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龙给他的行动取了一个政治味道极浓的代号:自我批判。
“自我批判”的主旨就是夺回这条街上的霸权。当然了,此时的夺取要比当初还要艰难,因为有了外来的强敌。大虎是指望不上了,他的两条腿被小诸葛的人打成四截,一年半载的下不来炕,街上一时间群龙无首。
三龙发现,自己身上近来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到底是什么变化,他也没想清楚。
气味,不知是真的有香气,还是在想象,他的鼻端真真切切地萦绕着那股熟悉的气味,若有若无,没抓没挠,在他心头缠呀缠的。那不只是藤花的味道,而是女人的味道,正是林阿姨身上的味道,不是小叶的味道。小叶身上是股青草味,像只青蛙。
开学后的生活一切如旧,路上仍是不时地有人向他挑衅,他便开打,打得对方头破血流为止。
即使是个街面儿上的“英雄”,也该以收拢人心为上策,打只是手段。他早便明白这个道理,也曾有过成功的经验,只是此时他管不住自己,一旦动起手来,便像疯子一般,很快落下个绰号:三疯子。
拳头击在肉上发出的钝响,让他感到快慰,也仅仅是快慰而已。
三龙单人独挑小诸葛一伙的消息传开来,让他在这条街上重新赢得了尊敬的目光。但他自己清楚,他无法正面与小诸葛一伙对垒,也没有这个实力,而街上的人们太心急,忙不迭地就把他架在这个危险的炉子上啦。
小诸葛让人传过话来,说是要把他大卸八块。这可是切实的危险,不能等闲视之。小诸葛的手下有钱,每个人腰里都缠着根崭新的自行车链条,用它打人,又称手,又狠毒。三龙只有一条斧子把,二尺长,光滑沉重,也极称手。这东西他有些时候没用了,如今拿出来,有违本心。当年用这条斧子把打天下,他从来也没有过手软的时候,更没想过打人的后果会是什么样,只管打,打服为止。如今怎么婆婆妈妈的了?他自言自语。斧子把掖在后腰上,顶着他的脊背,硬硬的像亲兄弟一般可靠。
小诸葛有四员干将,号称“四大金刚”,三龙都见过,今天他要伏击的是老三。
一辆八个轮的人力货车停在路边,上边拉着只巨大的锅炉,把人行道遮得严严实实,三龙隐在车后。那人走过来,眼儿朝上拿着只窝头在啃。三龙手上一抖,把个“套白狼”的绳套扣在他脖子上,鼻子闻得清楚,窝头眼里放的是虾酱,点过香油。
“动一动我勒死你。”三龙比那人矮半头,胯骨只能顶在他的屁股上,若真想背起他来还不大得劲。
“你要干什么?”那人惊恐。三龙并不想真的勒死他,所以绳套上没系锁喉的绳扣,那小子还能喘气。
“我让你带个话。”
“有屁就放。”那小子听话地趴在车后,绳索勒在脖子上,嗓音嘶哑。
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车轮上,三龙踩住他的小腿,把斧子把抻出来,试了试轻重,一下子打在他的髁骨上。这种手法要轻巧,把骨头打碎了大可不必,只要敲裂它即可,髁骨肿得好似发得过火的大馒头,可保他三个月下不来炕。
“劳您驾转告小诸葛,甭等他来给我大卸八块,我先收拾他。”这样以来,小诸葛手下就只剩下三员大将。
小叶很少在外边吃早饭,但这几天母亲闹别扭,饭也不做,她只好到外边来吃。看着母亲那无心淡肠的样子,她总是反问自己是不是心肠太硬,太不能容人?或者,母亲的日子太寂寞了,宠着三龙便如同爱条小狗儿一般?
工农兵馄饨铺里脏得不行,但上学的路上只有这一家早点铺。她买了碗馄饨,却没胃口,坐在那里发呆,结果看到三龙匆匆走进来。
他花二分钱买了碗馄饨汤,背向着门口坐下,把一只咬了几口的窝头泡在汤里吃,却不住地四下里张望。小叶几次想叫他过来,帮忙把她的馄饨吃掉,嘴里却粘粘的张不开口。本来,借这个由头跟他重新搭上话也好,虽然她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但重新与他联系上,也免得母亲那边万一有个什么她摆布不了的事,好再找他。
三龙并不是她赶走的,而是自己离开的,然而,母亲未必这么想。
突然,她发现三龙警觉起来,脸几乎埋在汤碗里,目光从肩头上射出来,盯着新来的两个人。小叶认得,其中一个是同校的流氓,叫小诸葛。
过了好一阵子,三龙站起身来,绕开那两个人,没往门口去,却又端着两碗馄饨汤回来了,站在小诸葛他们身后,把一碗汤淋在小诸葛的同伴头上。那人嗷地一声嚎叫,往起一蹦,三龙一松手,空碗落在地上,空出来的手正抓住那人的后衣领,另一碗汤一滴不剩地灌在那人的衣领中。小诸葛退开几步,把凳子撞翻在地,脸上满是惊恐。
滚烫的馄饨汤用棒子骨熬成,上边浮着厚厚的一层油,浇在皮肉上,该有多疼!小叶心惊胆颤。
被烫伤的那人滚倒在地上,脸红得赛番茄,大大小小的水泡吹气一般猛地鼓了起来。三龙捉蜻蜓般揪住小诸葛的耳朵,拉到近前说:“小子,这是第二个,还有俩小子得收拾,等轮到你还得有些日子。”
小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脑子里一片空白,猛地冲了上去,拉起三龙就往外走。
“你为什么要这样凶狠?”小叶不是气愤,而是害怕。
“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三龙意外地有些畏缩。
“你不是,原本不是这样的。”小叶眼中充满了泪水。“你过去是打人,现在是在杀人。”
“你今天明白了吧,这就是我的命。”三龙转身要走。
小叶在后边高声叫道:“你什么时候到我们家去?”
三龙停住脚步,半天才转过身来,说:“你们家可不是我这种人呆的地方。”
“你一定要去。你不在,我大娘又来抢我们的东西,路上又有人欺负我……。”小叶终于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为了孝顺母亲,她可以赴汤蹈火。
缸里的荷花半个月前就败了,结了支并蒂的莲蓬,从此院中再没有一朵花,只有青青的叶子与一对儿莲蓬。
玉柔把手抚在膝盖上,盯着那株香椿和缠绕在上边的两棵藤萝,面上素净得很,皮肤上也少了流动的珠光。
也许是命啊!她懒懒地转动着头脑,像往常一样,不是在思想,而是让思绪自由自在的飘来飘去。身边再没有人了,她与女儿无处可缠,无处可绕,像少了支撑的藤蔓,只能匍匐在泥土中,与蝼蚁为伍。丈夫死得太早,她已经记不起他的容貌,即使在共同生活的那断断续续的几年,想要记起一两处细节也很困难。公公也去得太早,太早啦,那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不是干了什么大事业,即使是大事业她也没有兴趣,公公是个真正热爱生活的人,热爱活着的每一天,不像她丈夫,总是觉得生活欠了他什么,满怀怨气。是了,记起来了,丈夫总是阴沉着脸,阴沉着心,担着无数心事的样子,不快活。这是一对截然不同的父子,却都离她而去,女儿早晚也会离开她,只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院子里,伴着那株香椿。
炉火上的水壶响了,嘶嘶的声音让她厌烦。她没觉出渴,也不饿,更记不得上次喝茶是在什么时候。当茶也失去了味道时,人生当真是了无生趣。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寡妇的生活。
10来年过去,她的头脑中还是第一次冒出这个耻辱的词,寡妇,多么的可怕!寡妇带着女儿,就更可怕了。如今支撑她生命的那些小小的乐趣像被大风刮走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没给她剩下什么。
当然,她还有钱,很多的钱,公公的特权保住了他祖上留下的成堆的宝物,随便卖出去一件,抵得上一个大干部三五年的工资。但是,钱只能给乐趣锦上添花,它们本身毫无意义!
水壶就要烧干了,应该沏杯茶。如果不去沏茶,这烧开的水壶便与她的生命意义等同起来——一个毫无用处的“物件”。
小叶回家来不肯讲外边的事,也不知道三龙那孩子怎么样啦,如果他能学会读李渔的《闲情偶记》,自然也就会欣赏这个院子中的生活,再不会离开。
他在街上的生活,完全是对生命的浪费。可是,她自己在院子里的生活是不是也在浪费生命?当然,像她这样的性情和身份,浪费生命大约是她唯一可做的“有意义”的事情。
那个男人又来敲门,手上提着半只美味的宣威火腿和一条咸肉,脸上满是懦弱的决心。咸肉炒蚕豆是道佳肴,但玉柔没有胃口,心中懒懒的,却又火烧一般灼热。
女人与男人要做的事情,就如同骑自行车,一旦学会了,10年不骑也忘不了。唯一被她忘记的,是男人的身体和与那身体接融的感觉。她并未觉出自己的行为有何轻率之处,因为她懒得去思索,思索的结果,只能是冰冷的孤寂。
那男人很努力,把床轧得咯咯响,满头热汗横流,滴在她胸上,像刷洗时溅起的污水。此种过于急切的讨好,反倒让她看出几分丑怪。把那男人送出门,她没有扫兴的感觉,因为她原本就没有兴致,只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垒块”罢了。
她心下非常清楚,只有自己想去讨好对方时,这件事才有趣味,才会让她才华横溢,可惜,老天不肯给她这等好机缘。
“请您自尊些,不要再来啦,我再也不会开门。”玉柔关上大门,依旧坐回到原处,望着那两棵藤萝,脸上流动着珠光。
小诸葛剩下的两大金刚,把三龙逼到墙角里,手上锃亮的链条抡出两团玄光。
三龙的脊背抵住墙,在他与墙之间是他的斧子把。真是失算,为了躲避小诸葛可能的堵截,他今天特地绕道回家,却被他们候了个正着。小诸葛毕竟不凡,竟算出他有这一招。他左手抓住书包,准备举起护住头面,右手向后,握住别在腰带上的斧子把。一旦他要冲出来,必得保证自己不被打倒才成。
两根链条,一根横打,一根直劈,显得很有经验。三龙手腕翻起,书包裹在手臂上,挡住劈向头顶的一击,同时身子微侧,横击的链条与脊背上的斧子把撞在一处,发出一声闷响。不想,链条的一头弯转过来,猛地抽在他的前胸,让他眼前一黑,气也吸不进去,又退回到墙边。
“小诸葛怎么躲啦?”三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借机调匀呼吸。
“他给你布下天罗地网,今天就要你的小命儿。”
哈哈,想要我的命。他知道这不是说说而已,两条街外的三角地,隔三岔五的总有弃尸丢在那里,百分之百是被杀死的。
两根链条像两股闪光的旋风,又向他裹来,他向下一矬身,躲过缠向脖子的致命一招,肩头挨了另外一击,皮肉连同衣服被撕扯下长长的一条,血珠飞溅起来,不疼。
再挨两下,他便支持不住了。这他清楚,所以,只能再挨一下,肩也好背也好,只一下。他抽出斧子把,贴在大腿上,端起肩,把脖子藏在肩窝里。
两大金刚看到斧子把有点紧张,手上加劲,把链条舞得呜呜地鬼叫。
生死就在这一刻,三龙的鼻端莫名地又嗅到那股藤花香。
午饭的时候,小诸葛要在街口向三龙投降,当着满街筒子的街坊,向他三鞠躬。这个消息是小叶带回来的,讲述的过程带着少有的兴奋。
玉柔猛地从藤椅中站起身,《闲情偶记》跌落在地上,两手大张着,像是要攫住什么物件,呆愣了半晌,才转身冲进了厨房。
一只小小的布口袋,里边剩下一斤多名贵的小站稻米,熬三个人吃的米粥,有一捧便够了。沙锅,微火,整整半个上午的功夫,能熬出极好的粥。
煤不好,炉火死眉塌眼的,重弄来不及,玉柔担了心事,便不错眼珠地守在炉前。
小叶打了盆水,拿块抹布擦洗桌椅。这活儿她没干过,却也看出上边的尘土老厚,多日未曾清洗过。
三龙赢得了胜利,会不会回到她们这里来?小叶替母亲担心,不住地偷眼看她。母亲已经平静下来,守着炉火,安祥得很。
拽也得把他拽来!小叶胸中豪情万丈。要当个孝顺女儿,就不能扭扭捏捏地放不开胆量。
门外有人高叫一声:“来呀!”是三龙。
“什么东西这么香?我饿啦!”三龙手上提着花砖,笑嘻嘻地可爱。
“是咸菜,椿芽渍!”母亲毫不掩饰满眼的怜爱。
“好味道。”三龙发一声赞叹。
盐渍过的香椿芽,带着沉着的暗绿,香气凝结在三尺方圆的空气中,淹没了院中的藤花香。
街口上,小诸葛赤着上身,露出嶙嶙瘦骨,低头弯腰地候在那里。同街的大人、孩子们挤得满坑满谷,全都抻长了脖子等待三龙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