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的两个人是不需要互相问姓名的,就像高铁还没出现的时候,长途绿皮车上的出差人有缘遇到,拿出烧鸡啤酒火腿肠共醉一番分道扬镳连姓啥都不知道一样。
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刚才赖亚林花了一张金牛和年轻的按摩女有了五分钟纯真的爱情,现在又用一支白万和老乡成了莫逆之交。
两人讨论的是香港的饭,对于江东人来说,粤菜未免太缺乏滋味,不够辣不够咸不够下饭。
一支烟抽完,赖亚林问季广朝为啥这么大年纪还来香港打工,是不是这边有亲戚。
“我在内地招惹了恶霸,没办法跑过来找点事做。”季广朝说。
“都不容易。”赖亚林叹了一句,正要提着酒上楼,一回头,四个ptu已经把路堵死。
“唔该,身份证,先生。”为首的警长说。
赖亚林的造型比较落魄,引起巡逻警察的怀疑,这一带鱼龙混杂,治安状况不好,所以机动部队会时常过来溜一圈。
“阿色儿,这位先生是住楼上的客人,经常见。”季广朝的语言天赋不错,虽然说的不咋地,已经能听懂基本的粤语,他是拿合法工作签证过来的,警察查过多次,都混熟了,这会儿居然帮赖亚林说话。
警察当然不会因为老头的一句话就放过可疑人员,赖亚林从裤兜里摸出自己的身份证,这是一张合法的香港永居身份证。
“点解唔住屋企?”警察拿着身份证问赖亚林,奈何他不懂粤语,又换普通话才能交流,身份证是真的,电台call总部查验之后没错,人也没案底,人家不住晓庐,住丽晶大宾馆又不违法,警察还了身份证,继续巡逻。
“谢啦,爷们,我请你宵夜。”赖亚林说。
“我就在楼下,随时奉陪。”季广朝一点都不客气。
到了晚上,赖亚林真就下楼来找季广朝喝酒,两人对饮总比一个人喝闷酒强,季广朝有个小电磁炉,自己炸了一点花生米,炸到半熟关火,装盘撒盐,任由花生米互相依偎着利用余温继续加热,噼里啪啦一阵子冷却下来,火候刚刚好。
赖亚林自诩威士忌品鉴专家,得势的时候只喝麦卡伦,低于十八年的都不喝,现在只喝便宜酒,他拿了一瓶廉价的jibea下来,季广朝尝了尝,咂咂嘴,说怎么一股子料酒味,还怪冲的。
赖亚林哈哈大笑,说这是玉米酿的烈酒,确实比纯麦酿的威士忌更冲一些。
季广朝说:“合着就是外国包谷烧啊,为啥是黄呼呼的颜色和得了肾病的马尿一样?”
赖亚林说:“那是橡木桶赋予的颜色,还有焦糖,威士忌的口味层次很复杂,你品,细品,能品出美利坚自由的味道。”
季广朝没品,酒杯在嘴边,眼睛在远处扫视,深夜时分,店铺都关门了,车辆停在路边,一辆白色丰田面包车从远处驶来,鬼鬼祟祟的放慢速度,最后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一个穿花衬衫的老家伙,还有七八个第三世界。
所谓第三世界,是季广朝对印巴人的称呼,香港遍布南亚打工人,老头分不清印巴斯里兰卡孟加拉还是菲律宾,只要肤色偏黑的一概称之为第三世界。
第三世界在香港从事低端职业,本港的古惑仔日益老龄化,没有足够的新鲜血液加入,再不是当年陈浩南山鸡的时代,一声兄弟就能拉起人马,现在要花钱雇南亚刀手干活。
这些人带着火油桶,是专门来烧铺的,季广朝并不知道大佬们的恩恩怨怨,他只知道自己是个守夜人,铺子被人点了,自己就会失业,失业了就没钱拿,没钱拿孙子就没法盖屋结婚,不能结婚,季家就绝后了。
他这条命与绝后相比是不重要的,一辈子快过完了,土都埋到脖颈了怕个鸟,季广朝把酒杯放下,取下墙上挂着的太平斧。
太平斧就是消防斧,这一把长柄斧头是大陆工厂制造,高碳钢淬火的斧身涂着红油漆,九十厘米的榆木柄带一点弧度,非常趁手。
季广朝是用重兵器的好手,他在工地上干了几十年,擅长用锤子砸墙,抡这玩意得心应手,老当益壮。
然后赖亚林就看到老守夜人挥舞着斧头,毫无惧色的杀向南亚刀手,那气势威风就是黄忠再世,廉颇重生。
南亚人正在倾倒火油,他们没料到会遇到抵抗,后车厢里倒是带着几把开山刀,现在去拿也晚了,年轻人动作快,刺啦一下就全跑了,只剩下那个穿花衬衫的老秃头。
老秃头还挺横,撩起花衬衫下摆,露出点三八左轮的枪柄,正要开口说点狠话。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季广朝一斧头劈在肩胛上,斧刃卡在骨头里,血呲呲往外喷,人是肯定活不成了,南亚刀手一哄而散。
季广朝弃了斧头,回来打电话,从容不迫的。
赖亚林都快吓死了,不行不行,谁说香港是全球最安全的城市来着,简直大忽悠,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去美利坚。
季广朝满手鲜血,回到酒桌旁,拿起酒杯咂了一口:“嗯,有点酒意思了。”
怎么善后的,赖亚林不清楚,他仓皇逃回四楼,连窗户都不敢开,,如同往日一般平静。
季广朝还坐在门口,守着拖把和扫帚,随时打扫卫生。
……
平静背后隐藏着暗流涌动,这处物业的所有人是洪门香港三枪会社团,受益人是退休社团领袖岳良,来争强的花衬衫老头也是三枪会的高辈分人物,属于社团内部矛盾,所以没报警处理。
这事儿说起来就话长,香港三枪会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时上海滩三枪会过来发展的分支,而三枪会本身又是江东军阀陈子锟用禁烟总队改编而来的社团组织,六十年代,陈子锟带领一帮老部下猛龙过江来到香港,就是用太平斧杀出一片天了,重振三枪会雄风,后来陈子锟旅美,三枪会交给薛斌打理,再后来,三枪会的实控权传到燕青羽手中,就成了红色社团,为香港回归前的稳定局面立下功劳。
让良叔接话事人,不是燕青羽的意思,更不是良叔本人的意思,而是中央的决定,所以引起很多人的不服,老资格的叔父们觉得阿良太软弱,不关注社团发展,只想着买楼收租挣钱,就想着把他替换下去,阿良自己也知趣,不等弹劾就先退休了,把龙头位置交给了另一个人。
但是好景不长,现任龙头得病挂了,三枪会就陷入内乱,叔父们闹着分家散伙,成立其他字头,对于早先的利益分配也提出异议,要重新划分地盘,良叔的这一处物业成了争夺的对象。
争吵的烈度达到一定程度,花衬衫按捺不住,带着南亚刀手来烧铺子示威,没想到被大陆来的守夜人一斧头劈了。
这是社团内部矛盾,用不着报警,现场视频监控和南亚刀手的供词就够断案的了,叔父带枪前来,挑衅在先,守夜人职责所在,劈死人也是分内的。
这位死鬼叔父阿基是七十年代末期从越南逃难到香港来的华侨,有个儿子很出息,港大毕业后当了牙医,现在移民加拿大,还有个孙子正在港大念书,现在儿子孙子都来了,要让社团给个说法。
社团是讲民主的,现在要解决的不但是良叔和基叔的冲突,还要选出新的社团龙头,就需要大家聚起来开会,于是各位老资格纷纷从美国澳洲英国荷兰飞来,动静很大,引起了中联部的关注。
事发之时,易冷人在深圳,他要搵赖亚林,就得先获得老爸的支持。
当一个人刻意隐藏踪迹的时候,还真挺难找的,比如弃用手机,不上网,不用银行卡提款,不用真名住酒店,就无从下手寻找。
但是这些都是高科技给惯出来的毛病,没有这些技术手段之前,搵人靠什么,靠人,靠遍布社会网络的人脉资源。
良叔知道自己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他知道亏欠这俩大儿子的,也对这俩儿子没啥感情,他只亲近田正妹生的这个小儿子。
眼下社团出了大事,良叔焦头烂额,他只喜欢当甩手掌柜,不喜欢亲力亲为,以前有老爸燕青羽顶着,现在老爷子一百多岁总不能还让他出马吧,自己手底下又缺乏能上台面的亲信,儿子太小……不对,这不现成的成年大儿子么。
“你哥哥呢?”良叔问易冷,他对那个儿子的印象更好一些,觉得是个混江龙级别的人物,眼前这个儿子,貌似只是个内地干部而已。
为啥这两个儿子都是神龙不见首尾,想出现就出现,说失踪就失踪,良叔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家都是干这个的,他懂。
“他有点事。”易冷一句话就掩盖过去,良叔也不追问。
“跟我去一趟香港。”良叔说,说这话的时候,他想起八十年代初父亲对自己说的话,也是这样连蒙带骗,让自己接管了三枪会。
“好的,我正想去呢。”易冷说。
良叔从自己的摇表器盒子里拿了块金劳给易冷,这是一块黄金版本三十六表径的星期日历款,颇有些年头了,但养护的很好。
“这是你爷爷当年给我的手表,现在传给你了。”良叔亲自帮易冷戴上手表。
小后妈田正妹哼了一声,摔门走了。
易冷看着眼前这个尴尬笑着的秃顶老帅哥,心说这就是社团大佬?
次日,父子俩坐汽车过口岸去香港,港深两地车牌的埃尔法,坐着宽敞舒适,比劳斯莱斯强多了,一路上良叔都在给儿子科普社团内部情况,总之就一句话,青黄不接。
都社团的平均年龄是五十岁,以前混黑道死亡率和入狱率很高,,占据高位,中青年没有进步空间就不干了,年轻人更不愿意混社团,一个个愤世嫉俗,只想着闹革命,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来到香港,不需入住酒店,良叔在香港有豪宅,简单洗漱修整之后,就带着儿子去见人。
和电影里的场景一样,一个硕大的酒店厅堂,还挂着婚宴的囍字没拆,十几张大圆桌,坐满了社团成员,一眼望去,大油头和金链子交相辉映,充满了九十年代的怀旧味道。
坐主桌的就是三枪会的高辈分叔叔们,一个个西装革履,满脸江湖气,良叔一个个打了招呼,然后将易冷叫出来,介绍说这是我嘅仔。
易冷依然是行政夹克配党徽的造型,大背头比叔父们还亮。
叔父们是知道良叔背景的,看到大侄子的扮相,就问你是不是在广东省公安厅工作。
易冷笑笑,算是默认。
一个叔父愤然道:“又是钦点么?”
易冷说:“坤叔说笑了,三枪会的龙头,岂能是广东省公安厅说了算的。”
这个话题敏感,叔父们举起杯子打岔,说喝茶喝茶,先讨论一下阿基的问题。
阿基死了,家里人还在,儿子孙子都来到现场,穿着黑西装佩戴黑纱,儿子五十岁年纪,斯斯文文,孙子的脸型比较奇特,像个枣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小小年纪透着狡黠阴狠。
良叔说:“基叔的事情,我很抱歉,人已经没了,说什么都没用,我看这样办吧,我出资给基叔送葬,绝对办的风风光光,把港澳台东南亚的堂口龙头都请来,再包一百万港币白包……”
“香港是法治社会,死了人,不通过法律解决,而是私下勾兑,怪不得香港没落了。”说话的是黑框眼镜,他叫阿峰,是基叔最疼爱的大孙子,港大的高材生,学的政治学。
“阿爷和叔叔伯伯们讲话,你插什么嘴!”他爹呵斥道,但这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这家里分明阿峰才是话事人,是主心骨。
“这位小兄弟,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易冷说话了,他这副派头,摆明了要来当下一任龙头的,叔父们冷眼旁观,乐得看后辈拼个你死我活。
“我阿爷被你们杀死,好,你们说是误会,我也认了,但一百万和一个风光的葬礼不能解决问题,我阿爷的命不止这些。”阿峰情绪激烈,痛心疾首。
“你想要什么,可以提嘛。”良叔说。
“我要一个公道,我要替阿爷竞选龙头。”港大学生阿峰的狂言让所有人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