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司徒念君十几年来头一次独自一人离家,此前武林大会司徒剑破天荒将她带去凤台她已是惊喜万分。没了横君,父亲还是个父亲。
司徒念君看着手里这把剑,忽而生出些大胆的念头。
若是此去飞星谷真的能用这把剑换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算事后父亲要断她手脚要她半条命,她也认了。
司徒念君走后白秋令从密室出去,夜色中一身白衣很快就引起了临海山庄一众弟子的注意,他闪身钻进林中,身后一群人便提剑来追,离禁地越来越远。
他一口气出去十几里地,将人都带得远了,在一处竹林停了下来,持剑站在月光下,晚风扫过他的衣摆,又卷起他背上的黑发,周围是落叶飞扬,一派秋风萧瑟的景象。
*
临海山庄的地牢算不上地牢,也没有凤台那样阴暗潮湿。
司徒剑担心有诈,将重锤接在捆绑白秋令的铁链上,把他死死拴在石壁铁锁上。白秋令着实有些累,他微微后仰靠着墙休息,半眯着眼睛看不远处坐在桌边喝茶的司徒剑。
看他悠闲的样子,不太像已经知道横君不见了——连同他的女儿也不见了。白秋令听见水声滴答,目光在这屋里细细扫了一圈,烛火映照下,他看到角落里的漏刻,粗略算了时辰,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许多。
司徒剑许是察觉到白秋令呼吸间的微弱变化,知他已清醒,偏过头朝他这边望了一眼,道:“你可知我留你一条命到现在是为何?”
白秋令出了一口把呼吸扯匀了,嗤笑一声:“司徒庄主的心思,哪是随便能猜到的。”
“临海山庄一向与武林盟交好,近几日凭楼阁连杀武林盟十二人,我拿你去换个人情,——也给苏盟主之死一个交代,岂不一举两得?”
“哦?”白秋令复而又笑了笑,道:“武林盟的人情竟然这么好换?不过也得看司徒庄主敢不敢要了。”
司徒剑五指收紧差点将手中瓷杯捏碎,他站起身衣袖一挥,走到那烛火昏黑的内室去,蹲下|身一手捏住白秋令的下巴,凶狠道:“你少在我面前嚣张,唐昀自身难保,没人能救你,就算你师父还能说上两句话,但到了那时也晚了!”
“凌君谷主已经答应救他,只要——唔......”
司徒剑一听凌君的名字,霎时间一股莫名的不适感涌上心头,他手上用劲,几乎要将白秋令下巴捏得脱臼。
听他闷哼一声,司徒剑又咬牙道:“飞星谷向来不管闲事,你少拿他唬我!”
“原来司徒庄主与谷主是旧识。”白秋令仍是笑着,趁着下巴上力道一松,他偏过头脱离了钳制,兀自叹息道:“不知是这武林盟的人情重要,还是司徒姑娘和横君剑重要。”
司徒剑一怔,随即将身后两个弟子唤了上来,“去看看。”
白秋令又将漏刻看了看,心下有了计较。
若是司徒念君照自己所说,快马跑出扬兰城再放信号与凭楼阁取得联系,那此时程青怀应该已是派人接应上了。她拿的是自己的信号,程青怀见了一定有所察觉,自己只要再撑到她带人闯进来,他就能尽快赶回飞星谷去。
就算现在司徒剑派人去追司徒念君,凭楼阁也不会让他轻易再得手,到那时横君送到凌君手中,唐昀便得救了。
临海山庄又是一团乱。
司徒念君不见了,横君也不见了,司徒剑大发雷霆,当即就召集了一批弟子候在地牢外面。他快步走进地牢,将白秋令从地上扯起来。
那铁链紧紧捆在白秋令的腿上,被司徒剑抓起来的时候他双手手腕被割出一道口子,一时没有准备,疼得他倒
抽一口凉气。
“你在玩什么把戏!”司徒剑一手掐住他的脖颈,另一手反手握剑,剑身上烛火跳动,映出外面高悬的月亮。
白秋令干咳几声,喘着气,冷冷笑道:“我破你八个剑阵却在竹林中束手就擒,现在才发觉不对劲,是不是太晚了?”
司徒剑松手将人扔回地上,一脚踏上他手腕,那铁链上细密的锯齿便深深扎进了皮肉,很快渗出血来。他只觉得痛,手腕和腰背的剑伤传来的刻骨痛感,让他精神都有些恍惚。
司徒剑不可能相信司徒念君与他“里应外合”,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便故意说些话让司徒剑误会是有人将司徒念君掳走,“你以为凌君谷主让我来取横君?呵......你可知为何、为何这么些年,飞星谷一点动静都没有,就是等...等将飞星谷的女儿抢回去,再荡平你临海山庄......”
“她是我女儿!与飞星谷没有半点关系!”司徒剑脚上再用力,泄愤一样以手中剑在白秋令臂上横扫而过,留下一道骇人的口子,可见一片皮肉血腥。
钻心剧痛下白秋令紧咬牙关才没有哼出声,他两手都被绑着,只能稍稍偏过头看手臂上那处血肉模糊,任由鲜红的血液一点点涌出来,慢慢的整条手臂都开始发麻。
“是谁把念君和剑带走了,你若是痛快说出来,我便饶你!”司徒剑眼见白秋令始终不说话,又俯身下去抬手在他脸上拍了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想拿横君剑换唐昀的命是吧?”
“不知...司徒庄主是担心司徒姑娘,还是、还是担心司徒姑娘会将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泄露出去?”
白秋令像是一语中的,司徒剑一愣,站起来退了几步,一甩袖子转身便走。他一手持剑缓步走到门口,余光瞥一眼白衣染血的白秋令,挥手关上了石门。
临海山庄外。
趁着山庄内一片混乱,程青怀带的人穿梭在夜色中将整个山庄围了起来,甚至临海的一面都没有漏下,几个水性极佳的人此时正静静地埋伏在浅水之下。
佟长老领命守在东面,程青怀从不远处不动声色地轻功掠过来,轻巧地落在他身后把左右的人支开,低声道:“长老,刚才山庄外西南面有信号,但我们守在此处并未离开过,他应当是没有出来,恐生变故。”
“眼下你打算如何?”
程青怀抬眼看向灯火通明的临海山庄,又道:“今日白秋令取剑是为了救阁主,他既不顾一切冒着生命危险只身一人进去,我们便要顾他周全,不管发信号的是不是他,都不能掉以轻心。”
佟长老活动活动肩背,提了提腰间的剑,声音像是由一层油纸闷住,不甚明朗地说:“我去追,等我信号,若不是他本人,那他多半是遭遇了不测,你立刻带人闯进去。”
“好,我就在此处等你信号,于阁主而言——于阁主而言他是极重要的人,今日就算踏平临海山庄,我们也要保他安然无虞,一切都拜托了。”
佟长老隐在夜色中,程青怀回到原处死死盯着山庄正门,她亲眼看到大批弟子出来,朝四面八方追出去,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跟在唐婉身边多年,她性子沉静内敛,这种充满未知危机的时刻她仍是沉稳地带人守在山庄外,数个时辰过去也不曾动摇分毫,她心下明了,今晚若是行差踏错半步,不仅是白秋令,就连那远在飞星谷的唐昀恐怕也是性命堪忧。
凭楼阁手下都是训练有素地杀手,动作干净利落,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程青怀左右看一眼,唤来身边两人沉声吩咐道:“待佟长老信号一发,你们就带人冲进去,切记此行目的有两个,一是先找到横君剑救
出白秋令,而后,便是要让临海山庄长个记性。”
只两人点头的功夫,她身侧西南方向便有一道暗红划破夜空,将半边月亮都映红。
白秋令讲的话司徒剑还是信了,以为当真是飞星谷来抢走了横君剑顺便掳走了司徒念局,他将山庄里大部分人派了出去,这临海山庄的大门拦不住凭楼阁一群精锐杀手,轻而易举就让程青怀带人闯了进去。
程青怀再让人循着西南方向追出去,而后避开混战的众人的视线,悄无声息潜到了后山禁地,黑暗中抬剑搭在值守之人颈侧,阴冷道:“白秋令在哪儿。”
“你是谁!”这人同伴立刻拔剑而出,程青怀于是一手抓了他手臂将人挡在身前,锋利的剑身在那脖颈上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
她嗤笑一声,说:“最后问一遍,白秋令在哪里!”
等程青怀在二人的带领下找到密室去的时候,密室却早已空无一人,只剩地上一滩骇人的血迹,她心头一跳上前仔细查看,发现了几块染血的衣料碎片,旋即她反手将剑推出去,那剑好似长了眼睛,直直朝身后那人心口而去,死死把人钉在了石门上。
“我给过一次机会,”程青怀话语间周身爆发出一阵令人生寒的凉意,剩下那人见同伴惨死,转身拔腿往外跑,她便不紧不慢一步步地跟着。
“我、我真的不知道啊!刚刚他还在这里!”那人实是过于慌张,跑了没几步便跪跌在地,见程青怀手中握着一把剑,一路滴着血朝自己走来,他心如擂鼓连连求饶:“我只是奉命守在门外,这里面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你——”
正当时,程青怀高悬的剑上一道身影倏而闪过,只这一眼她便觉得万分熟悉,立时转身望过去,再一次捕捉到了消失于夜色深处的那一抹白色身影,于是她看一眼地上那人,反手收剑追了出去。
白秋令全身大大小小的伤一时都痛了起来,他一路跑,却看不清前路,只知自己是一刻不能停——若是被司徒剑发现了端倪,那这计划便都要暴露。
他要司徒念君去飞星谷,实是想借她引开山庄的人,从未想过由她把横君带回去。他说服司徒念君与他配合,上演这一出瞒天过海的大戏,便是要令司徒剑方寸大乱,给程青怀带人闯入临海山庄制造机会,他再趁乱去将司徒念君放在自己房中的横君拿走,这才是万无一失的法子。
可他孤木难支,这样冒险的计划连程青怀都不知道——他不能等,也没时间再等。他原是由铁锁困住的,听到外面的动静便生生断了指骨,一双手脱出来,再忍着钻心剧痛取了清羽,十成十的内力一剑劈开了脚上的锁链,脚踝被剑气所伤他也顾不上查看一二,一刻不停地去司徒念君房中取了横君。
程青怀终于追上那跌跌撞撞的身影,她追到数尺开外,见他跑几步都险些跌倒,来不及出声唤他便足尖点地飞身上前落在他前面,转身一把将人接住。
“你怎么......”
她不小心碰到白秋令的双手,听他闷哼一声,又赶紧松开,而后她低头看到那一双手鲜血淋漓,小心翼翼地摸到拇指和虎口,又道:“忍一忍。”
“唔!”白秋令疼得脚趾蜷缩,抱着横君却始终不肯松开手臂,额头的汗顺着他眉骨往下滚,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睁眼看到面前的程青怀都成了重影。
“还能走吗?”程青怀给他接上断的指骨,一手拾起脚边的清羽,一手抓住他手臂将人扶着站起来,“撑住,先出了这片树林。”
白秋令脚下一滞,险些又摔下去,他此刻意识都有些游离,只凭本能抱着清羽,朝前艰难走了几步后他重重喘了一口气,摇头道:“剑、剑在这里,
先...先送去飞星谷......”
“那你呢?”程青怀皱眉看他。
她看他脸色苍白疲惫不已,一身飘逸白衣如今了染成一片暗红,也看他五指死死扣着剑身,像是紧紧把唐昀的生死拽在怀里,不忍道:“连命都不要了?”
“他说...生、生也是我,死也是我...我便不能让他死,”白秋令一把抓了程青怀的手臂,横君剑撞进她臂间,声音喑哑道:“眼下我只能信你,这剑...咳、只能你送。”
“那你——”
“我只是皮肉伤,不用管我,我还有...还有一事要做,你带着横君去飞星谷,无论如何要请凌君前辈救他。”白秋令左右看了看,身后临海山庄还乱着,他从胸前拿出一个水色的剑穗来,颤抖着手递到程青怀手中,又道:“这个还要麻烦程姑娘代为转交给他,让他别担心我,我很快来找他。”
这一会儿说话功夫他像是好了许多,当是方才吃的药终于生了效,手脚上有了力,能支撑他原地站起来。
程青怀看着手里的横君和那隐隐散发槐花香气的水色剑穗,沉默良久,低声道:“剑穗你自己送,我去送剑。”
“我不会有事,只是怕他醒来不见我会担心,”白秋令唇角一弯,眼中清明许多,将一轮圆月映在眼底,复而笑道:“剑穗给他,让他一定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