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同床

这么一来二去的,气氛让两人这对话搅得有些尴尬,唐昀干咳两声试探道:“既然秋秋并非想要分道扬镳,那下一步要去哪儿大可说与我听,我这人说话是直了些,不过秋秋今日既解开了心结,那也万万不能再将我当外人。”

白秋令沉思的片刻仔细思考了到底是何时解开了心结,这心结又从何而来,他指腹在肩上摩挲,心不在焉道:“来的路上并没有打听到游龙剑的下落,待我把青霜青冥送回清城,大概是继续打听游龙剑在何处。”

“为了安置这两把剑,秋秋竟然要不远千里跑一趟清城?”

“数日脚程而已,算不得很远。”白秋令只如实答着话,扒开肩头布料的口子皱着眉头看。

唐昀也跟着偏过去瞟了一眼,笑道:“不如秋秋再歇上两日,我命人去做了两身衣裳,换上再走不迟,赶工大约也就一两日。”

白秋令把翘起来的布料拍服帖,摇头道:“不麻烦阁主,天亮我去成衣店随便挑一身便好。”

“啧,”唐昀撇嘴,眉毛一挑也跟着摇头说:“那可不行,你怎么能随便穿一身衣裳?不用跟我客气了,若是耽误了秋秋的时间,到时我再赔一匹快马送你回去。”

白秋令显然不想就这个去或留的话题再和唐昀多计较,他已累得发困,眼下沾床就能睡。他沉默着走到床边,低头开始解衣裳。

唐昀见他这动作不由得眼皮一跳,清了清嗓子道:“秋秋可是要休息了?”

“阁主不困?”白秋令眼皮都没抬,三两下剥了外衣爬上了床,掩唇打了个哈欠,眼底氤氲一层水汽,眨了眨眼又道:“委屈阁主和我挤一张床,我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先睡了,阁主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唐昀抖抖嘴唇,到嘴边的下流话又咽了回去,眼前这人越是自然,他便越是不自然。

他觉得戏弄这人不仅变得趣味全无,反而自己越来越局促——这人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睡外面吧,”他说着便也开始低头解腰带,心里盘算着要给床上这人几分“颜色”看看,也干脆利落地将沾了血的外衣扔在地上,边往床边走边说:“生怕秋秋趁我熟睡便独自走了,睡外面正好。”

白秋令于是往里面挪了挪,正正衣领瞥一眼唐昀,淡淡道:“我先睡了。”

被子十分宽,搭在两人身上中间也垮出一道沟来,将两人的体温严严实实地隔开。唐昀干脆翻了个身侧躺着,枕着手臂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这人,抬手就差点将手覆在那眉目上。

白秋令没能如愿的沾床就睡,从小到大他也没和别人同床过,此刻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一遍遍回响着一道声音,提醒他身边躺了个人。

一时没睡着,他便极真实地感受到了唐昀炙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唐昀看他睫毛抖了抖终于睁开了眼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秋秋不是困了?”

“困了,被人盯着,睡不着。”

“我以为秋秋这样的模样已经习惯了被人盯着看。”唐昀面不改色,往白秋令那边又挪了挪,得寸进尺竟然将手伸进被窝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探过去。

白秋令眉头紧锁,视线从头顶床幔偏了些许落在唐昀脸上,诚挚地问:“阁主当真觉得这张脸好——”

“好看,本来就好看,上天入地我都不曾见过。”

他的手将要触到白秋令的手指,一颗心忽而开始扑通狂跳,眼瞧着就要捏住那人的小指,他指尖一顿,被面下的手又悄悄往回缩了缩。

如此犹疑不决,这还是头一回。

往日投怀送抱的人多了,牵了手也多了,抱过纤弱的少年,也吻过香软红润的唇,唐昀自诩收放自如,眼下却渐渐觉得那引以为豪的“收放自如”连同那鲜活跳跃的心脏一块消失不见了。

“上天入地未免太夸张。”白秋令于是翻了个身背对唐昀,再往床里面挪了几分,“阁主若是没别的事,那我便睡了。”

“有事,有事。”唐昀急急出声,手从被窝里匆忙伸出来朝他的肩探过去,“方才一直忘了说,秋秋要是不介意的,凭楼阁可以代为保管这两把剑。毕竟由南向北数千里,连日奔波实在劳累。”

“代为保管?”白秋令又转了回来,与唐昀面对着面,问他:“阁主的意思是说让我将青霜青冥交与凭楼阁?”

唐昀生怕面前这人是误会自己要“霸占”两把剑,连忙又解释道:“秋秋千万不要误会,我不用剑,只是代为保管,秋秋什么时候要来取便是了。”

白秋令看他一眼,重新平躺在床上,两只手从被子里拿出来交叉着搭在胸口,道:“段洲已死,青霜前辈又重伤,必定有人趁机夺剑,阁主已经帮忙照顾青霜前辈,若是让众人知道这剑在凭楼阁,我怕会连累阁主。”

话一说完,他又觉得不太妥当,偏过脑袋补充道:“阁主武功高强,自然是不怕,但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唐昀笑道:“你看,这不过行个方便的事,倒是让你说得多严重似的——青霜青冥在凭楼阁你知我知,旁人如何来‘找麻烦’?”

“我还是觉得不妥。”

“到底有何不妥,你才说了当我是朋友,朋友想帮你找个清静的地方存你的剑,又跟朋友生分起来。”唐昀边说边摇头叹气,“看来秋秋还是不曾真心当我是可以信赖的朋友,我为了秋秋重金悬赏段洲,背负骂名又如何,他们是不知道内情,误会我也就罢了,我如今不过是——”

“那就依阁主,青霜青冥还请阁主代为保管,此去若是方便的话不知我是否可以一同前往?”白秋令摸清了唐昀的脾性,知道他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一旦开了头那便是无休无止,奈何自己又找不出他的错处,倒像是自己把人欺负狠了,仔细看那委屈的样子眼角都像是带了泪花,看上去好不可怜。

唐昀委屈是不委屈,这窃喜都装在了唇角一窝笑意里,笑说:“秋秋当然是要跟着去,这样也可放心些,那地方是我凭楼阁的禁地,平日里除了四大长老和青姐,我不曾让人进去过。”

白秋令抿唇点点头,而后翻身面朝里面,眼皮太重抬不起来,唐昀看他不自觉地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打着哈欠说话都有些嘟嘟囔囔的意味,又轻叹一声笑了笑。

白秋令一句道谢的话在唇齿间转了又转,最后说出去是个什么样子,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

虽说唐昀编了许多的“鬼话”来哄骗白秋令对自己心软妥协,但这凭楼阁禁地的事情那是半分假话都没有。

此时两人站在桃花涧门口,白秋令背上背着两把剑,清羽拿在手里竟然隐隐发烫。他看看入口处那几株生得怪异至极的植物,皱眉问道:“这些花草看上去...应当不是中原的品种?”

“秋秋的眼睛当真是厉害,”唐昀撩了撩衣摆跨过地上一道仔细看才能分辨出的碾痕,折扇挑开脸侧带刺的藤蔓,又道:“来,当心一点,都是毒。”

白秋令于是踩着唐昀的脚印也走过去,谢道:“多谢阁主。”

往里走了得有近百步,白秋令再环顾四周的时候,周遭的景致已然是不同了,想不到那几株剧毒的花草背后竟然别有洞天,放眼望去,那满山红的白的花相互点缀着像是画在苍翠的半山腰上,耳边除了风吹树叶飒飒作响的声音,还有若有似无的潺潺水声。

他往边上走了几步,探出身子四处望的时候不自觉地踮了踮脚,回身再问唐昀:“阁主,这附近可是有溪流?”

“再往里走上一段路便可见一条小溪穿过,秋秋这边走,当心脚下湿滑。”

唐昀摇着扇子将白秋令继续往里引,穿过面前的灌木丛后,两人刚跨出去,头顶便投下来一束阳光将白秋令团团“包围”,他身上穿着唐昀找人专门定做的衣裳。

同一块料子,唐昀身上是火一样的云纹,他身上则是银白的枫叶。

“这桃花涧,春天的时候开满了海棠,夏日里远山郁郁葱葱,半山腰上长的是什么花我也不太知道,这到了秋天去,”他看着白秋令衣裳上的枫叶,笑说:“就是满山火红的枫叶,煞是好看。”

“原来这里叫桃花涧。”白秋令循着溪水的声音靠过去,脚下踏着刚落的树叶,压进松软的泥土里。唐昀低头看着那泥土中若隐若现蒙着的一点残绿,再抬头时看到白秋令颀长匀称的背影,顿时觉得这山涧中清风拂面,鼻尖窜入丝丝槐花清香,好像比往日都要凉快了许多。

这才是桃花涧的盛夏,他想。

白秋令终于站在了溪边,两边的海棠和樱花已完全谢了,只剩些枯黄的花瓣被泥土一点一点吸收,面前这溪水像是也带了阵阵清香穿风而过,他眉眼带着浅淡的笑意,撩了衣摆俯身蹲下去,手伸到那冰凉的溪水中,指间都是温柔的水流,他回身仰头对着唐昀笑了笑,说:“阁主这处‘宝地’当真是美如画卷。”

“比云隐山还美?”唐昀也跟着笑,手中的扇子啪一声收在手心,也跟着蹲下去蹲在白秋令身边,看他面上半透明的轻纱映着夕阳余晖,也映着粼粼水光,眼底像是装了水中月,一双眸子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只是随口一问,白秋令却是认真地思考起来,沉默半晌他才说:“阁主这处美,美得清新动人,是我从不曾见过的景致,云隐山也很美,更多些庄严肃穆出来。”他站起身又在河边走了几步,抬手正好接住一片落叶,望着远处荡漾的花海,又道:“我长在那里,为那里的险峻的地势护佑,多年来才不被人扰了清静,也能专心致志的钻研剑术。”

唐昀静静听他说着,不动声色的站到了他的身侧,空闲的一只手轻而缓的抬起来,将他背上乱了的发丝一点点轻柔地理顺,柔声道:“继续说。”

白秋令此时像是心情十分的好,他几乎是雀跃地回过头,脸颊一侧正好“撞”在唐昀的手背上。

隔着那一层又轻又薄的纱,两个人的体温都碰撞在一起,唐昀手上动作一滞,只呆呆地将手贴在他脸上,感受着属于他的温度缓缓渡过来,从指节到掌心,融着自己的温度再一点一点渗入血液里,窜遍了全身,窜进自己的心脏,停留在柔软温暖的一处就不肯再去别的地方。

而后就在那心尖上,捏住了自己的生机。

白秋令匆匆别过头,轻咳两声脚下也挪了两步,站到那海棠树下去了。

唐昀的手却还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垂下去,重新背在后背。他的扇子又开始摇,心中感叹桃花涧的夏天好像又从未这么热过。

“秋秋像是很喜欢这里。”唐昀笑着问白秋令,心跳又恢复如常,只是手背还烫着,隔着衣料都要将后背烧着似的,他也后退一步,怕让面前这人身上的槐花清香迷了心神,扇子扇得愈发的快。

白秋令未觉察他的异样,神色如常道:“喜欢,阁主这桃花涧,是酷暑贪凉的好地方,想必凡是来过的人都很喜欢。”

“旁人喜欢不喜欢不要紧,你喜欢便好。”他看白秋令脚步一顿,忙又解释:“这桃花涧是我为家姐找了许久才找到的练功的地方,从来不让外人进,我也小心地管着,如今能得秋秋喜爱,那也不枉费我一番心思。”

白秋令抿唇,说:“上次便听阁主说家中有位长姐,不知令——”

“家姐去世多年,若她还在世,定然也会很喜欢秋秋。”

唐昀一边说话一边引着白秋令朝远处的阁楼走,心头涌起些唐婉的往事,不免心中苦涩,白秋令许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一直跟在他身侧也没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