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行立的指点下,西岭月成功混进了巡逻队的营房,跟着他们前去巡逻。这支队伍走的路线正是地牢方向,但由于西岭月脸生,路上遇到了两三次查问,她便按照裴行立的交代,及时掏出腰牌,报出身份,再说上几句特有的暗号。
夜色已深,她掩饰得又好,便也有惊无险地糊弄过去,随巡逻队来到地牢附近。依裴行立的说法,地牢共有两个入口,正门外守卫重重,决计无法混入;但还有一个隐秘的侧门,常年不开,知道的守卫也不多,入口就藏在中院的一座假山之下。
亥时二刻,假山附近的侍卫换班,此时也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便于潜入。西岭月找了个借口掉队,来到那座假山旁,装模作样地在附近巡逻,借机将守卫的情形勘查了一遍。
一切如常,并无重兵把守,大约是因为这个侧门太过隐蔽,李锜便也有恃无恐。眼见新的一批守卫已经到来,正在与旧的守卫交接班,西岭月迅速走到假山后蹲下身子,借着掩护将铠甲脱掉,藏在一个凹槽之中。然后她顺着假山向下攀爬,一直爬到最底部,直到地平面高于她的头顶,她才算是彻底安全,开始寻找入口的位置。
西岭月拨开刻意栽种的花草,再搬开几块奇石,侧门的入口便显露出来。她拿出裴行立给的三把钥匙,将三道铁栏杆门逐一打开,再将
奇石、花草搬回原位,将三道门从里重新锁上。她不敢点火折子,站在门内适应了片刻才继续前行,幸好这甬道通往地牢中央,越走越亮,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她已能清晰视物。
眼看已经走到甬道尽头,地牢的岔口就在眼前,西岭月定了定神,从怀中掏出几根迷香,正打算点燃,突然听到牢内有人大喊:“什么人?”
西岭月吓得转头就跑,一口气跑了半程,却发现无人追来,甬道内一切如常。她觉得好奇,挣扎良久还是决定再回去看看,于是又蹑手蹑脚地原路返回,贴着牢房岔口的墙壁倾耳细听。
事实证明这并不是她的错觉,牢内的确安静过头,没有说话声,也没有来回走动的声音,一片死寂。她大着胆子将岔口的门打开一条缝,只一眼,大为惊异——牢内竟然没有侍卫!
难道是走错地方了?她索性将头探进门内四下张望,这才发现并非没有侍卫,而是所有人都倒在了地上。空气中没有一丝血腥气,反而有一种说不清的淡淡香气,看来是有人将他们都迷晕了。
呵,原来是遇上了同道中人!西岭月屏住呼吸以袖掩面,闪身走进牢内,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除了一地呼呼大睡的侍卫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影。由此可见来劫狱的人不多,若是人多,绝不会用这等方法。她寻思着,既然都是同道中人,应当不会为难她,说
不定还能互相帮忙。
这般一想,她便也放开胆子往牢内走。这里所有牢门都是铁铸的,每扇门上只留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门洞,用来通风及送饭。这种牢门有一个好处:里头的人看不到外头发生了什么,无论是劫狱也好,斗殴也罢,都无法形成大规模的起哄。
西岭月沿着左右两侧的牢门寻找,来到编号为“廿二”的牢门口。她先看了看锁头——没有被打开过,看来“同道中人”不是来救那两名刺客的。她又打开门洞朝内看了一眼,门内烛火昏暗,隐约可见两个蓬头垢面的人坐在地上,丧气地垂着头。
西岭月压低声音询问:“请问两位是常州义军的刘军使和王统领吗?”
牢内两人闻声抬头,齐齐望向门外。借着昏暗的烛火,西岭月勉强看清了两人的长相,正是行刺李锜失败的义军,即一高一矮两名侍卫。
她心中大喜,连忙掏出钥匙开锁,推开牢门走了进去。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汗臭味,不过才短短两日,李锜便已将两人折磨得不成人形,满身血污。西岭月见状大感愧疚,连忙走上前去自报家门:“两位英雄,我是受人所托前来营救,还望两位能相信我,这就随我出去。”
那两名刺客虽然有伤,但神志尚且清醒,高个侍卫望向蒙面的西岭月,开口问询:“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是一位故人,自认愧对您两位
,特意派我前来营救。”西岭月模棱两可地回道。高个与矮个对看一眼,均坐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
西岭月料到两人受过酷刑,便从袖中摸出瓶伤药递了过去:“两位伤势如何?还能走吗?”
两人仍旧看着她,默不作声。
西岭月有些着急,生怕耽搁太久被人发现,急道:“二位可以不信我,但常州的义军还等着二位回去主持大局,你们若再犹豫,就要全军覆没了!”
此言一出,两人脸色大变,却执着地不肯出声。
西岭月猛然醒悟,暗道一声糟糕,正要回头,一把利剑已从她背后伸了过来,冷冷地横在她的脖颈之上,一声质问随即响起:“谁派你来的?”
那声音低哑不堪,不辨男女,应是含了变声锁在口中。只这一个小小细节,西岭月便笃定他绝非这府里的侍卫,而是今夜那个“同道中人”。
西岭月长舒一口气,立即朝身后那人示弱:“这位英雄、好汉、大侠……咱们都是来劫狱的,同道中人,以和为贵。”
可惜那人并不动摇,利刃又往她脖颈上近了一分:“说,谁派你来的?”
西岭月眼珠子转了转:“是常州的义军。”
“义军派一个女人来?”对方显然不信。
他居然看出自己是个女人!西岭月垂目看了看自己,一身黑衣裹得紧紧的,头上还蒙着纱帽、围着面巾,简直像个粽子一般,不过仔细看……还是有胸部的。
她
清了清嗓子,决定转移话题:“这位英雄,既然咱们都是来劫囚的,又何必相互为难?时机宝贵,不容错过。”
对方似乎被她这番话说动了,迟疑片刻,朝她伸手:“把钥匙给我。”
西岭月浑身一僵,生怕他把人救出去之后再把自己锁进来,便死死攥紧手中的钥匙。
对方看出她的想法,轻笑一声:“放心,我还不会为难一个女人。”
那两名义军刺客也在此时开口:“他是自己人,值得相信。”
西岭月只得将手中的钥匙交给他,耳中又听他命道:“转过身来。”
西岭月无奈,只得照做。她徐徐转身,发现面前这人也是一袭黑衣,身材高大劲瘦,夜行衣下紧实的肌肉隐隐起伏,绝对是个男人无疑。他显然比自己有经验,面上不是戴着纱巾,而是一个银色的兰陵王面具,将五官牢牢遮住,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而那双眼睛,在昏暗烛火的映照下,也是异常璀璨犀利。
一种熟悉的香味缓缓飘来,很淡很轻,夹在牢房的血腥气和汗臭之中难以分辨。西岭月一时愣住,不敢确定,正想再靠近他闻一闻,冷不防被他扯掉了蒙面纱巾。
西岭月立即低下头去,却明白已经太迟,可假面人并无任何反应,似乎不认识她。
两名义军刺客则站起来,面露震惊:“是你?那位……蒋家娘子?”
西岭月不想败坏蒋韵仪的名誉,只得坦诚道:“我并
不是蒋韵仪,此事也与她无关,是我害了两位。”
两人正要再问,却被假面人阻止,只听他言道:“先离开此处再说。”说完将面纱还给了西岭月。
西岭月将面纱重新戴好,与假面人各自扶起一名伤者,往牢外走去。假面人边走边问她:“你是如何进来的?”
西岭月怕给裴行立惹麻烦,没敢说出侧门入口,遂道:“我从正门进来的。”
假面人足下一顿:“难道这里还有侧门?”
西岭月连忙否认:“绝没有!”
“倘若没有,你为何将地牢入口称作‘正门’?”假面人犀利地指出,“况且我有同伴守在门外,你若潜进来,他绝不会不知情。”
“呃……”西岭月再也无话可说。
“你有什么计划?”他径直追问。
眼见瞒不住了,西岭月只得招供:“我在侧门外的假山下藏了两副铠甲,还有腰牌。只要能从这里出去,两位义军便能假扮成侍卫混出府去。”
“好,就按你的计划走侧门。”假面人当机立断。
西岭月“啊”了一声:“可是……可是我没准备那么多铠甲,你和你的同伴……”
“你不必操心。”假面人仍旧扶着高个侍卫,朝她命道,“带路。”
西岭月也知时间宝贵,不再废话,指引几人走到通往侧门的甬道。才刚走到门口,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是假面人的同伴寻了过来。他这同伴也穿着一袭黑衣,戴的是昆仑奴面具,看
到西岭月有些意外:“咦?怎么多了个人?”言罢上下打量她一番,“还是个女的!”
怎么人人都能看出她是个女的?西岭月忍住吐血的冲动,对昆仑奴颔首致意:“志同道合,彼此帮助嘛。”
昆仑奴“嘿”了一声,正要再问,被假面人先一步开口:“外头情形如何?”昆仑奴这才想起正事,连忙拍了拍脑袋:“啊,换班时间已到,我瞧见有队人马走了过来!”
假面人闻言便知时间紧急,忙道:“你来扶王统领,让她带路走侧门,先出去再说!”
昆仑奴立刻照做。几人随即跑进甬道,但这甬道实在太过狭窄,最多并肩通过两人,西岭月擦亮火折子在前方带路,假面人及其同伴各自扶着一名伤者,五个人前后分成三排往外走。
来时下行,西岭月并不觉得这甬道很长,走起来也甚是轻松。但返程时是上行,尤其她今晚殚精竭虑,此刻便感到有些乏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转过头看向假面人及其同伴,他们因扶着两名伤者,脚程也不算快。
几人埋头努力赶路,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甬道的入口,西岭月不禁大喜过望:“快了,就快到了!”
与此同时,甬道尽头也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是有人在惊呼:“进刺客了!快搜!”
几人闻言面色一紧,均加快脚步赶路,西岭月最先走到入口,忙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昆仑奴见状大呼:“你
你你……你还把门反锁上了!”
“我怕被人发现啊!”西岭月一边回话一边开锁,然而她是从内向外开门,视线受阻,钥匙并不容易对准锁眼,幸好运气不错,第一扇门没有太花工夫。
开门之后,没走几步又遇到了第二扇门,西岭月照例开锁,这次却没那么好运了,钥匙总是插不进锁眼之中。
假面人见状不禁蹙眉:“一共几扇门?”
“三扇。”西岭月口中回话,手上动作不停。
昆仑奴气得直跺脚:“你来劫狱,还把自己反锁进来?”
“我没经验啊!”她话音落下,侍卫的喊话声已经越来越大,显然是有人找到了这条甬道,追赶而来。
几人见她屡屡对不准锁眼,纷纷着急催促:“快点!”
“别催!”西岭月刚说完,钥匙终于插进了锁中,“咔嗒”一声,第二扇门开了。但几人都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还有最后一扇门关着。
昆仑奴不禁抱怨:“早知道还不如走正门,我都安排好了。”
西岭月没工夫理他,掏出第三把钥匙专心致志继续开锁,她听到侍卫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却开始发抖,无论如何再也对不准锁眼。
假面人一把夺过钥匙:“我来。”
不知为何,西岭月竟是莫名地信任他,便自觉退后一步让开位置。此时甬道里的火光已经越来越亮,还能清晰听到铠甲摩擦之声,她在心中判断着,侍卫们至多三十步便会追来!
就
在这万分危急之时,“吱呀”一声响起,假面人成功打开了第三扇门!
几人连忙爬出甬道,借着地势藏在假山之中。西岭月二话不说扒开凹槽,将方才脱下的铠甲取出来,又指着旁边一个凹槽说:“快去那儿看看,还有两副铠甲!”
假面人立即跳过去,扒开挡在凹槽外的石头,果然从中找出两副铠甲,还有盘缠和腰牌。他将包袱扔给那两名义军刺客,命道:“找机会换上,我让他掩护你们离开。”他指了指戴昆仑奴面具的同伴。
那两名义军也没多问一句,将包袱抱在怀中,在昆仑奴的带领下匆匆离开假山。西岭月此时还在穿铠甲,刚把上半身穿好,侍卫们已经叫喊着冲到了甬道口。
假面人一手持剑,一手拉过她:“快走!”
西岭月不忘捡起头盔,只觉得脚上还没发力,便被假面人携着飞奔起来。两人刚跃下假山,第一拨侍卫已然冲出甬道,朝着四周大声叫喊:“地牢被冲破了,快去向仆射禀报!”
府里随即响起敲锣的声音,是巡逻队在四处昭告:“有人劫囚!府内戒严!所有人等一概回避!”
好像是在一刹那间,安静有序的节度使府突然变得混乱!侍卫、护院们集体出动,路上到处是惊恐的喊叫声、抽刀搜查之声。
西岭月被假面人紧紧拉着,脚步不停地跟在他身后。她回头看去,见一名侍卫已经追上来,便随手将头盔
砸了过去。然而他们两人的目标实在太大,瞬间便引来更多侍卫的追逐。西岭月想起裴行立准备的烟弹,遂不假思索地掏出擦燃,一个接一个扔了出去。
“轰”“轰”……炸声四起,火光四溅,一片片烟雾腾空弥漫。侍卫的哀号与呻吟接连传来,就连西岭月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这烟弹的威力如此之大。假面人显然也很意外,分神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突然松开西岭月的手,纵身回旋,右手边闪过一片冷光。西岭月定睛一看,才发现他袖中藏着一只弓弩,方才已连射十支小箭,箭箭击中侍卫的面门。这一出手,暂时解决掉了近处的威胁,他又拉起西岭月继续飞奔,后者低声大呼:“分开走,分开走!”
假面人就似未听见一般,毫无反应。西岭月很想说自己已经安排好了后路,奈何情势早已脱离她的掌控,她只能跟着他一起跑。
终于,两人跑到了后花园的湖边,四周的侍卫纷纷拥来,截断他们的退路。假面人回头扫了一眼,迅速转头问她:“会凫水吗?”
“会!”西岭月应道,飞快地把铠甲脱掉。她本以为假面人要同她一齐跳水逃生,不承想对方竟将袖中弓弩交到她手中,叮嘱一声:“拿好。”然后狠狠推了她一把。
西岭月大为吃惊,仰面倒入湖水之中,眼前的最后一幕,是看到无数侍卫举着火把包围过来,将假面人围
在了中央……
“扑通”一声,西岭月跌入湖中,连忙闭气下沉。她睁开眼睛朝湖面上望去,还能瞧见东岸上火光熊熊,不断有冷箭射入水中。那些侍卫穿着铠甲,定不会立刻跳入水中,而这就是她所能争取到的最后时间!她唯有拼命向西游去,力求不被下水的侍卫捉住。
幸好她自幼水性极好,又到了保命的关键时刻,游得也比往常都要生猛。她也不知游了多久,直至水里似乎没动静了,水面上也不再看到追踪的火光和冷箭,这才悄悄探出半个头来。她环顾一周,发现自己是游到了后花园的湖泊中央,湖上的三座小岛已经隐隐在望。
而最中间的蓬莱岛灯火辉煌,楼阁高耸,正是簪花宴的举办之处。大约是怕引起各家闺秀的恐慌,侍卫们没有大张旗鼓地追来,西岭月还能隐隐听到岛上的乐声与笑声,可见那小岛孤立又热闹,事情还没有传过去。
眼下只要奋力游到蓬莱岛上,打晕某个婢女,再换了她的衣裳,西岭月便能暂时脱身,甚至能悄悄混出岛去。可是……西岭月转过头再看岸边,那里仍旧一片火光,但隔得太远,已经看不到假面人是生是死。
或者说,是福王李成轩。
只是她想不明白,李成轩为何要将她推入水中,把这唯一的逃生机会让给她?又为何要替她挡住追击?说起来,他们只不过一面之缘而已。
还有,他为何要
装成一个纨绔的王爷?他为何要隐藏身份去劫狱?他可是福王啊!堂堂福王,若想赦免两个死囚有的是法子,怎么会用这下下之策?
西岭月泡在冰冷的湖水之中,只觉得浑身也冷得刺骨,似乎连脑子都冻住了,已没有精力再去思考。她只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而对方是个王爷,李锜不敢轻易杀他。
对!李成轩是当朝福王,谁敢杀他?只要他亮出身份,一定会没事的!这般一想,西岭月心中也好受很多,决定继续往蓬莱岛上游,然而她才刚划开水面,某样东西突然脱了手——是李成轩给她的弓弩。
西岭月愣愣地看着右手,没想到自己竟然拿着它游了这么久!她连忙伸手去抓,幸而手疾眼快,把弓弩抓了回来,仔细端详,见其上共有三十排箭孔,方才李成轩射出了十支小箭,还剩二十支紧紧插在箭孔之中。
突然间,一个场景掠过她的脑海,是李成轩将弓弩递到她手中,仓促地对她说:“拿好。”
那一刻,她分明看到了他面具后的眼神,如此冷静又如此郑重,义无反顾,视死如归。
西岭月闭上了眼睛。
你可曾犯过什么错,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
有!而她不想再犯第二次!
西岭月猛地睁开双眼,掉转方向朝来时的东岸游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去想,也不敢想,只盼着自己能游得快些,再快些!
好像游了很久,又好
像只是一瞬,她终于再次靠近东岸,清晰地看到了岸上的情形。许是侍卫们没想到她会回来,此时水里的搜查已经结束,唯独岸上的打斗仍在继续,而李成轩居然还没倒下,依旧身形如电,剑招精绝,以一敌百!
西岭月拿起弓弩在水中试了试,只见“嗖”一下,一支小箭迅速拨开水面,划出一道长而猛的水痕,威力极大。
西岭月深吸一口气游回岸边,藏身在水下,悄悄将头伸出水面。方才游了半天,面巾早已掉了,她便将头巾取下来绑在脸上,勉强还能遮住一张脸。
再然后,她将弓弩伸出水面,觑准时机连射三箭!有一箭落空了,另有两人中了招,也算替李成轩暂时解了围。
可这一举动也暴露了她的位置,李成轩回头看去,见她正湿漉漉往岸上爬,很是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西岭月抬手给了近处的侍卫一箭,跑到他身边:“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久啊!”“胡闹!”李成轩低声呵斥,却没工夫与她多话,抬剑替她挡了一刀。
西岭月立刻弓下身子拉开弓弩,这一次竟射中了那人的眼睛。她大为振奋,又连射几箭,都射在了侍卫的面门之上!她似乎摸准了射击的方位,索性半跪在地,李成轩在上,她在下,一个解决近处的威胁,一个射击远处的敌人,竟配合得越发默契。
可是侍卫越来越多,西岭月的小箭却射完了。她去
摸怀中的烟弹,才想起方才泡了水,烟弹也不管用了。她看着箭孔空空的弓弩,抬头望向李成轩:“怎么办?”
“坚持。”李成轩言简意赅,顺手又击退一名侍卫。
西岭月心中一凉,将怀中的烟弹统统掏出来,也不管浸水不浸水了,一股脑砸到侍卫们身上,意外发现还有一个勉强管用,“轰”地炸开一道黑烟。
眼看着侍卫越来越多,李成轩也已经负伤,西岭月渐渐感到一阵绝望,几乎要闭上眼睛等死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炸响,震得众人脚底一颤,耳中嗡鸣。侍卫们下意识地回头,只见李锜的内院方向火光乍起,赤焰冲天,在天际形成一道烈烈红霞。与此同时,湖面上及时驶来一艘小船,往岸边不断投掷烟弹,“轰轰”几声,浓烟四起。
李成轩当机立断,一把拽过西岭月:“跳!”
两人纵身跃入湖中。
小船立即朝两人划过去,船上人甩下绳索将两人一一拉起。西岭月最先爬上船,见这船上只有四人,两人负责划桨,两人负责抵御、进攻,均是黑衣蒙面,看不出身份。
只那当先之人目露担忧,一双桃花眼灼灼地望着她,竟是异常眼熟!
西岭月不禁喊道:“裴……”
裴行立一把捂住她的口鼻,望了一眼船边。此时手下人正把李成轩拉上船,那张兰陵王的面具依然牢牢戴在他脸上,遮住了他的
面庞。
裴行立立即命令掉转船头,另一人不断朝岸上投掷烟弹,再加上方才那一阵冲天的火光,岸上正值混乱,下水追踪的人并不多。裴行立本就熟知地形,指挥着小船往湖西划去,七拐八拐之后便渐渐摆脱了追击。
直到此时,西岭月才有心思去看李成轩,却见他已躺在船板上一动不动,她连忙摇了摇对方:“喂!喂!”
裴行立也蹲下身子,欲揭开他脸上的面具。西岭月下意识地伸手阻拦,轻轻摇头:“不可。”
“他是谁?”
“一个……朋友。”她有些心虚。
裴行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倒也没再多问,改为探上李成轩脖颈的脉搏,又摸了摸他的胸口、腰腹、手臂。
“他昏过去了。”裴行立撕开李成轩的领口,只见一道伤痕横亘在他的肩胛骨上,正汩汩地流着血。裴行立二话不说撕下一截衣袍,迅速将他的伤口包扎。
“他会死吗?”西岭月担心地问。
“应该不会,伤口不深。”裴行立包扎完毕,又问,“你们一起去劫狱了?”
“算……算是吧。”
裴行立显然不满:“你为何不按我的计划进行?”
“我也不想啊……”西岭月更觉无奈。她原本已经和裴行立商议好了,从侧门的甬道潜入地牢,放迷香把牢房中段的二十名侍卫迷晕,再将那两名义军刺客救出来。裴行立已经提前在假山下藏了两副侍卫铠甲,还有腰牌和出城文牒
,只要他们赶在侍卫换班前逃出地牢,便能找机会溜出节度使府,借口出城办事逃之夭夭。
而此时巡逻队恰好也该换班,她便能趁机返回营房,在小客院的后门换回衣裳,假装是参加完簪花宴回来。即便路上有什么差池,这府里到处都是婢女,她只要随手打昏一个,偷件裙衫换上,也能躲避好一阵子,何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惊动整个府邸的侍卫?
西岭月越想越憋屈,不知自己是如何混到这等地步的,随手拎起衣摆拧了拧水,表情悻悻。
裴行立亦是蹙眉,望着远处冲天不熄的火光,质问:“那是你干的?”
西岭月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愕然反问:“难道不是你干的?”
裴行立沉默一瞬:“不是。我只听说劫囚之人被困在后花园湖边,才过来看看。”言罢,他看向昏迷不醒的李成轩,意思不言而喻。
西岭月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方才自己上岸支援李成轩,他还不领情,原来他早有脱身的准备!
是啊,他是堂堂福王,怎么可能单枪匹马去劫狱?即便不想暴露身份,也定然留有后手。西岭月突然觉得自己太傻,一番好意不仅落了空,还成了那个拖后腿的人。显然,裴行立也意识到这个假面人不简单,不死心地欲伸手揭开他的面具,这次他已经触碰到了面具一角,却再次被西岭月阻止,硬生生将他的手指掰开。
裴行立大为不悦
:“我要看看他是谁,竟有这么大的能耐。”
“不行!”西岭月紧张地挡在李成轩面前,也不敢说得太明白。裴行立是个聪明人,但凡她流露出半分异样,或是暗示假面人身份非凡,她相信裴行立定能猜出来。
后者见她死死护着一个假面人,自然生气:“西岭月,我毕竟是舅舅的人,帮你劫囚也好,帮你逃命也罢,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但你若威胁这府里的安危,我定不轻饶!”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只是劫囚而已!”西岭月忙立下保证,又道,“裴将军……知道得越少,对你我都好!”
这倒是句实话。裴行立望着她乞求的目光,一时有些心软:“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她与福王能有什么关系?她也不想与他沾上半点关系。可那两名义军刺客已经见过她的真容,想必也会告诉戴昆仑奴面具的那个人——应是李成轩身边叫作“小郭”的侍卫。试想,若是李成轩今夜死在这里,或是身份暴露,小郭岂能善罢甘休?到时整个李唐宗室都不会放过她!不仅她活不长,还有可能连累整个蒋府!
想到此处,她唯有隐晦地回道:“裴将军,我与他的性命已是绑在一起……求你别再问了。”
闻言,裴行立猝然眯眸,竟是会错了意。他声音冷得发沉:“如此说来,你是不可能放弃他了?”
西岭月连忙点头。
裴行立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才道
:“既然如此,我能力有限,也无法同时救出你们两个……”
西岭月听明白了,亦无话可说。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给裴行立添了太多麻烦,今夜又捅出这么大的娄子,自然不敢奢望对方再帮她。
她接受了现实,诚恳回道:“裴将军,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你是个好人,不该受我牵连。”
裴行立没有回话,面巾后的俊颜溢出一丝苦笑,只可惜西岭月看不到。他是好人吗?并不。他也不是人人都帮,只是有些事情没办法说出口,何况还有个李衡挡在他前头。
裴行立再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假面人,见对方身形高大,劲瘦有力,又能独自抵挡上百名侍卫,不用想也知是个文武俊才,否则西岭月岂能看上他?
这般一想,裴行立更觉失落,失落之中又是愤然,最终一腔情绪全化作了失意,他沉声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能消失太久,便送你们至此吧!”
经他一说,西岭月才发现小船即将靠岸,那不知名的岸上灯火不多,房屋也矮,看起来有些荒凉,她好奇地问道:“这还是节度使府吗?”
“自然。这湖是死水,没办法出去。”裴行立也望着岸边,解释道,“这里是失宠的姬妾所住之处,侍卫较少,相对安全。”
原来是李锜的冷宫。西岭月想起自己在地图上见过此处,便点了点头:“好,多谢。”
两人均没再说话,各有心思
,彼此沉默着,直至小船在某个隐蔽的树荫下靠岸。裴行立的三名手下合力将李成轩抬到了岸上,西岭月也跟着下船,再次朝他敛衽致谢:“多谢裴将军多次援手。”
从始至终,裴行立只负手站在船头看她,见她仍没有忧惧之色,更觉失意与心折。他咽下口中淡淡的苦涩,最后叮嘱:“记住,你若是被抓,一定要撑到明早,我会想法子告诉世子。”
西岭月微微自哂,不置可否。
时间紧急,裴行立也要回程换衣,便没再多说。他示意手下返航,小船便再次驶动,离西岭月越来越远。他站在船头,只能依稀看到她将昏迷不醒的假面人架了起来,半是搀扶半是担负着朝岸上走去,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王爷啊王爷,你怎么……这么沉……”西岭月架着昏迷不醒的李成轩,边走边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除却寥寥几个侍卫之外,的确没看到几个人影。但方才湖对岸冲天的火光实在太过明显,还是有不少女人跑出来问询,又被侍卫们一一打发回去。
西岭月折腾一晚,浑身湿漉漉的,整个人也快要脱力,只想找个地方休息片刻。她架着李成轩躲闪一阵子,好不容易走到一处院落,正要寻个隐蔽之处躲起来,屋内突然传出一阵哀怨的歌声,也不知是哪位姬妾在思春。
西岭月生怕她把侍卫引来,只得换个地方藏身,好不容易又找到
一处落脚地,这一次没听见歌声,倒是听见了凄厉的笑声,看来屋主是得了失心疯。
西岭月被那笑声弄得浑身发毛,无奈又换了地方,这般躲躲藏藏找了两三处,她才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歇下脚。她累得气喘吁吁,而李成轩还没有苏醒的迹象,她便将他平放在一个角落里,自己先去找件干净的衣裳。
她放轻脚步朝院子深处走去,心里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地方很偏僻,也很荒凉,若说有人住,却没见屋里亮灯;若说没人住,偏偏院子里还晾晒着几件女子衣衫,井边还有半桶水。
难道这院子里住的是歌舞姬,此刻都在簪花宴上?以防万一,西岭月还是敲了敲主屋的门,确定了屋内无人应答。
西岭月这才放下心来,也顾不得想太多,随手拿走一件晾晒的衣裙,就着井水匆匆清洗了一番。许是今晚在湖水里泡久了,她竟不觉得这井水冰冷,反而感到有些温热,洗完之后精神也恢复许多。
她将干净的衣裙换上,想起前院还有位王爷,便从井边舀了一瓢水,返回去查探李成轩的伤势。银色面具下是一张俊逸无匹的脸庞,即便受伤昏迷,那英朗的五官和英挺的气质还是遮不住。只是他太过养尊处优,昏迷不醒也就罢了,额头竟还有些发热,伤口也有恶化的迹象。
西岭月将他扶起,喂他喝了些水,突然想起自己劫狱时带了两瓶
伤药,本来是想交给那两名义军刺客,却因为李成轩的出现而被打断。折腾了一宿,也不知伤药是否还在身上,她连忙跑回去翻找那身夜行衣,谢天谢地,两个药瓶竟然没丢,只是被水泡透了。
这个节骨眼上,西岭月也分不清哪瓶是内服哪瓶是外用,索性一股脑全倒在李成轩的伤口上,替他重新包扎。见他额头越来越烫,身上还穿着件湿透的黑衣,她又跑到隔壁找衣裳。
她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件男子的袍衫,偏偏尺寸太小不合身。可她实在太累了,便胡乱扒下李成轩的夜行衣,将袍衫替他换上。袖子有些紧,下摆也短,衣襟根本系不上,再加上李成轩形同死人,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帮他把衣裳穿好,为此累出了一头汗。
而那两身夜行衣,她始终觉得是个祸患,便想找个地方处理掉。保险起见,她先把李成轩拖到了一片草丛之中,将四周的花花草草挪到他身边,形成一圈天然的屏障。她站在远处看了看,自认把李成轩藏得很隐蔽,这才抱起两身夜行衣和面具出了院子。
此时外头的侍卫已经渐渐变多,都在烦躁不安地来回巡视,西岭月见缝插针地躲避,直至返回下船的地方,将夜行衣和面具扔进了湖里。她已经想好了,这湖虽然是死水,但胜在秋夜有风,会将衣物和面具吹到别处,也算是个障眼法。
处理掉最棘手的东西,她
渐渐冷静下来,这才发现岸边多了一艘船只,大约是载着新来的侍卫到此搜查,绳子就拴在树干上。她在心里过了一遍地图,寻思着该如何才能安然返回小客院,是走陆路,还是借着这艘船走水路?
正是举棋不定时,一阵仓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是有侍卫搜到了此地。西岭月连忙藏到树后,眼睁睁看着一群人往那处偏僻院落走去……
李成轩还在那院子里!
西岭月一颗心瞬间揪起,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院落,唯恐侍卫们将李成轩搜出来。她心急如焚,右手不自觉地扶住树干,却无意间触到了船只的缰绳!她灵机一动,连忙把缰绳从树干上解开,跃上船只。
这一下动静极大,侍卫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来,纷纷抽刀跑向岸边。此时西岭月已经荡开船桨,小船顷刻驶出很远,侍卫们追不上她,只得在岸边高喊:“快,刺客在那儿!”
西岭月铆足劲头划船,拼命朝蓬莱岛划去,待小岛隐隐在望时,她又弃船跳湖游到小岛后方,悄悄上了岸。
这岛上遍植菊花,并不缺乏藏身之地,西岭月上岸后迅速蹲下身子,借着花丛的掩护往阁楼方向走。令她奇怪的是阁楼里已经没了歌舞乐声,但也不闻惊慌之声,附近更不见一个侍卫。
按道理而言,方才李锜内院一声剧烈炸响,此处肯定是听到了,否则不会如此安静。可这也安静得太过分了,难道
闺秀们已经回到岸上了?
不,不可能!如今岸上形势不明,侍卫们正在到处搜查,李锜绝不可能把这一群娇滴滴的娘子带回岸上。相比之下,这小岛显然更为安全。
西岭月越想越是疑惑,只觉岛上安静得有些诡异,她正想大着胆子起身查看,忽见不远处有了动静——是两个仆从走到她方才上岸的地方,鬼鬼祟祟地把一个大麻袋扔进了湖水之中。
那个麻袋看起来很沉,也不小,不知里头装了什么,看起来倒像是……尸体!这两个字眼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立刻捂住口鼻,险些惊呼出来。
“啊!”还是有人发出了惊呼,就在西岭月耳边。她循声抬头,只见一名婢女走到了她身旁,朝那两人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西岭月立刻将头低下,唯恐被她发现行迹,可还是晚了,那婢女已经踩到她的手,表情惊疑欲低头看她。
西岭月惊慌失措,忙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而下一刻意外发生了——一支飞镖突然射过来,正中婢女的眉心。
婢女抽搐着倒下身子,面上还带着惊恐之色。西岭月觑准时机迅速后退,藏身到菊花丛中。她刚刚藏好,那两人已经跑了过来,其中一人探上婢女的鼻息,低声说道:“没气了。”
另一人叹道:“只怪她倒霉,谁让她撞见咱们办事。”
“扔进湖里?”
“不行,等明天尸体漂上来,侍卫们定会
大肆搜查,这湖里就藏不住东西了。”
“那就别管了,反正今晚有刺客,全推到他们头上就是了。”
“好,走吧!”
两人说罢,匆匆离开此地。
西岭月吓得一个哆嗦,瘫坐在花丛之中。她并不知道那两人干的是什么勾当,可那婢女死得也太无辜了!这是头一次她感到死亡距离她如此之近,只差分毫!倘若那婢女方才低下了头,或是这花从再矮一些,她的行踪必然暴露,下场可想而知!
西岭月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觉这一整晚都没有方才那一刻惊心动魄!她坐在原地平复半晌,慢慢爬过去查看,见那婢女的眉心插着飞镖,已然瞠目张口断了气!鲜血顺着伤口流到她的双眼之中,像是鬼魅长了一双赤红的眼睛,空气中弥漫起淡淡的腥气,几乎要盖过菊花的清香。
西岭月不忍再看,抬手合上她的双目,轻声说道:“你虽不是因我而死,但也与我有关。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我今晚平安脱险,定会为你查出凶手。”
她郑重地朝那婢女磕了个头,口中说着“得罪了”,迅速将自己一身湿透的衣裳脱下,换上了婢女的那身装束。节度使府的婢女都会戴一个假发髻,将头发全包裹起来,西岭月也有样学样,把湿漉漉的长发盘在假发髻上。如此一来,她满头的湿发也被遮盖起来,若不仔细去看,谁也瞧不出她是刚从水里游出来的。
穿戴就绪之后,她将一身湿衣盖在婢女的尸体之上,再次朝她磕了个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往阁楼方向走去。直至走近了她才发现,这岛上并不是没人,只是所有侍卫都守在阁楼前,保护着赴宴的闺秀们。而歌舞姬、乐工和婢女便没那么好命了,只能站在阁楼外吹冷风,望着对岸的一片赤焰瑟瑟发抖。
西岭月自觉站到婢女队伍的最后,低着头不发一言,众人正是惊慌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又过了一会儿,一名侍卫头目登上蓬莱岛,招呼着将她们送回住处,西岭月便尾随一众歌舞姬、婢女登上小船,返回后花园的岸边。
此时岸上正在清理伤者与尸体,入目仍是一片纷乱。眼下这个情形,她已经不可能再悄悄返回小客院,便只得谎称自己是高夫人派去服侍蒋韵仪的婢女。侍卫头目一听这话,非但没有为难她,还亲自护送她返回小客院。
一路上,侍卫头目分外殷勤,言谈间不乏打听蒋韵仪的情况。西岭月实在没精力敷衍他,便假装担惊受怕的样子不言语,那侍卫见问不出话来,自觉无趣,便也不再打听。
待两人走到小客院附近,西岭月又借口自己是个下人,不好从正门进去,便绕回到与裴行立的相见之地,从隐蔽处取出自己的衣裙,迅速换上。
一眨眼,她又恢复了蒋府千金的身份,也终于确定自己是逃过这一劫了。她长舒一口气,整理了衣裙绕到正门,待要跨步进去,却见一群下人面色惊恐地迎了上来,开口便道:“娘子您怎么才回来!阿萝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