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请您帮这个忙啊。”小叶的妈妈林阿姨两眼殷殷的,望着三龙的母亲,声音急切,像是在商量件天大的事情。
三龙的母亲摇着双手,但不是在拒绝:“这可不算什么事,都是阶级姐妹,只是,我怕家里那个愣头青惹恼了你家姑娘,他向来是个没轻没重的。”
“不会的,三龙可是个招人疼的好孩子,谢谢您啦。”林阿姨感激不尽。
“那就试试吧,回头我嘱咐嘱咐他。”三龙的母亲顺手抄起光杆没毛的掸子。
“哎呀,您可千万不要吓唬他。”
事情算是说定了,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林阿姨向三龙的父亲点头告别,他却连眼皮也没动。当丈夫的,在年轻貌美的寡妇面前,理当稳重得近乎无礼。
三龙却不高兴惹上这么个麻烦,他觉得父母根本就没把他当成大小伙子看待,连问他一声都不屑得问,就随便答应了人家。他早便觉得自己是个大人,14岁,一人多高,要放在旧社会,儿子都满街跑了。
没吃早饭,三龙便往外跑。母亲在叫:“到后边去迎迎人家。”
林阿姨住在后边的胡同里,但三龙想偷着跑到街上去,不管父母答应了人家什么,他可没答应。
没想到,小叶早便守在胡同口上。既然给堵了个正着,大老爷儿们就得有个担戴,他说:“那就走吧。”
他在前边走,她在后边跟着,不声不响。她手上的书包若是换成个娃娃,倒像是个回娘家的小队伍。三龙心里转着怪念头,生怕有同学看出来他们是在一起走。
他们两个的学校在铁道外边,挺远,路上有不少的坏孩子,见路过的男孩子就打,见女孩子就欺负,危险大大的。
三龙用了整整一年的功夫,把这条路上的坏小子们挨着个地收拾了一遍,经过了多少大小阵仗,负过多少次伤就甭提了。如今坏小子们望见他,有的远远地避开,有的跑过来点头哈腰地献殷勤,他不爱搭理他们,但由此也在心底生出一股子得意。
现在他走在上学的路上,就如同老虎大摇大摆地在自己的领地上巡视,小叶只是跟在后边沾光的猴子,能不受人欺负,全仗着他的威风。三龙喜欢这个比喻。
小叶有个很难听的绰号,叫“资产阶级小爬虫”,这许是因为她的衣服,她总是比资产阶级思想最严重的老师穿得还要高级,于是,欺负她的人很多。
这个绰号三龙知道,但他从来也没叫过。欺负女孩子的事,不是男人干的。
望见了学校大门,小叶快步赶上来,把一个手帕包递给他。
真是没眼力,要给早给,这会儿学校门前一大堆人,见他收了个女孩子的东西,那还了得!三龙迈开大步把小叶甩在后边,好像跟本不知道有她这个人。其实他很想知道那包里边是什么好吃食,但他绝不会去看,绝不。
四月里的好天气,反而会让人发懒,不只是身上,连同意识深处也一样。
午觉起来,玉柔原本打算着挑几针花样。女儿小叶长得快,身上的衣裳穿不住。新毛线衣早便打好了,只是上边的花样总也没选定,好在她有得是功夫,不用像别人那样三班倒八小时地忙活,但也不该一件毛衣挑两个月的花呀。
她独自笑了起来,无声的,笑她自己。
院子里的香椿树长得相当茂盛,今年发的枝条多,长长的四下里垂着,像柄大而无当的巨伞。与香椿长在一起的是两棵藤萝,一棵有手腕粗细,另一棵也有核桃那么粗,在树干上缠了两匝,便被引到凉棚上。
她想起刚嫁过来那个春天,公公咬着长长的白玉烟嘴,“中华”烟好闻的香气缭绕在肩头,像个不得志的神仙,指着那棵紫藤说:“这家伙早晚得把树缠死。”便指挥手下的小战士搭了个凉棚,把紫藤引上去。
公公是军人,出身不好,但起义得早,在部队里干军需,喜欢部下叫他林处长。
不想,第二年小叶出生,树根下又长出一棵白藤,也在树上缠了两匝。林处长笑道:“不听命令的东西。”同样把它引到凉棚上去了。
每年夏天一到,高大的杉木凉棚上盖满绿油油的叶子,玉柔在下边哄着小叶玩耍,心底常常升起的,是那种终身有靠的安适,她便很快乐。
即使在小叶三岁时丈夫牺牲,她也没有痛不欲生,总得活着不是?她安慰自己。于是,她也不出去工作,每月领取不多的烈士抚恤金,便关上大门过小日子。
“外边人多,又乱,到处挤得人肉味,吃不消。”她常常对小叶这么说,到小叶大些,不那么听话的时候,她又对那棵香椿树这么说。
藤萝上的花穗已经抽出了短芽,用不了半个月就该繁花满树。到时候紫多白少,衬着新生的藤叶与淡绿的香椿叶,那气氛竟像是一场喧闹的游行。这种过分健康繁盛的样子,甚至会让玉柔心生不安,于是,她把紫藤花剪下一半,院中便安静了。
有好半天的动夫,她抚着树干只管出神,却又什么也没想,脸上浮起的笑意,少女般的简单。大好春光里,一味地神游也是件乐事。半天才转出来的这个念头,让她心下放得更宽了。
外边有人敲门,犹犹豫豫的。
“家里没有人啊,请您另找个时候再来吧。”玉柔拾起那件毛衣,开始思量什么花样最配这种淡淡的茶色。她知道敲门的是哪一个。
“我给您带来一点东西。”门外的男人极有耐心。
“放在门墩上吧,麻烦您啦。”
“孩子没在家,我们正好谈谈。”
“实在是对不住您,不当着孩子的面,我可是什么人也不见哪。”
“您真的就不给我一点点机会?”
“您找个孩子在家的时候再来吧,谢谢您,我正忙着哪。”玉柔又把毛衣放在一边,取下暖水瓶的塞子,用手背试了试水气的温度,不热,便去捅开炉火,坐上少半壶水。
一只甲虫爬上了毛衣,光亮的背壳上,黑色的圆点衬着桔红的底色十分醒目。
若用深浅两种灰色细线在毛衣上挑只大雁,应该不错吧?玉柔手上拿着茶碗,盯住甲虫,想象灰色的大雁在淡茶色的背景上会是什么样子。
门外的石礅上放着只细小的茶叶罐,绿色,没有标签。
玉柔熟练地打开盖子,放到小巧的鼻子下边闻了闻,鼻梁上皱起满意的细纹,给光滑圆润的小脸儿添上几分俏皮。
罐子里,一片片小巧的嫩芽扁扁的,炒米色下边透出一股子撩人的绿意。眼下清明节刚过,这么好的龙井茶必是坐火车带过来的,若从杭州邮寄,至少也得十几天,不会这么快。
公公活着的时候,每年这几天也该喝上新茶了。
细白瓷的茶碗里早准备了一点点凉开水,茶叶被浸湿后绿意才真正显露出来。“妙啊!”她感叹。龙井茶的香气有形有质,简直可以让人触摸到实物。
炉火上的水壶嘶嘶地响,她又在琢磨,今天晚饭,该用泡过的茶叶做道什么别致的菜肴。
送茶叶来的那个男人,她已经忘在脑后了。
三龙晚饭喝了三大碗玉米面的尜尜汤,把碗一撂,便抄起花砖往外走,肚子鼓鼓的,两头尖尖的尜尜在里边逛荡。
刚刚才端起饭碗的母亲在后边问:“今天你送小叶姑娘回来的?”
“是我带她回来的。”
“人家家里有难处,帮一把是一把,也不费你什么事。”母亲是个热心人。
“天天屁股后边跟着个丫头,烦不烦人?”三龙没有关门便去了。
这条胡同挺怪,一条南北胡同通两条街,东西向的死胡同却有三条,各不相对,形成一个个丁字路口。中间那个丁字路口上有个路灯,南边的胡同里住着小叶。
三龙每天晚上打熬力气,锻炼肌肉的地方,就在这路灯下。
他往南瞟了一眼,也没打算看见什么人,只是一瞟而已,便拿起花砖来练,骑马蹲裆的架式,两只花砖从腰间起,旋转着推出去,收回来,再推出去,左来右往,一会儿身上就见了汗。
他的花砖是整条街上最精致的一对,专门有大人隔着几条街跑来欣赏它们,向他讨教制作方法,但没有一个人仿制成功,于是,便成了宝物。
没有好砖当然做不成?三龙懒得指点那些笨人。
早几年旧城里拆老君堂,他在成堆的砖头中,千挑万选了这对檐角砖,听说是600年的旧物,比普通砖大一倍,无疤无结,无裂无砂。他把两块砖互相地磨擦,砖粉纷纷而下,直到磨得通体滑腻,摸上去有丝绒的感觉,方才浸在水里,一点一点地掏出握手,这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有了这对花砖,便是他三龙心灵手巧的见证。大人们都这么夸赞他。
等到第二身汗出来,肚子里的汤汤水水早就没了踪影。
“练着呢。”胡同中的半大小子们出来了,鼓着肚子,手里各自拿着自己的家伙。
三龙把花砖放在电灯杆的后边,怕被人一脚踩伤。他向来是个出手大方的人,但这对花砖从不放手。
“我们听说,你跟‘小爬虫’腻糊上啦?”来人都是三龙的手下,虽说平日里服服帖帖的,却也难保没有造反夺权的野心。
“屁话!”三龙嘴撇得似瓢。
“今天一早晨,她可就在这儿等你,见你出来,俩人扭扭儿地一块上学去啦。”七嘴八舌,说的倒是一个意思。
“没有的事。”他把花砖又拿了出来,拎在手中,像是要打人。
“下学的时候我们也看见啦,她跟在你后边,小媳妇赛的,又一块儿回来。”今天这几个小子不大对劲儿。
三龙掂了掂花砖,说:“别扯那没用的,今儿个看看你们的能耐,谁有本事,用我这花砖来比比?”
比赛推花砖,比的是臂力,那几个小子里边,还真有几个不比他差的,尤其是住在胡同口的大虎,但他这会儿没在。
“一说那‘小爬虫’,你连花砖都舍得给我们使了。”一阵哄笑。
三龙把眼立起来,两块花砖合在一只手里,平平地举着,把他们挨着个地瞅,近得鼻子碰鼻子。他的对头大虎若在,他就不能用这种生硬的手段压服他们,那是个难对付的家伙,论气力和打架的手段,都不比他差。
目光里威摄着他们,三龙的鼻子却读出了他们的晚饭:有俩小子吃的臭咸鱼,另两个吃的是葱花炒窝头,还有一个嘴里青虚虚地冒苦味,晚饭必是苣荬菜大包子,玉米面的皮儿。他厌恶这些人嘴里冒出来的穷气,也同样厌恶自己嘴里的气味。
穷人却长着个好使的鼻子,绝不是福气。他埋怨自己。
他必须得压下这种犯上作乱的苗头,要不,宠了这次就惯了他们下次。“给脸不要脸,让你们玩花砖,就给足了面子。”他追上一句。
有几个把脖子缩了回去,却不是真心服气的样儿。
临散有人大着胆子冒出一句:“你要是宠着那个‘小爬虫’,我们可不认你这个头儿。”
为了个丫头,吃这帮小子的话,不值;若让他们造了反,爬到他头上来,那就更不值了。三龙觉得父母给他找了麻烦,但父母说出来的话,不能不听。在这个地界,男孩子若是不听话,不孝顺,那比个狗屎浑蛋还不如,上公厕也没有坑让他蹲,简直就不能算个人。
这个道理他懂,所以很无奈。
小叶把手帕里包着的白面枣卷儿放进厨房,早早地回到自己屋里,把门关上。母亲在外边问个不休,终于没敢推门进来。
她不喜欢母亲这种样子,一味地讨好人,只会被人轻贱了。她绝不会去讨好那个三龙,跟在他后边上下学是一回事,但绝不去讨好他。
爷爷因公牺牲后,家里只剩下她们娘俩,不知怎么的,一天天地过去,家里渐渐显出没有主心骨来,母亲只顾自己哄着自己玩,要不就是一味地宠她,也不与外人来往。她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母亲没主意,她有主意,但却不知道这种孩子主意是不是正确,是不是合用,天底下,哪有14岁的女孩子当家的?她也不会当家呀!
大颗的泪珠从眼角冒出来,一下子冲到下颏上,急急的如同坠落的果实。她没有去擦,就这么湿湿地扬着脸。等泪水干了,脸上紧绷绷的,会提醒她曾伤心过。
这已经习惯了。她打开房门。
“快过来吃饭吧,龙井豆腐羹。”母亲穿件机织的开斯米毛线坎肩,上边繁复的花样是她自己挑的。
她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母亲,布衣布裤地朴素一点?不能批评母亲,没有这规矩。小叶坐到桌边,没言语。
她家住着三间北房,另外一间厢房,原是爷爷回来时住的地方,院子是胡同中最大的,独门独院。许是院子大了些,总让她感觉到冷清,没有人气,哪怕养两只小鸡,在脚下跑来跑去的,也能算是口儿人。
“路上还好吧?”母亲似是不经意地问,目光在她脸上绕来绕去。
“……”
“没有人欺负你吧?”
“没有。”
于是,母亲脸上浮起一种功臣似的自得。她这是第一次与胡同中的人打交道,居然成功,有理由高兴。她害怕外边的人。
小叶有几分伤感,替母亲。
有人在敲院门,两长两短,这是送鱼的来了。凡被允许上门的人,每个都有自己敲门的暗号。其实家里十天八天的也不会有人敲一次门,她觉得母亲小心得过分。
母亲端着小盆回来,里边是两只螃蟹,七八只虾蛄,很新鲜。
4月份正是吃这些东西的时候,但菜店里多少年也见不到,据说都卖给外国人吃了。她们家的海鲜,常年有海边的渔民给偷着送来,价钱贵些母亲不在乎,但那人若被民警抓住,可是个不小的罪过。
“把三龙叫来一起吃吧,好吗?”母亲胡出主意。
“不许你叫他上门。”这口气太生硬,小叶认为自己不是个孝顺孩子,便从心底涌起一阵酸楚。
大虎终于出面来挑战了,就在三龙下学的路上。
小叶跟在后边七八步远,也停下脚步。三龙拿出满不在乎的派头凑到大虎面前,手在背后摆了摆,让小叶赶快离开他,鼻子却先触到对方破背心上的汗臭。
“我听说,你可是越来越娘儿们啦,有这事么?”大虎人如其名,大脑袋,大嘴巴,大拳头,生就的厉害像。
“你什么意思?”三龙两脚不丁不八,松开双肩,手指勾住书包底,若动起手来,手指向上一托,书包便能滑到地上,少了碍手的东西。
论身板儿,论劲头儿,三龙不算出类拔萃,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全仗着他比别人聪明。占得一步先机,便能多出八分胜算,这是拳头里边打出来的经验。
“我什么意思?你既然跟个丫头粘缠上了,就别再霸着这条街,把地界给我让出来。”大虎说。
“你要占这条街?”你若占了这条街,少不了得收小孩子的早点钱,三龙心道。他最恨的就是这种事,欺负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不算男人。
“不错。”大虎气粗胆壮的样儿。
“凭什么?”
“凭的就是爷爷这对拳头。”
都是批《水浒》闹的,男孩子人人一嘴梁山好汉的话头。三龙笑了,笑得极开心,像是得了个什么宝贝似的,说:“你小子也论拳头,看见没有,这才叫拳头。”
没见他屈肘,拳头便出去了,打在路边的白腊树上,树顶新生的枝叶哗哗地响。
“要想抢爷爷的地盘,你打错了主意。回家先把你的尿褥子晒晒干,再来找爷爷说话。”三龙拎起书包带一抡,背到肩上。书包从大虎头上飞过时,他一缩头,没敢伸手。
大虎只是一时被镇住了,三龙清楚这分寸。
从此麻烦就算来了,为了个小丫头片子的缘故,他得拿出打江山的劲头,才能维持住在这条街上的地位。
一直望着大虎跑进了胡同,他这才迈步往家走。他的手关节处被粗糙的树皮碰破,血腥气弥漫在空中。大虎没有看到这处伤,他的鼻子也没这么灵。
不能让对方的心里存着一丝一毫的侥幸,更不能给他们半点机会。这是他从大街上的艰苦争斗中学来的真理,不输于《论持久战》。
一条干净的小手帕从后边递过来,上边绣着黄色的花朵。
“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想等着挨揍?”三龙对女孩子从来没这么粗鲁过,因为他根本不与女孩子讲话。
“我家里有云南白药。”小叶毫无惧色,扬着脸,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不太黑,睫毛倒挺长,目光像个大人。
三龙宁愿抽自己俩耳光,也不会让她给裹伤,便逃也似地去了。
没来由地,惹上这等麻烦……
刚刚挑了个大雁脑袋,玉柔发现位置放得不对,照这个样子挑出来,大雁尾巴得转到毛衣后背上去。她并没有急着拆那脑袋,却走到凉棚下盯着藤萝的花穗看,想象着繁花累累的景致。
今年是一次剪下半篮紫藤花晾上,还是随用随剪?她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便想喝点什么。倒不是她口渴,只是这个不合适的大雁脑袋让她白费了不少的功夫,所以得安慰自己一下。
那个男人又在外边敲门,却不肯出声叫人,只是一味地敲,粘粘缠缠的,显得三心二意。
坐了半天,口中发粘发苦,喝绿茶显然不适宜。玉柔用手托住腮,琢磨这会儿该是什么口味。
门上仍在敲。
公公从来也不敲门,而是叫一声“来人哪”,或是“来呀”。丈夫敲门,是用手掌拍,啪啪地一声连着一声,小叶把这些倒是遗传下来,也是啪啪地敲,好像理应有个人长年等在门后边一样。
从敲门声里,她能够听出一个人的性情,脾气是急是缓,是不是知道疼人怜惜人,还是只顾自己不管别。门外这个人,不像个男人,敲门的声音里就没个男人的响动,许是跟着公公当兵多年,让老爷子给吓出毛病,没了脾气。
“请您别敲啦,再敲我也不会开门呀。”虽说是拒绝,玉柔的声音里没有半分让人难堪的不悦。
“求求你了,我明天就要出差,只想见你一面。”外边那人压低声音。
“求也不行啊,我不能见您,还是请回吧。”
“你的心真就这么硬吗?”
“咦,不是的,我这心软着哪,豆腐似的!”
突然换了一个人敲门,声音霸道,带着种不讲理的劲头儿,说明来人不是位官员,就是条恶汉。玉柔一惊,心中嘣嘣地跳个不停。
来人是她丈夫的大嫂。他丈夫家三兄弟,同父异母,二哥在南边,大哥在本地,却不大来往。
“这人是谁?”大嫂问,眼睛把门边站着的男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像是审察干部。
“怕是走错了门儿。”玉柔请大嫂和她的司机进来,在门缝里使了个眼色,那人转身便走。
小叶放学回来,叫了声大娘,就要回房去。大嫂叫住她,说:“今天的事跟你也有关系,你可以旁听。”
司机连忙拉过玉柔惯常坐的藤椅,伺候大嫂坐下。
这是个门牙长在唇外的瘦男人,一脸的烟气,倒也会低眉顺眼。小叶横了他一眼,进屋给母亲端来把椅子坐下,自己倚在母亲身边,胳膊肘横着,脸上不大好看。
“老爷子工作那么多年,现在没了,留下的东西都有纪念意义,可以给下一代当作阶级斗争的教材。”大嫂的声音平板,没有起伏。“星期天我派车过来,你把门打开,东西收拾收拾,好让他们拉走。”
玉柔不知道是没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讲,没言语。
大嫂接着说:“我知道,你们娘俩不容易,孩子也小,过日子艰难。”
今年不知道有没有好米粉?玉柔的思绪又转到藤萝上去。若有好米粉,再有好芸豆,蒸些藤花糕倒是个好主意。
“你还年轻,可以再走一步嘛,我们不会反对的,带着孩子嫁过去,又是一家子人家。我看刚才门外的那人就不错,白白净净的挺体面。”
如果四月里不变天气,就这么一点点地热起来,藤花五一节前必定会开。每年都是紫藤比白藤早开个两三天,紫藤花糕,香气好,颜色又美。不能忘记,得让送杂粮的那人给送半斤蜂蜜来,用白糖做出来味道就差多啦。
“这个院子是老爷子刚进城时买的,我记得花了一千多块钱。你嫁出去那天,我少不了你们那一份。”
大嫂把命令发布完,起身就走,临出门又站住,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包糖块,回头叫小叶。
小叶没动,大嫂把糖块放在门边的荷花缸沿上,走出大门。司机跟在后边,门也没关便去了。
玉柔把院门关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险些忘记了,早上我去菜市场,你猜买到了什么?”
小叶不知道母亲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心中难过,却又不能露在脸上。
“我买到了真正的东北大木耳和黄花菜。你想吃捞面条么?三鲜打卤面。”
“嗯,我想吃。”小叶说,她怕母亲日后只剩下她的这点孝顺,什么也不会有了。
母亲的好日子,全靠变卖爷爷留下的好东西支撑着。大娘来抢,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招集这帮小子们开个小会,大有必要。三龙自认为是个讲道理的人,单凭拳头只能打天下,治不了天下。
一群半大小子坐在马路牙子上,排成一排。三龙觉着别扭,说话不方便,只好站在他们对面,说:“好几年了,我对你们不错吧?”
众人七上八下地点头。
“你们不应该怀疑我有什么私心,我向来是一个馒头分十份,你们谁也少不了一口。”又是点头,依然不大整齐。
“小叶那丫头的事,是我娘叫我帮她家的忙,让她少受点欺负,没有别的。”
一群小脑袋纹丝不动。
“所以,哥儿几个别这么生分,以为我扔下你们追小丫头去了,没那事。”
突然,几个人的眼神纵横交错,像是有话说,却还没决定由谁来开口。这种吞吞吐吐的现象以往从来没有过,他们必定有事瞒着他,三龙警觉起来。
突然,小叶从胡同里奔了出来,高声叫他:“三龙,三龙,请你来一下。”
“闭嘴,我正忙着呢。”三龙的眉头拧成一团,这丫头专干让他难堪的事。
“求求你,求求你们,他们要抢我爷爷留下来的东西。”
众人拿眼瞅着他。
好汉护三邻,好狗护三村,这是本地的原则。在家门口有人被欺侮了,整条街的人脸上都难看,何况是他。
小叶家一向紧闭的大门洞开着,门前聚着一群人往里张望。
三龙分开众人,平生第一次踏进这个院子。成年后回想此事,他才明了,从这一刻起,他的一生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林阿姨坐在藤椅上,微低着头,穿着皮鞋的两只脚交叉着,手上握着块手帕,没哭,也不看人。
厢房的门已经被砸开,锁头丢在地上,一个瘦子挥着胳膊正指挥两个工人往外搬箱子,伸出唇外的门牙也像在跟着指手画脚。箱子看起来挺沉,锁得结结实实。
“还不把钥匙交出来,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快拿出来,别以为我没有办法。”一个短发硬得像刷过糨糊的老女人指着林阿姨,声音刺耳。
“这些东西都是爷爷留给我们的。”小叶勇气十足。
老女人怒道:“胡说八道,这些东西没当‘四旧’毁了,是因为你爷爷把它保护下来。可我丈夫是长子长孙,所有东西都是你爷爷的爹,我丈夫的爷爷留给我们的。”
三龙没理会她们在讲什么,伸手按住箱盖,往下一压,箱子卡在了门中间。他对老女人说:“大娘,我不管你们家的烂事,你爷爷他爷爷的,可是有一条,这条街归我管,我在这儿站脚,想从这儿拿出去一根笤帚苗,也得问问我行不行。”
他这是拿大话压人,能不能管用不重要,先把事情按下来再说。
老女人一笑:“这么说,你是个横行霸道的小流氓?”
“算你有眼力,老婆子。”
那个瘦男人牙齿在前,野猪般冲上来,叫道:“什么话?你得叫主任。”
三龙把眼棱棱着,说:“在我这儿,没叫她老梆子就是客气。”
等他的拳头挥过,瘦男人脸上的缺陷消失了,捂住嘴,样子体面了许多。他就像电影中的任何一个狗腿子一样,往前冲得太过份了,正好给英雄人物一个杀一儆百的好机会。
抬箱子的工人好似两个没买票的观众,表情干净得像是五官也消失了。
老婆子冲了出去,说是去打电话。
林阿姨终于动了动,转动手腕看手表,像在等人,没讲话。
小叶借这个空档,给三龙简短地讲了讲情况。三龙立刻发现,他遇见了一桩男人无法推辞的义举。
老婆子雄纠纠地带着两个民警闯进来,指着三龙说:“就是这个小流氓。”
民警是本地的民警,他们在这地方干个十年八年,几乎就成了大家的街坊,一举一动,也会是本地人的模样。
上年岁的警察问三龙:“你搅和人家的事,算是哪门子亲戚?”
“我不是亲戚,我是这家人的朋友。”三龙说。
院门外一阵轻声赞叹,本地人敬重好汉,不论年龄大小。
“人家这是公务,没你什么事。”老警察在外人面前挺像回事,公事公办的样儿。
显然那老婆子没跟民警讲实话,三龙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林阿姨是不中用了,小叶是女孩子,也不成。如果没有民警,他可以耍浑,把事情给搅了,民警一来,就不能浑了,只有讲道理才好。
猛地,院外一阵骚乱,堵在门口的众人向两边一分,坦克车一般晃进来个大胖子老头儿,身穿军便服,手里摇着蒲扇,嗓门大得灌满了院子。
“谁这么大胆子,大白天砸明火,敢抢我老伙计的东西?老子这辈子枪毙的土匪,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今天又有来撞枪口的啦,正好给老爷子解腻烦。”
小叶扑过去,叫了声什么爷爷,三龙没听清楚。
方才威风得不得了的老女人,此时竟然迅速换了副甜得发腻的表情,小步一串儿地跑上前,向老头儿伸出双手来。
老头儿的蒲扇赶苍蝇似地在鼻子前边挥了几挥,根本没看见她。
“来呀。”他两眼望天叫了一声,门外快步跑进四个年轻军人,喊着号子,声势好似一个连。“拿张纸儿,把这几个臭虫给我捏出去。”
一直像空气般隐在老头身后的秘书伸出手,向瘦男人和两个工人猛摆。
他们脚下飞快地去了,民警不知何时也撤了,院中安静下来,只剩下大胖子老头和他的秘书、林家母女、老女人和三龙。
林阿姨这才说话,却是对三龙:“谢谢你啦,明天晚上请过来吃顿便饭。”
“不请我么?”大胖子老头儿高兴了。
“您什么时候来都欢迎。”
那口乌沉沉的大箱子仍卡在门槛上,老女人眼里冒出火来。
三龙走出老远仍能听见大胖子老头的声音:“你公公早就说你不是个东西,果然不错,还来抢家产?老头儿把遗嘱交给组织,说明他大有远见。给她看看遗嘱……”
小叶来请了两次,三龙仍不肯去林阿姨家吃饭。他父母虽然也帮着劝了两句,神气中却能看出来,他们替儿子骄傲,便帮着把这件事推掉了。
日后据小叶自己说,她母亲当时很失望。
三龙管不了这么多,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大虎已经在拉拢人手,要跟他抢夺这条街的控制权了。
如果他三龙在这条街上胡作非为,或是整日里欺负小孩子,逼着他们交钱免得挨揍,那么,他与大虎的争斗就是流氓群殴。他把花砖推得风火轮似的,汗水湿透了背心,脑子也像花砖转个不停。
问题是,他从来也没有无缘无故地找别人的麻烦,特别是这一条街上的孩子,不但不欺负他们,他们若是在外边受了欺负,他还有责任出面替他们报仇。这样以来,他就不是流氓,而是本地二百年未曾断绝过的那种“好汉”。
“这是一场政治斗争。”他向来能把领袖的思想活学活用。
让他为难的是,决定领导权的这场争斗,他没有取胜的把握,因为,他手里没有人。大虎许给他手下那批人一大笔钱——跟着大虎干,每个人每天给两毛钱。
按10个人算,大虎一天就得拿出两块钱,一个月60块。三龙父母两个人都上班,加在一起,一个月也挣不到60块。一个月弄出这么大笔钱,整条街上的孩子怕是都没有早点可吃了。
绝不能让他这么干!三龙发现自己的想法像个英雄,是那种专门干傻事,落不下任何好处的“傻英雄”。
敲门的声音干脆,果决,响亮,让玉柔听着心中开阔,竟恍然有些高山大海的情致。
院门打开来,她吃了一惊。三龙脸上流满了血,眉眼也看不清,站在那里有些摇晃,但仍想避开小叶扶他的手,努力使自己站稳,脸上一笑,说:“阿姨,麻烦你给我缝缝衣服。”
他身上的新衫衬被撕开了几个大口子。
玉柔居然没有被吓住,而且毫不慌张。她劈手从女儿手上抢过三龙,把他按在藤椅上,口中对小叶道:“打盆水,拿急救箱,再出去买10根棒冰,要全冰的。”
她没有注意到女儿惊异的表情,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三龙身上。有个人交到她手上,允许她照应,便是上天的恩赏,何况是这个让人喜爱的小伙子。
“把头向后仰,对对,脖子就放在椅背上。”玉柔手扶着他的头,在椅背上垫了块新毛巾。
脸洗干净,她欣慰地发现流的主要是鼻血,额上有两处伤,血流不止,但伤口并不大,只是眼眶青紫,嘴唇破裂,让她不明白一个人如何同时弄出这么多的伤痕。
“身上没有伤吗?”她问。
“没有吧。”三龙好像没有把握,堵在鼻子里的血一个劲地冒泡。
沾了血迹的破衬衫被丢得远远的,露出还没有长成的男人的胸膛,皮肤光滑、细腻,肌肉分明,没有成年人的赘肉,只是还不够强壮。
玉柔的手极轻巧。军队专用的野战急救箱里有最好的外伤药,她用棉签把堵在三龙鼻子里的血清理干净,直到听见他顺畅的呼吸,这才去处理额上的伤口,却还在担心鼻血是不是一时难以止住,不时俯下头来察看。
“好好地呆着呀,不能动,一会儿就不疼了。”她说。三龙几次想起身,都被她果断地按住了。
小叶买棒冰回来了,水气把纸袋浸破,大把的冰块捧在手上,冻得她脸上变了颜色。
“快去把你爷爷的摇椅搬出来。”
“把冰敲碎,装在热水袋里。”
小叶突然觉得这不像她的母亲,那么一叠声地下命令,手脚麻利的样子,即使在白日梦里她也想象不出来。平日里,母亲就算是从椅子里站起身,也要分成几个步骤。
摇椅的靠枕被卸了下去,三龙的头仰靠在椅背上,脖子下又换了块新毛巾,脸上敷着装满棒冰的热水袋。
“身上太脏了,头发里都是血,洗洗好吗?”玉柔的声音就在三龙耳边,他耳上的纤毛可以感觉到她口中的气息。
“麻烦你了。”三龙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讲出这种话,长到14岁,除了母亲,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碰过他的身体。
小叶像小伙计般的被支使得团团转,换水拿毛巾香皂,手脚不拾闲。
玉柔的额上和鼻梁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微红,手指欢快地忙个不停,只一会儿的功夫,便把三龙的头发、身上收拾干净,香喷喷的让人舒心。
她吁出一口长气,拉过藤椅坐在摇椅偏后的地方,手上轻轻地摇着扇子,很有成就感地望着三龙。
此时最好有一杯清茶在手。她想。
摇椅轻轻地晃动,阳光透过藤萝新生的叶子,在三龙身上洒下斑斑点点。玉柔觉得,他这样子好似一位凯旋的国王,一边打盹,一边享受着因负伤而赢得的关爱与怜惜。不想,他口中却喃喃道:“那是件刚买的新衣服,花了我娘半个月的工资,不能让她知道……”他睡着了。
门外有人敲门,又是那个求爱的男人。
“请进来吧。”玉柔脸上泛着光。
那男人手上的网袋里装着三四个茶叶罐,花花绿绿,满面的荣宠。
小叶把脸转过去。她不是没有礼貌,而是不喜欢这个粘乎乎的男人。
“今天请您进来,是想告诉您,请您往后不要再来了。”玉柔走到摇椅背后,揭起冰袋的一角,检视伤口。
“您这是……,为什么呢?”那男人嘴笨。
“您来看,我们家里有男人啦!”小叶飞快地向母亲一瞥。
不觉间,架上的紫藤开了两三穗,香气宛转而下。玉柔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该给这小伙子蒸些藤花糕吃吃。她心中计算着该预备的配料,没有留意那个男人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