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昀当然听得出白秋令语气中的愤怒,但他吃准这人不管再怎么动怒也会念及自己的伤病,手里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绝不会伤了他。他心道这不算得寸进尺了,若真是得寸进尺,怀里这人生得这样一副无双皮囊,早便被自己吃干抹净了。
“秋秋要是恼,抬剑杀了我吧,我若是变成尸人第一个伤害的就是你,我怎么舍得。”
白秋令知道唐昀这人脸皮厚,轻浮浪荡惯了,仗着武功高强,在江湖之中我行我素没人能管他,即便是行事乖张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此刻被他如此“冒犯”,怒不可遏却又怕真的将人伤了,还没到云隐山这人便支撑不住,平白害了一条性命。
他忍了又忍,咬牙道:“你若是变成尸人我再杀了你也不迟。”
“你这么生气,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你若是不想活那便自行了断,我不乱杀人。”
唐昀轻笑一声,脚下一软实在是撑不住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白秋令身上,拍拍他的背心轻声道:“秋秋千里迢迢带我回云隐山救我的命,我若是现在就死了,岂不是太不给你面子......”
“你清楚便好,我——唐昀!”
白秋令眼前一空,他一手抓住唐昀的手臂大呼一声,跟着他一同跌在地上,当机立断一掌打向他后背,将一股强势的真气注入了他体内。
唐昀急促地喘着气,只觉周身都像要烧起来,衣料摩擦都让他疼痛难耐,睁开眼连面前的白秋令都看得不大真切。他眨眨眼顿觉口干舌燥,一个“水”字还未出口,便两眼一黑昏迷过去。
*
司言曾吩咐白秋令在云隐山各处入口摆了剑阵,外人少有能毫发无损上山的。昨晚白秋令将昏迷不醒的唐昀背在背上,奔袭一夜终于赶到了云隐山下。
天光乍破之时,他凝神推剑引了第一个剑阵。
他摆的阵,从何处破阵他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眼下难就难在背上背了个唐昀。这人比他高出一些,腿又修长,趴在他背上一不留神两条腿就要蹭到地上,影响他出剑的速度,放在一边又怕被飞剑所伤,只好一手反身护着他,另一手去应付那来往的飞剑。
山中幽静,人迹罕至,偶有几只飞鸟从林间蹿出去,饶是白秋令再小心,破阵还是闹出动静惊动了晨起采禾露的司言。
他背着唐昀满头大汗地从剑阵中出来,抬眼便看见司言手臂上挽了个竹筐站在他面前,抿紧双唇定睛瞧他。
他怕司言看到自己带生人上山不高兴,连忙将人从背上放下来靠在一边的树下,而后掀开衣摆恭恭敬敬地半跪在地上抱拳道:“师父,徒儿擅自带人上山,还请师父责罚!”
司言偏过头看那树下昏迷不醒的唐昀,目光扫过他眉眼,绕过白秋令朝着他走了几步,道:“云隐山的规矩你自小就知道,不用为师再说与你听吧?”
“徒儿知道——但师父,此人是...是...”白秋令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向司言说明自己和唐昀这莫名其妙的关系,说是朋友,他实在没有交过这样的朋友,像这种不断给自己添麻烦添乱的朋友,也算真的朋友吗?
可要说不算朋友,好歹唐昀也多次为自己解了围,于道义上而言,确实能称得上一声“朋友”。
见他犹豫,司言转身又问他:“是什么?”
“师父,此人中了御尸散,徒儿知道师父有法子可以解了这毒,还请师父救他一命!”白秋令干脆绕开了核心问题,直言请司言救人,语气又多了几分诚恳。
司言眼瞧着唐昀实在是眼熟,便又上前几步仔细看他的脸,片刻沉默后才说:“怎么中的御尸散?这毒虽然厉害,但着实很难见用在活人身上的——起来说话,跪在那里像什么样子。”
白秋令站起身来,还来不及拂去衣摆上沾染的落叶就看见刚才还一直昏迷的唐昀手指动了动。他跨步上前抓起他的手,并指搭在他的手腕上为他把了把脉,道:“我并不知道,但应该是遭人追杀,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受伤中毒了。”
司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人打量了好几遍,想起来问了一句:“那他到底是谁?”
“他是——”白秋令就要脱口而出唐昀的大名,转念一想,唐昀做的缺德事那样多,万一这曾经得罪过司言,那他岂不是只能等死?
“是谁你但说无妨。”司言又倒回去几步,站得远了些,“我没说一定要救,也没说一定不救。”
白秋令从未扯过谎,这谎还没扯出来就被司言识破了一半,他犹豫再三还是坦言道:“师父,他是凭楼阁阁主,数月前徒儿与他相识,算是朋友,还请师父救救他。 ”
司言一怔:“你说他是凭楼阁阁主?”
“但是师父,这人并不像传言中那样!”
“哪样?”司言反问他。
白秋令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司言。
传言中他唐昀是个不讲道理的无赖,在他面前也更像个轻浮的浪荡子,难道这也要和司言直说?
他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的这会儿功夫唐昀已经完全清醒了,他睁开眼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自己面前,边上白秋令局促地颔首行礼,很快他便将眼前这老人的身份猜出了个大概。
白秋令似乎没注意到他已经彻底醒来,还在小心翼翼地答司言的话。
“并不是传闻中那样...暴戾乖张...”
实际上唐昀就是暴戾乖张——有人先看到他长什么样都能让他下杀手,这还不算暴戾乖张吗?
“也不是蛮不讲理......”
此言一出,唐昀差点没忍住笑了出声,就连白秋令自己都差点咬了舌头。
司言沉吟片刻又道:“这么说,他是个实实在在的正经人?”
“......是,其实唐阁主是个正经人。”
“正经人”靠在树下咬牙忍笑,从眼缝中看从未扯过谎的白秋令此时耳根泛红低着头,乖巧的站在司言身边,终于忍不住低吟两声,装模作样地抬手捂住了心口。
白秋令偏过头见此情形,蹲下 | 身将人扶了起来,“你醒了?”
唐昀点个头都很吃力,倚靠在白秋令身上一呼一吸刮得嗓子眼起火一样疼。他定了定神,心想既然是个“正经人”,那便要有正经人的样子,于是也像白秋令一样,恭恭敬敬地和司言问好:“前...前辈好,我是...咳、咳咳!我是唐昀——噗!”
他话音刚落便吐了一大口血出来,比之前几天都更黑。这倒不是装的了,他也意识到,这御尸散应当是很快便要毒发。
司言眉心紧促,上前将手中竹筐递给白秋令拿着,取出里面盛着刚采来的晨露的瓶子,再一手将人从白秋令肩上拎过来,两手提着他的鼻子硬是把那晨露灌了进去。
唐昀猝不及防猛地咳嗽几声,四肢和身体像是久逢甘露,很快便争抢着将那水分吸收,司言等他咽下去,将瓶子往白秋令手上一塞,顺道人也给他丢了回去,拍拍手道:“算他命大,带回去。”
唐昀就这么朝自己撞过来,白秋令见他差点就要呛死过去,轻轻给他拍了拍背,一手拽着他往前跟着司言一手把瓶子里剩下的晨露给他喂到嘴边,连连道:“谢谢师父!”
云隐山常年只有司言和白秋令师徒二人,一栋小木屋孤零零地立在湖中央,白秋令将人妥善的安置在客房,便依司言的吩咐打水烧水去了。
客房里剩下司言和唐昀,一个端坐在圆桌旁喝茶,另一个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不停咳嗽,体温越来越高,痛苦不堪。
相比之下,司言显得气定神闲,嘬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咂咂嘴,抬眼看着满头是汗的唐昀,问他:“你便是凭楼阁阁主?”
唐昀哪还能说得出话,他眼下喉口的腥甜,抓着身下的床单艰难点头。
“你怎么会中了这样的毒?”司言又问。
正当唐昀痛苦万分不知如何开口编这个故事之时,白秋令推门而入解救了他。
他手中端着一碗温水和司言吩咐他去药房取来的药丸——还有一件自己的衣服。
他先是朝床上看了一眼,而后说:“师父,药我取来了。”
“嗯。”司言点头,朝着唐昀抬抬下巴道:“先给他服下这药,再耽误些时辰,就要成尸人了——说起这尸人,徒儿这次下山可曾见识过?”
白秋令皱眉:“不曾见过。”
“他一定要救吗?”司言又问。
“...师父,方才你已答应——”
“不是,我没想反悔,这是这尸人难得一见,不见有点可惜。”司言语气认真严肃,听得白秋令一阵心惊,动动嘴唇想开口为唐昀再“争取争取”,司言却自顾自的又说了起来:“罢了罢了,先吃药,再给他换身衣服,太臭了——你也是,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到药房来找我。”
“......好的师父。”
说来也怪,司言走后白秋令依言将那黑褐色药丸以温水送服给唐昀吃下,没半柱香的功夫,唐昀的脸色就恢复了许多,也能在白秋令的搀扶下坐起来。
还能在白秋令转身去给他拿衣服的时候在他腰上摸一把。
白秋令反手拍开他,将人盯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阁主!”
“嗯?”唐昀一来了精神就不消停,坐在床边也抬头看他,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笑道:“秋秋有话要说?”
“没什么要说的,阁主换了衣服好生休息。”白秋令走到桌边把那套霜色的衣服拿过来放在唐昀身边,又道:“这是嫂嫂为我做的衣裳,大了些,我还没穿过,阁主若是不嫌弃,便将就一下。”
唐昀把那霜白的衣服捧起来,掌心从衣料面上的云纹轻抚过,指腹有精致的凹凸感,他不由感叹道:“嫂子真是好手艺,这件衣裳是要比永洛镇上那些还要好上许多。”
“阁主不嫌弃就好,那我不耽误阁主换衣服了。”白秋令颔首示意,转身便要走。
唐昀扶着床柱站起来叫住他:“且慢。”
唐昀话还没说完,白秋令脚下一顿停在原地,心中腾起些不十分好的预感。他转过身,握着剑的手慢慢收紧,语气平静地问:“阁主还有事?”
“秋秋,帮人帮到底,你看我这手臂怎么换衣服?不如你帮帮我。”
“......”
唐昀在坐在床上,看着白秋令弯腰下来,手指在他腰间摸索半天也解不开那腰带,无意识地整个眉心都拧在一起。
刚才叫住他的时候特意将腰带又胡乱系了一次,这会儿见他为难的样子唐昀心中十分畅快——倒也不是想看着白秋令着急上火,只不过是对他有着不一样的好奇心,想从他身上看到更多,想要了解他更多。
从初次见面到现在,他沉默着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模样,皱眉不悦的模样,还有生气恼怒的模样,都十分可爱,唐昀觉得有趣,捉弄他的心思也便一发不可收拾。
白秋令试了很久都没办法将唐昀的衣服脱下来,耐心一点点耗尽,食指和拇指扯着他身上一看就很贵的衣料,皱眉道:“阁主这腰带的系法我没见过,解不开,阁主试试自己解,等会儿我来给阁主穿衣服。”
唐昀撇撇嘴:“秋秋这会儿怎么又阁主长阁主短的了,这么生分,一点都不亲近。”
“阁主的毒还没解,还是先想想怎么保命吧。”白秋令手一松,直起身后退半步,又道:“师父还等着我,阁主请尽快。”
说完白秋令便转身朝前走,唐昀抿唇笑笑,活动活动受伤的手臂重新站起来紧随其后,他跨步上前在白秋令身后打 | 开 | 双 | 臂,笑道:“秋秋等一下。”
白秋令耐心全无,暗叹一口气并不打算理会他,他抬腿刚迈出一步,便被身后那人抱住了。之前两人最亲近的一次还是在那破庙里,唐昀抓住他的手腕,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而如今,眼下,那人竟然对他做出了如此冒犯的举动。
他愣在原地的这片刻功夫,感觉腰上一松,低头一看自己的外衫已经被唐昀单手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