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先后抬掌将几把剑重新入鞘,整个密室又归于平静。
唐昀突然明白了白秋令的话,他五指收紧,指甲几乎陷进掌心,低声道:“那日听风反应剧烈,便是感应到了其他几把剑,但也不全是这几把——你是说,当日惊鸿剑也在桃花涧中。”
“嗯,听风清羽铸成在后,听风闻风而动,用以寻剑,而清羽轻盈若羽,取以柔克刚之意,一能平衡,再而克制。”白秋令的思绪一点点被厘清,他转身看一眼程青怀,视线又落到唐昀身上,继续说道:“你可还记得,当日我拿到横君,剑匣曾被震碎。”
“记得。那日我还以为是你怕有诈,以内力将整个剑匣震开了。”唐昀一把折扇打开在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将水色的剑穗缠在了扇柄上,那剑穗此时正随扇子而前后左右地晃动着。
“而后是青霜剑,青冥剑,这两把剑其实并非饮了我的血才冷静下来由我控制,——而是因为清羽在我手中。当时我得知这两把剑溶血而铸,便以为它们是饮血而疯,又是饮血而停。”白秋令忽而想起徒手将青冥抓在手中的场面,掌心还隐隐作痛。他颔首看了看掌心那道浅浅的疤痕,又道:“玉烟珠泪原是有生死一战,你持玉烟,我拿珠泪,可那日在山谷中终究是克制住了,后来我失控也是因为我对你的感情,而非珠泪剑本身。
“游龙自毁于凤台,虽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但若是我早到一步,有清羽在,那样的绝世名剑也不会刚烈自毁。”
白秋令语气中不无遗憾,唐昀抬起手在他手腕上握了握,道:“单修明有意行此事,便不会留下证据,就算游龙不自毁,恐怕他也会想办法毁了游龙——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些剑真的可以与人血脉相连。”
“我原来也是不知道的,这些都是师父说与我,加之亲眼所见,否则我也不敢相信真的有游龙和珠泪这样决绝的剑。”
“方莫寻说,单修明还叫单三元的时候便和苏元思交好,惊鸿游龙自是一对,那单修明手中便是惊鸿剑了。”唐昀收了扇子看向一旁保持静默的程青怀,缓步走到她面前沉声问她:“单修明杀苏元思是为了灭口嫁祸于我,掩盖不为人知的秘密——青姐,你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肯与我说?”
程青怀握剑的手渐渐收紧,她心头狂跳,眼前不断浮现出唐婉眼含泪光的模样和声泪俱下的嘱咐,一时间万分犹豫,嘴唇上下开合几次后,还是不知如何开口。
白秋令见状,走到唐昀身后拉住他的手腕将人扯到自己身后,平静道:“青姐不说一定有她的苦衷,你不要逼她,除了你,她就是唐婉前辈最亲近的人,或许——”
一句“最亲近的人”像是让程青怀惊醒,她忽然抬起头来,紧咬下唇盯着面前这年轻的剑客,而后一字一句道:“除了阁主,我确实是青姐最亲近的人,这么多年来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她...又是为什么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那你为何从头到尾一个字也不曾向我提起!”唐昀突然高声反问,一步跨到程青怀面前抓起她的手不待她答话又扬声道:“我那么多次问你她为什么上云隐山,可你从未回答过我,她从云隐山下来之后一切都变了,一直到她死!
“一直到她死,你都未曾与我说,她到底为什么去云隐山!”
唐昀一把甩开她的手,因为愤怒,一句话说完尾音都在颤抖。白秋令悄然伸出手,从他身后拉住他与他十指紧扣,在他耳边轻声道:“冷静点,唐昀。”
“她去云隐山是因为...是因为——呃!”
“...青姐,青姐!”
程青怀话音未落,唐昀便眼睁睁看见一枚银针穿透她的咽喉,带出血丝落在他面前的衣料上,他双手接
住面色瞬间苍白的程青怀,急急唤道:“青姐!”
白秋令瞥见门边的衣角,低声说了一句“小心”便迅速轻功追了出去。
唐昀连连封住程青怀身上多处大穴,却无法阻止她的呼吸在自己面前变得微弱。他看着程青怀双唇仍是无力地开合,一时方寸大乱只能用手捂住她的咽喉,想要阻止鲜血从那处喷涌而出。
明明真相近在咫尺,他心乱如麻只顾得上一遍遍地说:“青姐...青姐你不能......”
程青怀还是第一次看见唐昀这样无助的样子,她心疼而绝望,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将将抚摸到他侧脸便又重重垂下。
她从小与唐婉相识,唐婉将她捡回家的时候自己也是个孩子。不仅唐婉对她有恩,唐景舟和许如诗夫妇更是将她视如己出,待她非常好,十分信任她。
她攒了些力气,唐昀紧紧握住她的手,她也全力的回握着,喉间呜咽几声终于能说话。
可她并没有说到底为什么唐婉要上云隐山,唐昀俯身在她嘴边仔细分辨,而她气若游丝,只觉眼前已然一片黑暗,自己正坠下无边深渊。
她看到唐婉,唐婉还是那样温柔美丽的模样对她说,她便对唐昀说:“照顾好...照顾好自己......”
“不...不不不!青姐——青姐!”唐昀眼睁睁看着程青怀在她面前缓缓合上眼睛,呼吸急促再戛然而止,鲜血染满他一双手,他将程青怀紧紧抱着,一时间巨大的心痛席卷而来,转瞬间又被仇恨包围冲刷。
他轻轻将程青怀放在地上,五指咔咔作响紧握成拳,也追了出去。
桃花涧此时满山都是被血浸过一样的红,远处那成片的枫树林血海一样涌动着,将唐昀双目都染成红色,燃烧着像是烈火,一路烧过去,目光所到之处一片死气,寸草不生。
白秋令已然把人制服,那人跪在地上一言不发,面对寒光四射的清羽也不曾开口。他不敢轻易将人杀了——此人会到此处对程青怀痛下杀手,定然是受人指使,那一针穿透咽喉,程青怀必定毙命,若是来不及说出真相,那此人就成了目前仅剩的线索。
唐昀从他身边走过,走到那人面前蹲下|身去,沾满鲜血的手瞬息之间就扼住了那人的喉咙。
他强迫那人抬起头来,极克制地慢慢收紧手指,白秋令看他手都在颤抖,心下便知程青怀是已经身亡。
“是谁派你来的。”
“......”
还没等唐昀下死手,那人便咬舌自尽了。
可唐昀仍是不死心,他将人从地上拖起来,徒劳地又问了好几遍,白秋令看得不忍,一把从身后抱了他,不断在他耳边轻声安抚劝慰:“唐昀...唐昀你别这样,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他死了......”唐昀慢慢松手,那人倒在地上一声闷响,又抽搐了几下才彻底断了气。
白秋令垂眸看到唐昀垂在身侧的手又渐渐收紧,怕他伤了自己便伸手慢慢握住他,双唇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找到单修明。”
他跨一步与唐昀面对面站着,一手搭上他的肩,又道:“找到单修明,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唐昀不说话,他便抬手把人抱进怀中,掌心贴着他的后背,收紧双臂将人紧紧抱着。
两人在原地相拥站了许久,唐昀仍是不说话,白秋令环顾四周别致的景色,像是感受到了怀中这人心里那一块是如何一点点坍塌,晚风迎面而来的时候吹得他心口抽痛。
他手臂又收紧了些,在唐昀颈间轻轻落下一吻,一句“你还有我”便随风而去,落进远山火红的枫树林中。
*
两月后。
两人在永洛河畔,终于和段青霜又一次见了面。
段青霜精神好了许多,只是身体看上去仍是很虚弱。此前她伤了心脉,整整卧床三月,现在才能不需旁人照顾独自生活。此刻她坐在河边放花灯,眼底映出河面的波光粼粼,目光随着那花灯顺河而下变得悠远。
她始终一言不发,唐昀和白秋令便站在她身后静静等着。
五日前他们接到段青霜的书信,说是她找到了段洲的一本手札,里面记录了一件十分蹊跷的事,她猜想此事或与唐婉和程青怀的死有关,便手书一封让凭楼阁传信,和两人约了永洛相见。
白秋令和凭楼阁都于她有恩,她力所能及的一切,便都当做是报恩。
她终于放完三个花灯站起来,从袖中取出一枚二人十分眼熟的玉佩递给白秋令,平静道:“我原来并不知道,他也曾上过云隐山。”
白秋令把那枚云隐佩拿在手中细细查看一番,问她:“段洲原来也上过云隐山?”
“是,他曾拜在司言前辈云隐山门下。青霜剑和青冥剑的铸剑谱,就是他从云隐山带回来的,他自始至终没有告诉父亲,这两本铸剑谱从何而来,每当父亲问他,他就闪烁其词不肯细说。”段青霜一边说,视线落在唐昀身上,一边又往河边走了几步,道:“手札是我在铸剑房找到的,这里面——”
她转身伸手将手札送到唐昀面前,又说:“这里面也记得不全,但他提到了八柄宝剑。”
唐昀接过手札翻了翻,借着月光看到了几把剑的名字,而每把剑后面都还跟着一个名字。
“横君挽花铸剑谱,在飞星谷谷主凌翰海手中,十二年前他死于飞星谷中,据说是误食毒草;青霜青冥铸剑谱在段洲手中,段洲已死;玉烟珠泪铸剑谱,在碧心门门主江季文手中,剑是江玉烟所铸,她也已经死了,至于游龙惊鸿,游龙剑在苏元思手里,当年两把剑却都是单三元铸的。”
段青霜将剑谱的去处一一叙述,白秋令当下眉头一皱,走到唐昀身边把手札拿过来仔细翻看,道:“前辈方才说的这些人,眼下只有单三元和碧心门门主江季文还活着,他们的死......许是巧合?”
唐昀却摇了摇头,道:“姐姐也死了。若这些人都曾上过云隐山,那恐怕就不是巧合。”他余光瞥见白秋令手中刻有“洲”字的云隐佩,沉吟片刻又道:“单修明在凭楼阁隐姓埋名多年,姐姐从云隐山下来之后他一直潜伏都没有动手,而后姐姐突然遭他灭口,定然是因为姐姐查到了什么。
“而且他还杀了苏元思想要栽赃嫁祸给我,连同你一道——你也来自云隐,并且你正一一寻找这些剑。”
白秋令一怔,愣了半晌才道:“你是说,单修明是要将云隐山的秘密永远埋藏,所以......”
“飞星谷世世代代擅医、擅药,谷中草木皆药,用毒自然是不在话下,凌君谷主此前曾说过没有他解不了的毒,苏元思武功高强,独步江湖,轻易是杀不了的,而段洲,他死在我手中可能确实是个意外。”唐昀话音未落,突然一抬手,折扇打开迎面向白秋令偷袭过去,在他脖颈前打了个旋又回到了唐昀手中。
“好比刚才我偷袭你,他们那样武功如此高强之人,必定是对来人不设防,才那样轻易就丢了性命。姐姐、凌翰海、苏元思,都与单修明相识,他不惜一一将这些人都杀了,却又不要剑谱,那于他而言一定有比剑谱更重要的东西。”
白秋令一手捏着方才被唐昀折扇斩断的发丝思索一番,认同地点了点头,他刚开口,便又被沉默许久的段青霜开口掐断了话头。
“唐阁主,白少
侠,人是单三元所杀,但正如阁主所说,于他而言剑谱和剑都不重要,而是唐婉姑娘和程姑娘所知道的真相——他竭尽全力不惜杀害好友都要隐藏的真相。”
段青霜拢了拢发髻,白秋令看到她眼睫湿润,眼底的波光粼粼终于从眼角争先恐后涌了出来,她克制着情绪,声音哽咽又道:“想来父亲也是知道了什么,才会惨死在那毒人手下......”
唐昀与白秋令对视一眼,走到段青霜身侧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恰好看到三盏花灯消失在了夜色尽头。他斟酌片刻,缓缓道:“我们定会查清此事,前辈还请莫要过于伤怀,身体要紧。”
“程姑娘照看得好,我已大好了,这玉佩和这手札,便是我最后能为两位做的事了,万望保重。”
两人目送程青怀离开,又在河边站了许久。
白秋令手中握着段洲的云隐佩,拇指在那“洲”字上反复摩挲,看着水中倒映的月亮在秋风横扫之下颤抖着破碎,他上前了半步,伸手去牵唐昀,唐昀偏头看一眼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再抬眸看他。
看他眼中装着破碎的月亮和遥遥星辰,突然心头一软,久违而又温柔地朝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