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龙被大虎硬生生抢去这条街,从此地位一落千丈,连小屁孩子也敢对他瞪眼睛,嘴里不干不净。他当初不肯欺负小孩子,这份功德没有人在意;如今大虎让每个孩子交出他们的早点钱,他们又怕得要命,乖乖地排着队交钱,一会儿也不敢耽误。
“一群忘恩负义的浑蛋。”三龙有些伤心。
每天上下学,小叶仍然跟着他,落后个七八步远,但是,这一路上就不太平了。他失势的消息第二天便传过了铁道,第三天就有胆大的出来挑衅,不久,当初在他手下吃过亏的孩子们都来了,成群结队地向他挑战。
一切又得重新开始,而且比当初越发地艰难。三龙心里有准备,这样的事,在本地年年都有,前几代孩子给他们留下了丰富的经验。处在他这个地位,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从此消沉下去,甘愿作个人见人欺的“尿货”;另一条路就是积蓄力量反攻倒算,战胜大虎,夺回失去的一切。
他每天晚上练花砖的地方改在了自家门前,路灯下的地盘被大虎带着一队人盘踞着。
要收回这条街,只有两个可行的办法,过去的孩子们都是这么做的,而且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一是用钱或东西收买他过去的手下,让他们再来一次背叛,但他没有钱。再有就是“借兵”,引来外边的人马帮他打败大虎,可是,这几年为了替街坊的孩子们出头,他把附近几条街都打遍了,那些人见他败下阵来,只会拍手叫好,怎么可能会帮他?
三龙终于答应了邀请,同意到家里来吃饭,这对于小叶来讲,总算是完成了母亲交代的事。
“没有朋友的日子很难过。”三龙答应时这么说。
两个多月来,她跟在三龙身后,经历了无数次的大小阵仗。那些坏小子们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都是从欺侮她开始,接下来免不了是一阵混战,往往是他一个人对付好几个。
他的身上旧伤叠着新伤,但没有退缩,单这一点,就让她钦佩,但也仅仅是钦佩和感激而已。她不喜欢粗鲁,像三龙这种好勇斗狠的人,给她作朋友也不要。
他更像是故事中的人物。这是小叶对他的评价。
藤萝花谢了,花瓣飘落,每天在院中铺出不同形状的图案,给玉柔增添了不少驰骋幻想的由头儿。
小小的白石花坛里,薄荷长得不错,已经一尺多高,虽然还不到采叶的时候,但每到夜深人静,那股清凉的香气便格外地分明。
花一毛钱买来的两条小金鱼,养在荷花缸里。等荷叶露出尖角,玉柔为享受夏天所做的准备,也就差不多了。
请吃饭的事,对她来讲根本就不算是麻烦,只是,自从公公去世后,她很少有机会请客人吃饭。
“找个好客人,比找个好丈夫还难呦。”她与那棵香椿开玩笑。
这顿饭吃得很稳重,三个人都加着小心。让小叶心中略有些不舒服的是,母亲把三龙请到了八仙桌的上首,这是她爷爷的位子。那是一把高背的硬木扶手椅,还有一只厚实的圆形靠垫,可以垫在腰下,爷爷的腰上受过伤。
看见母亲也给三龙把靠垫垫在腰下,小叶的心情变坏了。她倒不是对三龙,主要是对母亲。母亲太喜欢曲意奉迎人,尤其是她自己喜欢的人,显得不像个“母亲”。
尽管如此,她还是表现得不错,斯斯文文地拨弄碗里的饭粒,听母亲与三龙讲话。
“多吃一点,你可是我们家的福星啊。”母亲的音调如歌,替三龙夹了一只口蘑填馅的面筋球。
“谢谢,你也吃吧。”
三龙竟然把自己当成个大人,没有用“您”。小叶心中不悦。
桌上的菜品不是很多,但极精致,小叶知道母亲下了不少功夫。
面筋三龙认得,家中难得做一次打卤面时会放一点点。这里面的馅他没吃出是什么东西,只是好吃而已,但还是不如肉香。
林阿姨做的菜非常好看,碗盘也精致,东西吃到嘴里,有的软嫩,有的滑腻,有的爽脆,滋味也是各不相同。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三龙高坐在上,有些恍然。
要是每个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大约离无产阶级的理想也就差不太远了。他突然又冒出个奇怪的念头:这是不是剥削阶级的生活?大约不会,大门上那两块“光荣军属”和“光荣烈属”的搪瓷牌牌不是花钱买得来的。
林阿姨不住地给他夹菜,手指纤巧,手腕圆滚滚的,细白得如同水磨粘糕。她并不胖,大约是骨架太小,身上有肉也不显。
三龙的鼻子养好了,于是发现这院中四处弥漫着藤花的香气。这香气绝不似茉莉那么分明,也不像芭兰似的霸道,而是透着若有若无,没抓没挠的那么个劲儿,让人身上觉着是那种懒懒的受用,脑筋也就自然而然地松驰下来。如今藤花半谢,凉棚上布满浓密的叶子,但是香气仍在。
饭菜被吃掉了大半,玉柔挺高兴,她最喜爱的就是三龙这样敢于大口吃菜的客人。是真名士自风流嘛!
她向来是个好主人,只是表现的机会不多。这年头的男人,不请也罢!
饭罢自然要用茶,如此清淡的菜品,喝龙井都嫌味道太重,应当用泉水泡些安徽的贡尖才好。这茶家里有,当年新绿,是别人送的礼品。但她又犹豫,三龙是个穷孩子,家里不富裕,即使他真的喝过茶,大约也是当地人爱喝的香片末子。
要培养一名战士,应该给他吃肉,玉柔在心底对自己说,要培养一个绅士,便该给他喝茶。然而,最难的地方是,她若想培养出一位真正的名士,就不单单是喝茶那么简单了。名士不在学问,而在思想,即使没有一手《兰亭集序》的好书法,也可以具有名士的闲雅,比如她公公。
眼前这孩子,现在给他定“成份”还嫌太早。他显然有这种优雅的天分,一定能学会悠闲地享受生活,至于说学问,那种东西是后天的,可以培养嘛。于是,她泡了三杯贡尖。
小叶看到,母亲给藤萝架下乘凉的三龙送茶时,手扶在摇椅背上。那是她爷爷的摇椅。
不对,母亲的手是亲昵地放在三龙的肩上。
他闯进我家,坐在我爷爷的摇椅上,引诱我母亲,活像个恶霸。小叶一下子被这想法吓得心惊肉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虎近来极张狂,逼着三龙把花砖献出来,算是不再找他麻烦的条件。这对花砖名气太大,要是当作贡品交给大虎,那比挨几顿打的后果还要糟糕。这一点,他心如明镜,大虎要的不是花砖,他要的是“降表”,那小子心里也不踏实。
他把花砖寄存在林阿姨家中,有空就到那里去练,练出汗来,便坐在摇椅上想心事。林阿姨对他,是那种无声无息,却又心细如发的照应,从不打扰他。
终于放暑假了,三龙把大部分时间消磨在林阿姨的小院中。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子在她家出入,绝不会引起邻居们的猜疑与闲话,于是一切都很安乐,除了他的失势和大虎对他的威逼。
三龙此时已经能够分辨出花茶与绿茶的不同。这几天,每到下午最炎热的时候,他们便聚在藤萝架下,玉柔教两个孩子品尝乌龙茶。
“这两把壶是爷爷祖上的旧物,说是用了一百多年,泡出茶来风味大不相同啊。”玉柔把金黄色的茶汤斟在三只核桃大小的茶盏中。“小叶的祖上是从福建过来的,考进士当官,就留在了北方。”
最奇妙的教育,要在无意间进行。玉柔把想传授给他们的一切,都放在闲谈之中,于是便像是自言自语。
三龙的个子又长了不少,躺在摇椅中,大小长短刚刚合适;玉柔与小叶每人坐着一只鼓形的藤墩儿,不远不近地围绕着他,极像是一家人。那藤墩儿用得年代久了,藤条与藤皮被汗水和油脂浸润出悦目的红色。
玉柔细品第二泡茶,说:“茶壶就像这藤器一样,用得年代越久,越是美妙。而且,茶壶的寿命比藤器久远得多呀。”
两把壶,一把紫砂,一把风磨铜,每次三龙在凉棚下小睡,玉柔便拿其中一把,清空里边的陈茶,打开盖子放在他身边的小几上。随着空壶里水气的蒸发,年深月久积存在壶内的香气开始发散出来,等壶中再没有一滴水时,香气便越发地宛转。从此,三龙没再梦到过一次打打杀杀。
小叶坐在书桌前,透过窗子,可以望见藤萝架下的一切。摇椅背向着她,一动不动,想必三龙又睡了;母亲面向着她这边,一手摇着只蒲草编的小团扇,一手举着那本她读不够的《闲情偶记》,与三龙隔着一只藤编小几。
父亲午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小叶记不得;爷爷回来时也在那里午睡,躺在那只摇椅上,只是母亲从来都坐在摇椅背后,随时伺候着茶水和热毛巾。
母亲的相貌比她美得多,性情也乖巧得多,小叶心中每每有些妒忌。自己的身材、相貌都像爷爷,大手、大脚、大骨架,高高瘦瘦,身上没有一点点圆润的意思,处处有棱有角,即使想做出母亲那种懒散而又迷人的样子也办不到,永远是硬梆梆的生硬举止。
唯一的好处是眼睛,与照片上父亲的眼睛一模一样,大大的,杏核儿的式样,眼角约略向上翘那么一点点,吃惊的时候最美。只是,能让自己吃惊的事情不多,所以,表现这种优点的机会也就太少了。而母亲的小鼻子、小嘴,还有细长的眼睛,总是能够在合适的时机组合成宜人的表情,摇椅动了动,三龙好像是醒了,奇怪的是,他这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跳起来,而是软软地伸出一只手,接过母亲递上去的茶。等茶杯再转回母亲手中时,她的另一只手上的热毛巾又送了上去。
母亲很快就会把他宠坏的。小叶心中不甘。
藤萝架上浓密的叶子遮住了午后的阳光,使阴影处的光线变得丝一般的柔和。母亲真的很年轻,小叶想。她的脸上好似流动着珠光,淡淡的不像有什么表情,双膝并拢坐在那里,身子微微侧着些,膝也微微侧着些,小巧的头向相反方向偏过去一点点,望着三龙,眼睑下有睫毛留下的两抹半圆的阴影。她用不着脸上的表情,这整个身姿就是表情。
小叶在连环画上见到过这种姿态的旧人物,不由得冲口而出:“资产阶级的臭表情。”
拳头捶打在腿上,她并没觉出疼。她不能捶书桌,怕声音太大,被母亲发现女儿的愤怒。她若是出面赶走三龙,或是出去大吵一架,破坏了母亲的这份快乐,那一定是不孝!然而,她若纵容了母亲的这份快乐,就极有可能会失掉自己的快乐。近来,母亲对她远不如对三龙关切,而她却是亲生女儿。
母亲的声音传来:“哎呀,薄荷已经分杈啦,明天咱们采新叶,你可一定要来呦。”声音里是天真的欢愉。
“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小叶换上一件新裙装,批评自己一句,便大步闯了出去。
出现一个新情况:占据北边那两条街的团伙要强霸三龙居住的这条街,已经向这边的人发出挑战。现在,大虎是这条街上的头儿。
这种事很常见,三龙遇到过几回,而且都成功地保卫住自己的地盘。对付外来的挑战,单靠胳膊粗,力气大不成,得有脑子。这是他的心得。
街上的气氛明显地紧张起来,三龙静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如果大虎被打败的话,对他倒是个翻身的机会,然而,让他感到迷惑的是,他的内心深处对此事好像并没有足够的热心。报仇雪恨,夺回地盘是何等的大事,如何会这么懒懒地不上心?
混战发生在路口上,三龙站在观战的人群后边,内心平静如水。这对他是个新经验,8岁之后他便再没有过这种观战的福气。
二十多人的混战,大虎显得很勇猛,手持两条斧子把,左冲右突,被打倒了,再爬起来,斧子把抡得赛过车轮;他的手下也不弱,一时间没有人怯阵。
对方比他们年龄略大些,手里也是些棍棒、链条之类的冷兵器,但没有占据明显的上风。他们的头儿是个小个子,干瘦,站在圈外,手里拎着半截闪亮的自行车链条,像件装饰,两个胖大的小子横在他身前。
这个瘦子与三龙同在一个学校,外号小诸葛,比他高一个年级。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扭断那条小细脖儿,三龙心道。
民警出现了,一个胖老头儿,午睡方醒的样儿,上衣没系扣,拿大壳帽当扇子,吆喝了一嗓子:“都给我住手。”混战双方立刻收手,各自架起伤者,散了。
三龙左手紧紧抓住右手,背在身后,就这么站在那里,两眼茫然,奇怪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激动。手痒想动手是一回事,但他不激动,没有往日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更没有参战的欲望。
这样的战局,假如他肯出手,相信有办法打败对方。当有人欺负到家门口时,他与大虎的那点恩怨很自然地变得毫无意义,这是对外的战斗,关系到整条街的荣誉。
怎么不肯出手呢?胆小啦?绝不是!
“您不该去找他,更不该让他进这个家门。”小叶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手也在颤。
玉柔发现杯子里残留有肥皂水的味道,便把新泡的龙井倒掉,换了只杯子,沏上新茶。
“您是当母亲的,怎么能够那个样子?我才是您的女儿,您再怎么伺候他,他也变不成您的儿子,更不会变成……。”她还是怕失口伤害母亲。
龙井茶太娇气,刚一进夏天,春茶的味道就发生了变化,玉柔把茶碗托在掌中细细地观察。嫩芽的表面在炒制时受到了伤害,经过三个多月的氧化,最初诱人的绿意正在迅速地衰老。黄山茶可就没这种毛病,但那人送来的已经喝光啦,该去买些才是。她盘算着哪家茶庄里还会有这等好茶,社会上一乱,好东西先就不见了。
“不是我不孝顺,也不是非要管您,可我就是不愿意三龙跑到家里来充大人。”小叶的语气和缓下来,软语商量。“您有我一个女儿就够了,我孝顺您,疼您,好不好?”
玉柔将目光收回来,停在小叶脸上,说:“你还小,不明白,家里没有男人,不像个人家。”
“您可以再嫁人嘛。”小叶吓了一跳,但这话却收不回来。
“什么样的男人值得你娘去伺候?又有什么样的后爹不会给我们娘俩气受啊?”玉柔把目光转到缠住香椿树的那两条藤上。“三龙是个有情有义的大孩子,长大了会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啊,有了他,再没有人会欺负我们。”
“有我在,也不会有人欺负您。”小叶横下一条心。“如果您不赶他走,我怕您要后悔。”
“娘可没做过后悔的事呀。”
“那么,我就要跟您抢这个混小子啦!”
“别胡说。”
有人敲门,是三龙,身上干干净净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叫了声阿姨,让小叶听着耳生。
这小子什么时候嘴学甜了?他可向来是粗声粗气地命令人。小叶猛地收起与母亲谈话的严肃,调动面部神经,把神情揉搓得和缓起来,坐在摇椅边的藤墩上没动,也没开口打招呼。她现在明白了母亲的心意,也就等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三龙的事,得另找办法才好。
“吃午饭了吗?”母亲问三龙。
三龙回说吃过了,便躺在摇椅上,乒乓球短裤雪白,海魂衫上没有一个破洞,伸出晒得黑黑的胳膊腿儿,皮肤光滑发亮。
小叶突然问:“你读过《西游记》么?”
“没有。”他熟读《水浒传》。
“想听‘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么?”小叶出人意料地和颜悦色,手臂缠住三龙的手臂,脸凑得很近,近得让她浑身发抖。唐僧师徒经过了八十一难,够讲不少天的,这么多天的亲近,足够让你离开我母亲。她恨恨地想。
母亲有些吃惊,好看的嘴唇微张着,目光中有些惊恐。
您怕我啦?那也不成,我要把您这只可爱的小狗抢到我的手里,再把他溺在水桶中。小叶下定决心。
“你不回屋去吗?咱们都在这里,他可睡不着呀!”玉柔的语气生硬起来。小叶脚步咚咚地去了,她还有无数的机会,不争这一时。
玉柔依旧坐在藤墩上,轻挥手中的蒲扇,给三龙赶着苍蝇。
三龙睡得极香,一只胳膊从扶手上滑下来,歪歪地伸向一边,靠臂弯处有一块疤痕,两寸多长,半寸宽,比其它地方的肤色浅许多,亮闪闪的,摸上去能觉出新生的皮肤极薄,很娇嫩的样子。玉柔收回食指,又把三个手指放在疤痕上边,自己象牙色的皮肤与三龙黝黑的皮肤相映成趣。
他的上唇微微有些翘,绒绒的汗毛很快就会变成胡须,喉结也将变大,变声时的沙哑一定会转变成浑厚的嗓音,少年匀称的双腿将粗壮起来,撑满这短裤的裤口。
这孩子若是赤着上身,再换上条薄丝睡裤,该是何等的潇洒!玉柔记得家里有一条这样的睡裤,浅灰色的熟丝,小叶的父亲穿过一回,嫌滑溜溜地不得劲,便丢在一边。丈夫的亲生母亲是公公花钱买来的,丈夫继承了她那种粗鲁的和不管不顾的性格,全然不似公公那般闲雅。女儿的身上也有这种性格,却仿佛是稀释的染料,颜色淡多了。说到颜色,采摘下来的薄荷叶,一经氧化,颜色可就不新鲜啦!
玉柔慌忙起身,手指在三龙的胳膊上留下三枚小巧的水印。
小叶站在门内暗影下望着母亲,面上不嗔不喜,像尊对凡人不抱期望的菩萨。
“把那薄瓷的茶碗拿出来吧,要三个。”玉柔对小叶招呼一声,便从厨下提出一只木桶来,里边的井水浸泡着两只广口玻璃罐。
三龙坐起身来,玉柔马上递过去一碗茶。“赶快漱漱口,这是今年头一茬薄荷,来尝尝新鲜。”
小巧的石磨只有柿子大小,浸泡在水中的薄荷叶青泠泠地可爱。
三个人每人一只茶碗,从玻璃罐里边斟上半碗银耳、百合加莲子熬制的汤汁,浓浓的,半透明,玉一般软滑的样儿。
薄荷叶在石磨中磨成薄糊,从磨盘的流口处滴下来,滴到每个人的茶碗中。
浓绿的薄荷汁滴在汤汁中,并没有立刻散开,而是一团团,一缕缕地,如云如絮,那股越来越淡的绿意柔和到极处。
石磨被拿得远远的,此时,碗里的香气才真正发散开来,薄荷叶刺鼻的气息不见了,变幻出的却是一派清凉。
三龙把茶碗举起,对着强光处来看,透过薄胎,那股绿意越发地朦胧,宛转,仿佛林阿姨身上雾一般的宛娈柔美。
薄荷提神醒脑的功效发挥了作用,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去了斗志。
这个院子里的适意,这种巧妙的逢迎、爱怜,消磨了他的勇气,也消磨了他的英雄气慨,让他软化,懒散,没了脾气,最重要的是没有了荣誉感。
他记起,自己现在是个被打败的,丧失了荣誉的男人。
他伸出手来,放在林阿姨的手臂上,想要讲点什么,脑子里却灵光一闪,他终于分辨出来,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便是这院中那股若有若无,没抓没挠的藤花香味,在他身上蛛丝般地缠绕,挥之不去,却又不忍挥去。
“我走啦。”他终于说道。
“晚上来吃饭么?”玉柔问。
三龙没有回答,抄起他那对花砖,走出大门。
小叶突然发出一阵长长的笑声,尖厉得吓人,以至于喉咙痉挛,连声咳嗽起来。
“他把花砖拿走啦,不会再回来啦!”她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