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王氏,便是这画舫之上有头有脸的妇人家挖空心思,都无法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她们何曾见过这般学子佳人之事,百年世家镇国公府养出一个痴情种,这女子入得内院怕是早就被妖魔鬼怪啃的骨头都不剩。
时下虽平民妇人和离日胜,可门阀士族之间尚不同与此,他们可忍姿陋无宠却以才德见礼,却千般万般无法受得庶女为正妻。
这不但是挑战这些妇人们自己的地位,也是动摇士族根基。
王氏接连受到惊吓大动肝火,徒然指着人,却道不出一二三来。
调停不成的俞美人也头一回做了恶人,长长的指甲陷阱手心险些止不住伤了自己,这吕进士到底知不知晓自己如今所作为何,莫不是读书读傻了。
她平复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唤回理智,尽力维持着和善的神色,语重心长地劝诫。
“吕小公子方才及冠,男女之事尚且不明晰,又是繁杂时日,再三思虑可当一句佳缘,而非随意定亲才是。”
“妹妹此言差矣。”
还不及吕献之回答,便有一懒散的声音率先闯了出来。
“世间唯痴情不可辜负,况且陛下也多赞许女子追求好姻缘,若是因为对方家世浅显,便负了海誓山盟,这般男子也无可托付。”
“你我二人具是从宫中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也知其中艰险,陛下尚且不曾因我等位卑便轻率对待,吕小公子才华盛人,不畏难险也要与杨氏女娘相守,本宫甚是赞许,待回宫之后禀明,也叫陛下明晰士族之内真情之士尤在。”
一句接一句,淡淡而道却叫人反驳不得。
人人皆知,魏氏于宫中虽不至盛宠,却得陛下亲眼眷宠不断,方才一事才叫在场诸位夫人恍然明悟,平日不愿多言,怕只是觉得她们这些内宅妇人眼界狭窄。
不以宫女出身为耻,且有陛下圣恩,相比俞美人,这位才是真的有才智。
人不单得有胆,更需逢凶化吉的运气,杨家女娘当真是选了个好日子,有魏婕妤坐镇相助,搬出了陛下这座大山,入吕宅已是板上钉钉。
再说之后俞美人争辩一番,众人却没了心思去听,话说的好听有什么用,事实才是硬伤。
魏婕妤全程只说三两句,却叫时局扭转,临走前甚至破例为杨三娘撑了腰。
“不知何日始知愁,唯记那回浴佛一垂头,自此好梦惊回。”
“杨氏三娘,若是得空来宫中,也来这延禧宫中坐坐。”
第一次被人作诗,竟是为这求嫁之事。杨灵籁既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自觉窘态,只装作面红耳赤地应了声。
画舫一游,自此上京城中无人不知,从四品小官家有位三小姐杨灵籁,得与吕家结秦晋之好,郡主示爱不成,表妹靠近不得,却偏偏叫一个庶女拿了头筹。
妇人相聚,市井人家都道一句:杨三小姐除了生一双慧眼,半点都不配与吕献之娶她。
回府路上,盈月在马车上如坐针灸,每离杨府进一步,心就跟着揪一下,面带苦色瞧着自家小姐,每每皆是半吞半吐。
可杨灵籁只顾着垂头不语,她越想便愈发觉得这次游湖事情演变得有些超脱控制。
其一便是魏婕妤这个突然出现的bug,原本书中所述并没有这个人,俞氏才是这场游湖的主角,她曾因一场游湖而得皇子青眼做了侍妾,没多久失宠,后又复宠,今日本该是陛下感念当时为其特造画舫。
可如今瞧着,俞氏并未有多聪明,虽学了个弱柳扶风,却远远不如魏婕妤心中城府,且还与吕家有些未曾交代的关联。
当今世家门阀专权,内中倚靠通婚同气连枝,陛下心中早已不满,只稍加从这处下功夫打破这种规矩,便能叫圣上舒心,何乐而不为。
她本是想利用俞美人成事,谁知却阴差阳错招惹了魏婕妤。
由此可见,这本书并非全然是对的,日后便也不能借此再耍小聪明,一招不慎,便是因小失大、功亏一篑。
其二她在想为何吕献之会帮她。
任是一个傻子都能瞧出来这其中必有算计,他却主动往里面跳,实在可疑。
镇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教出一个万事不懂的嫡子,从那王氏夫人如此钻营便知,今日被她摆了一道,怕是日后也要不安宁。
马车既停,杨灵籁也停止了思绪,踩着轿凳下车,不疾不徐,随意抬头瞧见那檐下那牌匾,难免有些得意。
杨府,一个从四品小官的宅院,是比不得镇国公府门楣显赫的。
今日闹出这般动静,徐氏已然无法叫她这般得意的回去,如今瞧她笑靥如花,更是气急败坏,一个在后宅见识浅薄的庶女,如今顺水推舟倒是要踩着杨家人的骨头上位,她这个嫡母当真还是做的太和善。
“三娘,你当真是愚不可及!”杨慈安站稳脚跟不待进府,便忍不住咒骂。“我还不知你何时这般工于心计,今日你胆敢这等违逆之事,便是父亲也定不会饶恕你。”
杨灵籁依旧轻言浅笑地站在那,“富贵迷人眼,大姐,你也不需艳羡,没准下一个就是你呢。”
“谁羡慕,你到底在说什么混账话!”被戳穿的人恼羞成怒,可从小学习的教养让她说不出违背身份的腌臜之词。
“慈安,闭嘴。”徐氏冷声制止,又凉凉地看了眼自我感觉良好的庶女,“你,随我去正堂。”
“是,母亲。”
杨灵籁一点不怵,照样像从前一般行礼做事,只是在说道母亲这个词时总带点讽刺的口气,叫徐氏气地心头一梗,拂袖而去。
杨府只是一个四进的府邸,人多嘴杂,消息传的也快。
潘迎蔓正在小厨房内做糕点,今日姑娘生了气,她心头惶恐总怕会回到从前那般相对无言,便想着做些她幼时喜爱的茶糕讨欢喜。
蒸笼滚烫,闯进来的碧画叫她刹那分神,低声呼痛,垂眼便见手指被狠狠地燎起一个大水泡,碧画自然也瞅见了,紧紧拉着姨娘的手去冲水,言语含着哭腔,“这可怎么办是好,都怪奴婢大意才叫姨娘失神伤了手。”
潘氏手生的极好,纤纤十指素若兰花、细如凝脂极得杨老爷喜爱,因此平日总是娇养着,连女红都做的少,今日不过稍稍进了小厨房便成了这副模样。
“无事,待去寻了大夫买些药膏,养养就好了。”
不知为何,潘迎蔓总觉得心中不宁,唯一叫她记挂的便是三娘和老爷,颇带不安地问道,“碧画,你刚才是要说什么?”
事关小姐,碧画哪敢隐瞒,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
“姨娘,夫人说叫您也去中斋,听说老爷已经过去了。”
潘氏自然了解自己的枕边人,杨家在京城扎根多年,杨争鸿作为最年长的儿子,靠先辈庇荫才做的这从四品的官职,他最不能忍的就是有人想坏他仕途,便是在大姑娘定亲一事上都谨慎至极,如今三娘做出这等事,怕是要大发雷霆。
想到这,她已然六神无主,顾不得想法子便直奔正厅而去。
中斋
潘迎蔓到时,杨灵籁正站在正中,一身荷粉色的衣装衬的人如娇花一般,扬声与徐氏母女争辩。
“母亲与姐姐把脸面都看得这般重,利益面前都舍不得弯腰,三娘却不怕。”
她将视线转向上首肃然而坐的杨争鸿,自穿书而来是她第一次见这位名义上的父亲,记忆中此人待原主无功无过,大部分时候看在潘氏面子也会多几分耐心。
毕竟一个老实的姨娘,安稳的后院,这点施舍也算不上什么。
杨争鸿心知这个女儿自小好高骛远、不安于室,也常常因此被责罚,后来就养成了闷声不语的性子,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如今瞧着竟是又跟从前相像起来。
“这般说你还是觉得自己没错?”他眯了眯眼,沉声问道。
斋中静声,类似逼问的态度叫潘氏吓坏了,她扑跪在地上哭着求情,“老爷,三娘她还小不懂事,您饶了她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杨灵籁心中一跳,她眉心蹙了蹙转身向一侧冷声吩咐,“盈月,你去将姨娘拉起来。”
盈月明白姑娘这句话是命令,迎着徐氏恶狠狠的目光,也依然用了劲将人强拉起身,附耳叮嘱。
“姨娘,姑娘有分寸,您还是不要添乱了。”
潘氏僵了僵身子,她侧头去瞧身旁直视前方背脊挺直的女儿,心中悲怆,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却偏偏母女脾性不和,若放在从前她便认了,可是今日不可。
她趁着盈月不注意将人甩开,酿酿锵锵拉住了杨灵籁的衣袖,作势就要硬推着人跪下,口中重复着跟不无差别的请罪之言。
杨灵籁险些被拉倒,再也不想忍了,大声呵斥。
“潘氏!”
熟悉的嗓音喊出满是质问的名字,叫潘姨娘怔住了。
杨灵籁得到一丝空隙,盯着杨争鸿只说了一句。
“三娘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掷地有声的话叫在场众人皆心神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潘氏:快认错!
杨三娘: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