透露她对屏风的雕刻、工序一无所知,也能打听出想要的信息。小郭在旁暗暗对她竖起大拇指。

刘掌柜也没怀疑什么,如实回道:“小人是严格按照夫人的吩咐,只安排了两个工匠锻造屏风,式样和雕刻都是小人亲自动手,为此小店整整关了两个月,不敢有一丝懈怠啊!”

原来这屏风是刘掌柜亲手雕刻的,西岭月有些意外:“雕工是你一人完成的?”“是啊,”刘掌柜连连点头,“夫人当初不是说不想让外人知晓此事嘛,小人从前也是雕工出身,干了二十年才攒够积蓄开了这间铺子,能有机会为仆射和夫人效力,小人荣幸之至,自然要亲自上阵了。”

西岭月沉吟片刻,故作严肃地问道:“既然如此,屏风的图样为何会泄露出去,被外人知道?”

“泄露了?”刘掌柜闻言大为惊讶,“是屏风的式样

泄露了,还是雕刻的图案泄露了?”

“是图案。”西岭月顺口胡说。

刘掌柜立即长舒一口气:“不瞒您说,若是式样泄露还有可能,毕竟那屏风还经了另两位工匠的手。可若是雕刻的图案,小人敢打一万个保票不会泄露。”

“为何?”

“因为那典故是令姐定下的啊!小人都是按照她的指点才画出的图案,除了仆射、夫人和令姐之外,小人可没让第三个……不不,第五个人看过啊!”刘掌柜连忙解释。

原来这屏风的典故是李忘真定下的,这倒是个重大发现。西岭月敛了敛心神,故意冷哼一声:“按照你的说法,难道是我姑母、姑丈和我阿姐把图案泄露出去的?”

“不不不,小人可不是这个意思!”刘掌柜吓得脸都白了,勉强定下心神才道,“请容小人多嘴一句,那图案是被人整个抄去了吗?”

“正是!”西岭月越发沉下脸色,“那屏风拿到簪花宴上,便有一位世家千金说见过。我姑母听了很生气,我阿姐也是有口说不清,这才让我来查探情况。”

“天地良心!小人真是冤枉的!”刘掌柜伸出一双手,剖白道,“您瞧瞧,小人为了这两扇屏风,手上磨出多少茧子和血泡!这屏风也是小人毕生最得意之作,小人又岂会将自己的心血平白泄露给外人?”

“这倒也是。”西岭月越演越逼真,疑惑地看着他,“当真不是你泄露的?

刘掌柜指天发誓:“小人绝无虚言!”

“好吧,我姑且信你。”西岭月喝了一口浆酪,作势站起身来,“今日到此为止吧!这几日你可要待在店里,我姑母姑丈若还有什么问题,随时会来询你。”

“是是是,您给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开溜的。”刘掌柜恭恭敬敬地送她和小郭离开荣宝屏斋。

待西岭月重新坐回马车时,李成轩已经等了近半个时辰,但他并无一丝不耐,只问:“如何?有线索吗?”

西岭月犹豫一瞬,将方才与刘掌柜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李成轩听后没有发表意见,而是反问:“这整件事里,你可有怀疑之人?”

西岭月寻思片刻,回道:“昨日我与李仆射简短商量过,我们都怀疑是他身边的人做的。”

“毋庸置疑。”李成轩也作此想,“至少李衡之死和屏风的伎俩,他府里的人难逃嫌疑。”

“王爷有什么高见?”西岭月虚心请教。

“李忘真。”他径直指出。

两人想到一处去了,西岭月忙出言附和:“的确。她来自淄青,蒋府一家也去了淄青,她最有可能得到消息,从中使些手段。而且刘掌柜说,那屏风的典故也是她想的,她又琴棋书画样样擅长,我想,改掉那图案对她而言并不是难事。”

“况且,她最有动机杀你。”李成轩淡淡补充。

西岭月低下了头。是啊,李忘真如此喜欢忆哥哥,而忆哥哥又与自

己情投意合……她极有可能是提前听到了什么风声,得知自己即将来镇海,才布下一个如此周密的局陷害自己。

“可是……可是她要陷害我,多的是法子,为何要杀掉这么多人?”西岭月想不明白。

“你该站在她的立场上想问题,”李成轩用中指骨节敲了敲她的额头,“李忘真是李师道的千金,你可知她父亲手里握有多大的权力?”

西岭月早已做过功课:“我知道,李师道所统领的淄青镇,统称‘平卢淄青’,辖区有淄、青、齐、登、莱、兖、海、沂、密、郓、曹、濮十二个州,比镇海足足大了一倍。而且境内有黄河、汶水、济水多条河流,土壤肥沃,农耕便利,商业兴盛;所有州郡都盛产绢布,而且都是好绢,可占到前五等;青州的仙纹绫和兖州的镜花绫还都是上等的衣料,是贡品。可以说淄青极为富庶。”

“看来你真是做蜀锦的。”李成轩摇头失笑。

“是啊,我义父家里是皇商,我自然关注绢布啦!”西岭月原本笑着说话,话到此处却猛然皱眉,大叫起来,“啊,对啊!绢布,绢布!”

李成轩看向她:“你想到了什么?”

“假阿萝和李衡死的时候,我在尸体旁发现两块带血字的绢布,都是凶手留下的!那白绢好像是产自……产自……”西岭月蹙起一双蛾眉,却没再往下说,面上渐渐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李成轩明

白她是有了头绪,遂问:“产自哪里?”

岂料后者沉默片刻,谨慎回道:“以防万一,我还是再去查查为好。”

李成轩闻言不仅没有不悦,反而赞赏她:“不错,态度严谨。况且产地也不能确定什么,毕竟本朝的丝绸绫罗远销西域,遑论国内。”

西岭月点了点头:“因此,我不仅要确定那白绢的产地,还要找到行销的范围,还有李锜府上是否采购过,或者有人送过。”

“这幕后主使倒舍得下本钱。”李成轩语带调侃。

他这话虽是玩笑,却是有来由的。自东汉以来,绢帛已经成为民间买卖的钱币,这期间朝代更迭,绢帛的作用也始终未变。及至大唐开国,朝廷便下了明文规定“民间买卖钱帛兼行”,尤其是价值十贯钱以上的货物,必须用绢帛支付。甚至连朝廷发放的俸禄也是钱、帛各占一半,向百姓征税也要折成绢帛上交。

究其原因,绢帛乃民间人人皆知的物品,家家户户懂得织造,能辨别出质地好坏、成色如何,这大大方便了衡量货物的价值,故而在民间畅通无阻。不过安史之乱后,绢帛的地位已慢慢下降,如今长安城内皆以通宝买卖货物了。

“您说得没错,凶手不用纸张字条,却留下绢帛血书,还是质地上佳的绢帛,应该非富即贵。”西岭月话到此处,突然顿了顿,迟疑着问,“对了,您方才说起淄青……是什么意

思?”

李成轩笑了:“你这一句话,已经透露了白绢的产地。”

“哈!”西岭月不置可否。

李成轩觉得她既幼稚又无趣,无奈摇了摇头,点拨她:“你可知淄青境内铁矿、铜矿甚至金银矿都有,足够李师道自锻兵器;青州靠海,盐业发达,这一项自古便是兴商润民的根本;再加上淄青产绢,李师道将这几项牢牢抓在手中,便不缺钱财入账,足以养起庞大兵力。”

“您的意思是……”西岭月半知半解。

“意思是,若当真是李忘真所为,也许她陷害你只是顺手,主要目的是为其父分忧。”李成轩下了结论。

“分忧?那也不能杀了世子啊!淄青与镇海可是同气连枝啊!”西岭月出言反驳。

“政局之事谁说得准,况且李锜又不止李衡一个儿子,或许李师道与其庶子交好,这才设局除掉李衡,帮庶子上位。”李成轩说着又敲了敲她的额头,“你不是李忘真,自然不会明白她的手段。”

“这倒也是。”西岭月叹了口气,“照您所言,她身为淄青节度使的千金,调动一些人帮她暗中做事,或是接近高夫人修改屏风,都是容易得很。”

“不错,但也只是猜测。”李成轩转头看向西岭月,“除了她,你应该还有怀疑的人选。”

西岭月立即垂下长睫:“没有了。”

李成轩再笑:“自欺欺人。”

西岭月仍旧不作声。

李成轩饶有兴味地看向她:

“你对裴行立……”

“哪有!王爷您可不能乱说话!”西岭月连忙否认,“我只是觉得,裴将军帮了我那么多次……我与他又无冤无仇,他总不至于陷害我至此。”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要陷害你。”李成轩极为冷静,分析道,“你在镇海无亲无故,毫无背景,陷害你也没什么后患。你不要忘了,当初正是他极力怂恿你假扮蒋韵仪,若非他拦着,你早就逃出润州。即便被李衡抓住,最多戳穿你的身份,出不了什么大事。”

是啊,这正是西岭月最不想承认的一点。裴行立不仅怂恿她进节度使府做客,还对她极为关照,数次伸出援手,这实在是超出了两个萍水相逢之人的界限,不可谓不让人起疑。

“尤其,裴行立与李衡的关系并不好,对李锜也颇有怨言。”李成轩目光如炬。

“您也看出来啦?”

“你可知为何?”

西岭月思忖片刻:“大约是因为……他的才貌都比李衡出众,李衡因此打压他,他心里不服气?”

“也算是吧。”李成轩出言评价,“他骨子里有一股傲气,不会轻易折腰。”

“毕竟他姓裴啊!”西岭月十分理解裴行立,忍不住为他说话,“裴家人有多傲气,王爷您应该知道。”

这一次李成轩倒是没有反驳,轻叹一声:“是啊,毕竟他姓裴。”

河东闻喜裴氏一族,自东汉魏晋时期便是望族,历经六朝荣盛,到了隋末

已成为北方氏族门阀。而高祖李渊是于晋阳起兵,晋阳与闻喜皆属河东地界,高祖灭隋建唐的过程中,闻喜裴氏多有助力,与李唐皇室可说是休戚相关。自此,裴氏一族随着大唐的建立、繁荣到达了鼎盛。

闻喜裴氏自古分为三眷:东眷裴、西眷裴、中眷裴。这三眷并枝繁荣,不知为大唐培育出了多少文武之才,自隋末至今,光是宰相便出了不下十位,将帅和一方诸侯不下二十位。

“天下无二裴”,说的便是河东闻喜裴氏。出身于这样一个家族,裴行立的傲骨可想而知,他又岂会甘心在藩镇当一个区区牙将?即便李锜是宗室后代,他也未必愿意臣服,尤其李锜父子对他还不算重用。

“说来说去都只是咱们的推测而已,并不能证明他们就是凶手。”西岭月这般言道,她既不愿怀疑裴行立,也不愿怀疑李忘真,毕竟这两人都是如此出众。

李成轩看见她的表情,竟像会读心术一样,笑着评判:“以貌取人。”

西岭月大为惊讶:“方才我说出口了吗?不对啊,我只是在心里想了想,您是如何知道的?”

李成轩笑而不语,又加了一句:“肤浅!”

“我哪是肤浅,我也不是以貌取人,是以气质取人好吗?”西岭月不服气地哼道,“再说了,王爷您最没资格说这话。”

她虽是无心之语,也算变相夸奖李成轩样貌出众。李成轩听后虽无反

应,倒也没再说什么,马车内气氛一时沉寂下来,不是尴尬,只是有些无趣。

西岭月正想再起个话题,突然听到外头传来勒马的声音,小郭随即在外喊道:“王爷、神探娘子,慕仙雅筑到了。”

西岭月如蒙大赦,虚伪地对李成轩说道:“天色不早了,要不王爷留下吃个晚饭?”

李成轩瞟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西岭月又“哎呀”一声:“看我都忘了,这事要保密,不能让李仆射的人知道……那王爷您慢走啊!”

“装模作样。”李成轩不屑地评价,摆手道,“你记得再去看看那两扇屏风,我会让小郭留下帮你。”

“小郭?”西岭月看了看车外,有些抗拒,“他……还是算了吧。”

“怎么,你质疑我的人?”

“民女岂敢!”西岭月欲言又止,只得行礼答应,“多谢王爷将心腹拨给我……您路上慢点。”言罢她竟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正要请小郭侍卫多多关照,背后却猛地一痛,是一锭金子从马车里飞出来打到她的后背之上,又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西岭月连忙捡起,朝车内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办案经费。”

翌日一早,西岭月便与李锜联络,想再去看看那两扇黄金屏风。李锜很快便安排了马车来接她,马车悄悄驶入节度使府的后门,西岭月下车改乘肩舆,来到高夫人所住的宝华院。

李锜就在正厅里等着她,西

岭月敛衽行礼:“见过李仆射。”

李锜虚抬右手:“起来吧,本官还有要事,只有一盏茶的工夫。”

西岭月闻言不敢耽搁,连忙随他往藏宝阁走去,边走边关切地问道:“高夫人还好吗?”

李锜叹了口气:“忘真陪她去金山寺散心了。”

李锜共有两个儿子,除李衡之外,还有一名庶出子,年纪比李衡要大。因此李锜虽伤心,倒也不至于一蹶不振。但高夫人就不一样了,死的毕竟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西岭月能体会到高夫人的伤心欲绝,一时也是黯然无语。

“你昨日可找到什么线索?”李锜开口发问。

西岭月想了想,此事没必要瞒着李锜,也瞒不住,便实话实说:“我昨日去了荣宝屏斋,大致询问了黄金屏风的铸造事宜。那间铺子的掌柜您认识吗?”

“不认识,”李锜回道,“本官平日政务繁忙,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小事,铸造屏风是夫人一手操办。”

西岭月听到此处脚步一顿:“用黄金来铸造屏风,又是谁的主意呢?”

李锜回忆片刻道:“本官依稀记得夫人最初是想打造一对黄金龙凤,后来又突然改变主意,说是铸两扇屏风。”

“看来是有人劝说夫人改变了主意,这劝说之人就很可疑了。”西岭月连忙指出,“您能查出此人是谁吗?”

李锜摇头:“此人恐怕只有夫人知晓,她如今正是伤心之时,本官怎好再去问她?”

西

岭月有些失望,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她寻思片刻,只好再问:“那荣宝屏斋也是夫人找来的吗?”

这次李锜倒是知道些内情:“不是。那铺子每年都送来一些新屏风,有时一两扇,有时七八扇,夫人很喜欢,便主动提出给他添些生意。”

原来如此,倒也没什么可怀疑的。李锜是镇海之主,荣宝屏斋在此地做生意,自然少不了年年“孝敬”,高夫人一开心,赏他些生意也很正常。眼看藏宝阁在即,西岭月也没什么可问的了,背过身让李锜打开机关,与他一同入内。

有了上次进入藏宝阁的经历,西岭月看到那些奇珍异宝已不会大惊小怪了,她径直走到两扇黄金屏风跟前,再一次打量——

其上的画面没变,仍旧和上一次见到时一样诡异:第一扇中,萧史、弄玉在一处屋子里合奏;第二扇中,弄玉手中的笙变成了一把匕首,刺向萧史的心口……

西岭月抬手触摸这浮雕的图案,再次感叹这技艺巧夺天工,毫无修改后的痕迹。而除了浮雕之外,屏风的式样也十分讨喜,四角分别雕琢了蝙蝠、鹿头、兽面、喜鹊,象征着福、禄、寿、喜四种大吉之象,心思可谓精巧至极。

李锜见她时而蹙眉,时而赞叹,不禁询问:“怎么,你看出了蹊跷?”

“还没,只是觉得这屏风太美了,凶手拿它来做文章,实在暴殄天物。”西岭月口中感慨着,心

中又想,凶手能这般暴殄天物,用上等绢帛写血书也不算奢侈了。

如此一分析,裴行立现今还寄人篱下,好像并没有这个财力挥霍。而且他武艺高强,平日又常与李衡待在一起,若真想杀害李衡,也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吧!

西岭月心里为裴行立开脱,纤长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停顿下来,却突然摸到了屏风上一小块凹凸不平的地方。她打眼一扫,好似是这屏风上略有瑕疵,没有打磨平整,可她转念一想,这屏风是节度使府定做的,容不得一丝一毫马虎,想来荣宝屏斋也没有胆子在细节上敷衍李锜夫妇。

于是她拿起烛台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瑕疵,而是刻了四个小字!

“时、维、九、月。”她小声读了出来。

时维九月!西岭月后知后觉,连忙跑去查看另一扇屏风,果然在同一个位置发现了另外四个小字:序属三秋。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这是……

这还是《滕王阁序》中的句子!西岭月感到分外诡异,忽然打了个冷战,看向李锜:“这……这两扇屏风上有字!刻的是‘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李锜脸色乍然变青,连忙跑过去查看,随即又沉默起来,良久才叹道:“九月……难道是天要亡我?”

西岭月没听懂他话中之意,但她想到了另外一点:上次来这密室的时候,她明明仔细看

过这两扇屏风,也记得很清楚,屏风上没有任何字。

这才不过两日工夫,怎么就多了八个字,而且又是出自《滕王阁序》?这一定是新刻上去的!西岭月瞬间醒悟过来,大喊道:“快,快去荣宝屏斋!”

只可惜已经晚了。

当李锜和西岭月赶到荣宝屏斋时,才得知刘掌柜自昨日下午出门后便再没回来,已经失踪整整一日了!李锜派人将整个铺子搜查了一遍也毫无所获。逼问几个伙计和工匠,均不知刘掌柜的去处。他房间里的衣裳、钱物丝毫未动,也不像是畏罪潜逃。

西岭月感到很不妙,明白昨日自己是打草惊蛇了,又想起方才在黄金屏风上看到的字句,便询问工匠:“你们刘掌柜叫什么?”

工匠如实回道:“我们掌柜叫刘东。”

西岭月蹙眉,喃喃自语道:“刘东?不对。”

言罢她唉声叹气了一阵子,表情像是难过又像是庆幸。李锜见状忍不住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不,没有。”西岭月回过神来,“我是在想,这整整一日过去,若是刘掌柜想逃,此刻早就已经逃出润州了。而若是幕后主使想杀他灭口,想必也早就得手了……”

李锜亦是叹气:“是啊,线索又断了。”

西岭月仍不愿放弃,但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劳烦李仆射派人盯紧四个城门,还有……若是近几日城内发生凶案,还请您派人传个话给我。”

“好。”李

锜点头答应。

西岭月只得先行返回慕仙雅筑。

傍晚用过晚饭,她将两条带血的白绢拿了出来,放在烛火下仔细对比,又找来一张宣纸,写下几条关于《滕王阁序》的线索:

阿萝: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李衡: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屏风上书: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刘东……

西岭月看着这些句子,越发感到不安,这种情绪在她听到一个消息之后达到了顶点——当天夜里,李锜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在城西的小河里发现了刘掌柜的尸首,死状恐怖。

小郭打扮成车夫,连夜将西岭月送往事发地,此时小河附近已经戒严,仍旧是曹司法在现场主理此案。他见到西岭月前来,面色平静,根本没问她是如何取信于李锜,径直说道:“仆射命小人将事情详细说给您听。”

西岭月伸手相请:“请讲。”

曹司法便咽了咽口水,说道:“今日傍晚,有一妇人在此洗衣,见到一只泡得肿胀的左臂浮上来,便报了官。小人前来搜寻,又在河沟里找到了死者的头颅、右臂、两条腿,还有身子。因为仆射特意交代过,这两日若有凶案要立刻呈报,小人便也没敢隐瞒。仆射得知后,命荣宝屏斋所有伙计、工匠前来辨尸,经过他们仔细辨认,这就是荣宝屏斋掌柜刘东的尸体。”

西岭月听后脸色渐忧,看向不远处遮盖着一块草席的地方:“那下

面就是刘掌柜的尸体?”

“是。”曹司法不忍再说,“这凶手很残忍,将死者分尸不说,还……”

西岭月没听他说完,已径直走到尸体面前,低头见那草席之下的尸身虽然四分五裂,但隐隐拼凑成了人形,一股尸体的腐味并着河水的腥气飘散在空中,令人闻之作呕。

西岭月屏住呼吸,将草席揭开一角,一眼看到了那颗异常骇人的头颅——它已经被河水泡得肿胀发白,更令人发指的是,头颅上的双眼被挖,鼻子、双耳被割,嘴巴也被人割掉唇瓣……五官都成了几个漆黑的血洞。

西岭月霎时闭上双眸,手一抖,草席又重新盖回头颅之上。曹司法见状忙道:“哎,小人正想提醒您来着,没想到您手这么快。”

西岭月压抑住心悸与胸闷,勉强开口:“尸体成了这副样子,他们是如何辨认出来这是刘掌柜的?”

曹司法指了指自己的左臂部位:“刘掌柜的手臂上有个刺青,伙计们才能认出是他。”

“什么刺青?”西岭月心中陡然一惊,“是不是《滕王阁序》中的句子?”

“咦?您怎么知道?”曹司法予以确认。

西岭月的声音却已颤抖起来:“是……‘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曹司法否认:“不对,唉,我还以为您知道是哪两句呢!”

然而西岭月竟然双腿一软,浑身颤抖着再问:“是‘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这两句吗

?”

曹司法“嘿”了一声:“这次对了,正是这两句!您怎么猜到的?”

西岭月没有回答,突然之间面如死灰、情绪激动:“让我看看……在哪里?让我看看!”

曹司法吓了一跳,不知她为何如此害怕,便从草席之下取出那只断裂肿胀的左臂,指着其上一行模糊的小字让她查看:“您看,的确是‘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荣宝屏斋的人说了,那刘掌柜生前最喜欢《滕王阁序》,还说这两句寓意最好,激人奋进,便刺在了手臂之上。”

听闻此言,西岭月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盯着那残缺手臂上的两行小字,不停地发抖:“快,快送我回去!我要回去!回慕仙雅筑!”

批注:

通宝 : 意即“通行宝货”,是唐初开始使用的一种铜币,一直流通至清末,成为通行货币的代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