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听风

两人前后错开半步,走了一会儿,在阁楼前停了下来。

唐昀抬手指了指背后,对白秋令说:“凭楼阁中除了我姐,没人用剑,这常是用来存放我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他说着话向身侧的人伸出了手,白秋令错愕之余,一手握剑一手背在身后不知作何反应。唐昀便又道:“秋秋不要多心,只是阁中机关甚多,且极快,我怕来不及提醒,要是伤了秋秋可不好。”

他这一番话说得有礼有节,白秋令将信将疑地把手从背后拿出来,半握成拳垂在身侧,看上去还犹豫着。唐昀适时又添了一句:“走过这几步,过了那扇门就好了。”

“那便——那麻烦阁主领路了。”白秋令轻咳两声将手搭在唐昀的手心,立刻又找回了刚才脸颊上的温度,他手指轻微的颤抖,随即整只手被唐昀握得紧紧的。

唐昀这回说的是真的,也不全是真的。

这里装着凭楼阁所有的秘密——唐昀觉得这里是有秘密的,可他直到现在也没找到。机关都是唐婉设下,确实非常复杂,又快又狠,不是为了拦住外面的闯进来的人,而是防止有外人从这里活着出去。以白秋令的武学造诣,要应对这些机关也并非完全做不到。

白秋令上一次被人牵着手前行,还是九岁那年和司言下山,他自己也没想到十年后有一天竟然还会被人牵着手一步一步朝前走,小心翼翼,像是行差踏错一步便要丢了性命一样,唐昀牵着他的手愣是把这短短一段路走出了看不到头的感觉。

不知是谁的手心开始发烫了,唐昀终于伸手推开了面前的门。门一开,通道里进了风,那风瞬间就将壁上的灯点燃,此刻跳动着将两人脚下的路照得凹凸不平。

唐昀如约松开了白秋令的手,白秋令重新将手背在身后,隔着一堵石墙隐隐听到墙内传来了剑的嗡鸣。背上的青霜青冥倒是没什么剧烈的反应,只是手中这把宝剑突然开始极快的振动,他条件反射便握紧了手中的清羽。

“怎么了?”唐昀察觉身后的异样,回头一看,视线正落在白秋令紧紧锁住的眉心上,“为什么会——”

而后他猛地反应过来,跨上前按下机关推开了门。

黑暗中白秋令甚至什么都没看清,便感觉面前的人不见了,他立刻警惕地将另一只手搭在剑柄上,急道:“唐昀!”

唐昀方才推开门就朝听风剑的方向扑了过去,他抬着的手越靠近听风,听风剑身便发出越强烈的嗡鸣,但他很清楚听风这嗡鸣不是因为他自己。

唐婉意外离世后,为了查明她真正的死因,唐昀曾花了很长时间研究这把宝剑,不仅碰过它,甚至还为他所伤了手。所以此刻听风剑的嗡鸣绝非是受了他的影响,他非常明白。

眼下房间里只有他和白秋令二人,让听风剑进入这样的状态并且渐渐开始发出悲鸣,便只有黑暗中持剑而立的那人了。

周围墙壁上的灯逐一被点亮,唐昀的身影也慢慢闪烁着重新出现在白秋令眼中,他仔细观察四周发现并没有第三人之后,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便被唐昀手中那把剑吸引了目光。

那剑除了剑鞘极为好看,其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唐昀握着它,目光随即落在白秋令身上。

“这剑......”白秋令缓步朝唐昀靠近,手中的清羽愈发躁动,他紧紧握着,生怕这剑突然挣脱剑鞘朝前飞去。

“阁主,这是——小心!”

清羽像是通了人性听到白秋令内心的担忧,果然一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力量挣脱他的手,飞快地旋转着直直冲着唐昀站的方向过去,他当下来不及追,电光火石间袖中已然飞出白色绸布缠上清羽,一手死死拽着,以落云袖为媒将一股真气注进去,急道:“阁主快放手!”

唐昀抿唇,并没有听取白秋令的“建议”将手松开,这迟疑的片刻几步开外一声脆响,裂帛似的,随后他便看见一道白色身影紧紧跟在清羽剑后向自己扑来。

他抬掌要破清羽那所向披靡的攻势,一掌打出去那剑身竟像人一样稍稍避开,只堪堪被掌风扫了一下偏离些许方向,但还是迎着他而来。

白秋令动动嘴唇来不及说话,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掠至唐昀面前,偏过头瞥他一眼,凌厉道:“清羽少有失控,你先把剑放回去!”

“清羽为何失控!”唐昀一声怒喝,一手握剑另一手衣袖一挥,偏跟那发了疯的清羽较上劲似的,推开白秋令站到他面前去,白秋令心下一沉,怕清羽伤了唐昀,也怕唐昀伤了剑,只得足尖点地飞身而上,挡在了清羽和唐昀中间。

“阁主有所不知,许是清羽和阁主手中剑有渊源,且先放下那剑,我这就把清羽收回去。”白秋令心知这剑虽然十分有灵性,但也不至于能听懂人话安抚两句便是,他顾不得唐昀在他身后有没有将剑放下,只能猛地抬手在尺寸之间握住了清羽的剑柄。

那一瞬间的冲击将他虎口震得发麻,掌心的伤口也震得开裂,温热的血液立刻从裂开的缝隙涌出来,清羽在这种情况下饮了血,他更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他从未见过清羽发了狂是什么样子,隐隐担心事态会一发不可收拾,手心痛得麻木也不肯松开半分。

而唐昀见白秋令握着清羽随之上下翻飞,几滴血从他的手上飞溅而出与自己擦身而过,虽然情绪被一股无名火支配,但也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侧身将手中听风重新放置在了铁架上。

几乎是同时,白秋令手中的清羽突然恢复了镇定,与他抗衡的那一股强大剑气突然消失,他一时失了平衡,险些从半空中直直跌落,幸得唐昀飞身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将人稳妥地带到地上站定。

“多谢阁主相救。”白秋令起身后颔首相谢,抬眼却见唐昀愠怒的五官。他后退半步,不知怎的就要开口再解释两句,唐昀冷哼一声甩手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这还是两人相识几月来,唐昀头一回给他脸色看。

“阁主,这——”

“我看你真是为了一把剑命都不要了!”唐昀打断他的话都是上扬的声调,白秋令一时不知这人是在问话,还是在责备。

他身后的石门缓缓关上,听风和清羽都已经恢复正常,没了涌动的剑气和两人的真气,也没有从敞开的门扫进来的风,跳动的火苗停止颤动,他看唐昀的影子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是听风剑。”唐昀沉默后平静道。

“听风剑?听风剑为什么在这里?”

白秋令错愕不已。

他从司言手中接过清羽之时便已知晓还有一把听风剑,轻盈若风,闻风而动,和清羽一样,世间万物不若它们轻盈。

一个轻若羽毛,一个轻若和风,都是灵动至极的宝剑,他的剑法就是为听风清羽而生,不说天下无双,配合上清羽剑却也是世间难寻。

唐昀这会儿才开始“追究”自己方才为什么对白秋令那样凶,一时心软后悔起来,转身就想堆些笑脸挽回一二,一回头见着白秋令满手的血,黑暗中整个手心都变得可怖。可没想白秋令根本没放在心上,又追问他道:“阁主,可否告知一二,听风剑为何在此处?这也是阁主收藏的‘小玩意儿’?”

白秋令将背上两把剑放下来立在一边,抬手便要去摸那听风剑,手刚伸出去一半,便被唐昀抓了个正着。

“刚才那样危险,你再碰,万一它也发疯了怎么办?我可没那本事控制它。”一句关心的话说得阴阳怪气,白秋令后知后觉原来刚才唐昀突然说生气是因为自己又不管不顾地护剑去了,他也觉得有些别扭,将手又收了回来,轻声道:

“听风来自云隐山,我不过是好奇为何师姐的佩剑会在这里。”

白秋令见唐昀没反应,又轻叹一声道:“方才让阁主担心,真是万分抱歉,我若是不将清羽剑制服,恐怕今日它就要毁了这阁楼。”

唐昀的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了白秋令前半句话上——白秋令师姐的剑,为什么是唐婉的佩剑——又或者,为何唐婉成了白秋令的师姐?

他屏气凝神,一句“你师姐是谁”迟迟问不出口,生怕错过这次便要彻底与当年的真相擦肩而过,又怕问出些自己不想听的答案,到时出口的话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白秋令见他神色异常,上前一步微微倾身过来,“阁主可是哪里不舒服?”

唐昀眼下真是浑身不舒服,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这件事上万分犹疑。八年前这白秋令不过十一二岁,难不成还能提着清羽剑闯进他凭楼阁禁地将唐婉杀了?就算他有这个本事,可唐婉当年也是剑术非凡,怎么可能命丧一个孩童之手。

他不知内心因何烦躁,垂下去的手握成拳头,余光又见几滴血从白秋令指尖落到地上去,终于不悦反问道:“你师姐是谁?”

白秋令先是一愣,后又为他此时浑身上下四散的戾气所震撼,不由得眉心紧锁,抿唇沉默片刻才道:“我不知师姐是谁。”

“你不知道你师姐是谁?!”唐昀突然高声又问,声音在这一方空间里回荡,再撞回他耳膜的时候震得他自己都心头一跳。

他见白秋令抿唇不说话,小拇指无意识地抽 | 动着,顿时又后悔起来,语气缓和了许多,补充问道:“你怎会不知道师姐是谁,师出同门,难道司言——司言前辈还会刻意瞒着你不成?”

“我确实不知道师姐是谁,她的身世她的去向我统统不知,我只知那时师父将我养在云隐东面,而师姐遥居西面,我甚至不曾与她见过一面。”白秋令如实说着,抬头对上唐昀的目光,也忽而看到他眼底流转的哀恸,一时间竟然觉得自己对这位师姐的一无所知是一种罪过。

如果他能知道一点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姐的身世,唐昀面上还会否出现这样迷茫和哀伤的表情?

“听风是姐姐的佩剑,姐姐也确实去过云隐山。”唐昀内心的汹涌渐渐沉静下来,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清羽上,慢慢移至握着剑身的那只手。

那手曾经为了“救”一把失控的青冥剑而被锋利的剑刃所伤,在掌心留下一道伤口,方才又去握那发了疯的清羽,伤口开裂流了血,眼下怕是万分疼痛,可恨的是他却全然不把自己当回事,受了伤那样疼也只字未言。

“你不疼吗?”唐昀忍不住又问。

白秋令诚实点头,咬着薄唇皱了眉,自己抬起手来看,那掌心血肉模糊,他轻轻抽着气,从袖中又撕了块白绸布来。

下山以前他没怎么受过伤,医读了许多,会制药也会解毒,偏偏不会包扎伤口。上回唐昀想骗他照顾自己,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却也是自己包的,他顶多算搭了把手。

后来唐昀又骗他英雄救美,他把人拖回云隐山,一路上勉强算是学会了怎么包扎,可总归还是不熟练。

他不常常受伤,一旦伤了却是很痛的,然而他擅忍耐,再痛不过是咬咬牙,实在痛得厉害,那就点了自己的穴,便不痛了。

他抬手又想点穴,被唐昀一把抓了手腕。唐昀抓着他不放,盯着他又不说话,他觉得唐昀定是心情极差,差到顶点,甚至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的手被唐昀抓着,听他像是低声嘟囔两句指责自己不会照看好自己,反复地受伤,竟然两次为了一把剑而流血,是他见过这世间最蠢的剑客。

“阁主,又给你添麻烦了,真是抱歉——啊!”

白秋令实在不是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他想着感谢的话多说几句许就不是麻烦了,待唐昀缠好他的掌心打结的时候,“适时”又道了谢,也不知是哪里惹得唐昀又不爽了,那人两手一用劲勒得他掌心钝痛。

“......痛了?”唐昀听他一声闷哼,赶紧又松了手,暗骂自己一声又问他:“还痛吗?”

白秋令摇头。他所有的反应都是那样诚实,除了现下指尖触到唐昀手心一阵酥麻,他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唐昀怎么问他便怎么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