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中毒”

等段青霜再醒来的时候,段源已经星夜兼程赶了回来。除了面色憔悴的父亲守在床边,她没见到段青冥,隐隐担心自己失去意识之后段青冥出了什么意外,掀开身上的被子就往床下扑,段源拿她无法,怕她手上伤口裂开也怕她再次真气乱窜,只得点了穴将她按回床上安抚了一阵,谨慎地从床边拿过已经入鞘的青霜剑,小心翼翼将剑拔出来,立时手腕都凉得发痛。

他想安慰段青霜,却在这把差点要了他女儿一条命的青霜宝剑面前失了语,一句“弟弟没事”刚说出口,后半句话便被那宝剑周身的寒气斩断在嘴边。

没几天段洲闻讯也赶了回来,他毫不掩饰对青霜剑的期盼和渴望,进了段府大门直扑铸剑房,推开石门便看见段青霜坐在冰床上运功,而她面前立着的则是那一把通体白霜的宝剑。

他朝段青霜和青霜剑靠近的步伐都不稳,脚下生风,一不留神绊了腿,狼狈地跌在青霜剑下。

段青霜睁眼便看见一向稳重自持的大伯以臣服的姿势拜倒在青霜剑面前,眼底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令人生畏的贪婪。

*

未及成年,段青霜便有此惊天之举,永洛地界不大,早已将她的事迹传开。段源整日把她挂在嘴边,友人来访或是出访友人,都恨不得将人夸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剑从段青霜手中出世,名为青霜,外人看来这就是她命定的佩剑——段源也是这样认为,还有段青冥。

而段青霜本人试过把青霜剑“还给”段洲,但只要青霜剑一离她身就躁动不安,一次甚至重伤段洲,她又只好收了回来。待段洲痊愈,大家也便没再提这件事。

此后两年,来永洛向段青霜提亲的人几乎要将段府门槛踏破,段源谨慎仔细地为她择了条件门当户对的当年的状元郎,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把人嫁到了千里之外的天子脚下。

“成亲后天高路远,加之没多久我就有了身孕,很难回家一次,几年后,待我终于能有机会回来却发现——”段青霜攥紧袖口,衣料都被她抓得发皱。她咬着下唇,另一手握成拳又颓然松开。

彼时段氏铸剑的传奇还在江湖上口口相传,段府却一夕之间黯然落幕。不知何时起,永洛街上再也不见段家小公子可爱张扬的身影,段府中也不见段源大汗淋漓挽袖铸剑的场景。

段青霜不过几年未归家,再回永洛时却发现段府早已人去楼空。她将永洛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段源和段青冥,也没打听到段洲又去了何处游历的消息。

于是她在段府门口日等夜等,天晴烈日她等,疾风骤雨她也等,一等就是三个多月。她写了信去京城,告诉丈夫家里出了事要晚些回去,得了回信谅解,便重新将府中收拾干净住了进去。

而她这一住,就是好几年。

“你若是为青霜剑而来,我劝你早些离开永洛吧。”故事讲到这里,说故事和听故事的人都有些意难平,段青霜还是没告诉白秋令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青霜剑彻底失了控,只能饮她的心头血才能平静下来。

窗户被风吹开,一桌饭菜已经教风吹得凉透了。白秋令看着青霜剑欲言又止,待段青霜人走到了门边,他再三斟酌之下,出言将她迈出去的步子拦了下来。

“前辈,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你还没找到令尊和令弟,便要没了性命。”

段青霜闻言颔首苦笑:“我自然是知道。”

“那为何前辈还要放任——我是说青霜剑,前辈为什么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将它养得......”

“养得什么?”段青霜转了个身,抬手缓缓从剑鞘抚过,她细细摩挲着那泛白的霜花,又道:“嗜血?暴躁?”

白秋令抿唇不语,未置可否。

倏而他眼底闪过一道白光,眉心寒气扫过,缠走他肌肤上几分热度——段青霜在他面前重新拔剑而出,他抬手挡住眼前,略微偏头闪躲,手还未放下便听见段青霜说:

“剑本来只是剑,若是没有人刻意驯养,它又怎么懂杀戮到底是正义,还是仅仅只是杀戮!”

白秋令听清她语气中的愠怒,也听明白几分她话中的意思,不紧不慢淡然道:“前辈所言极是,剑只是剑,因为拿剑的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它懂仇恨却也懂人心——

“晚辈斗胆,还请前辈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试能不能治好前辈,也‘治好’青霜剑。”

段青霜手腕一抖握着剑上前一步,忽地抬手,剑锋扫过白秋令白秋令的鼻梁,剑尖泛着寒光,距离他的咽喉不过半指的距离。

她冷冷问道:“你到底是谁?”

白秋令不动声色地又将面前的青霜剑仔细打量一遍,看到那剑身同剑鞘一样开了大朵大朵的霜花,冷静道:“无名之辈行走江湖,三生有幸遇见这把无双宝剑,还请晚辈成全。”

段青霜沉默片刻,看着白秋令笃定的眼神,差了一点便要误会他真的能治好自己,复而自嘲笑说:“我将死之人,你若是真喜爱这把剑,我死后自己来取就是,不用大费周章在我身上花心思。”

“晚辈并非这个意思——”白秋令眉心紧蹙,看着段青霜在他面前收了剑转身,又上前一步挽留道:“青霜剑是前辈铸的,想必前辈也不愿它落得个凶剑的名声——”

段青霜偏头看他,他又道:“正如前辈而言,若前辈真的不治离世,这世间觊觎宝剑的人众多,它要是落到歹人手中,岂不是要枉造杀戮?不免又是一场江湖浩劫。”

房中窗户被河风吹得吱呀作响,那风吹进来便卷起白秋令挂在墙上的席帽上的薄纱轻轻扫着窗棱,发出细微的声响。

又沉默了良久,段青霜站在走廊里抬头看着几缕阳光穿过瓦片的缝隙落在天井中没了水分泛黄的小灌木上,心头紧绷的弦忽而像是崩断了,终究松了口:

“你跟我来。”

白秋令跟随段青霜到了段府铸剑房,推开石门的时候走道里回荡着沉闷的响声,显得这里清幽又寂静。他下意识四处打量着周围石壁上的刻字,忍不住抬手从那凹陷的笔画上抚过。

段青霜站在他背后注视着石壁上一把剑,开口时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是铸剑谱。”

白秋令手一抖,立刻收回来,指腹捏着衣袖细细摩挲着。他转过身面对段青霜站着,道:“青霜剑的铸剑谱?”

段青霜摇头:“不,是青冥剑。”

*

唐昀站在石门前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未找到开门的机关,恼怒之下抬手就想一掌打碎这道碍事的石门。

他收起折扇别在腰上,内力汇聚在掌心,真气流转丹田,心道皓月掌十成十的力道打下去,这石门不碎也能破个洞容一人通过。

前一天在林子里目睹白秋令救起那女人他便想了一个“绝佳”的办法,可平日追他追得勤快的仇家这两天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哪怕来个临海山庄的草包也行。

“英雄救美”的手段他已经使过了,那人对他的态度是稍好了那么一点儿,但很快又被他自己一手搅和,人直接气走了。

他一路追到城郊林子里,看到白秋令救人一幕,才灵光一闪又有了计较——

凭楼阁阁主唐昀被仇家追杀,命悬一线之时幸得少侠相助,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江湖险恶便和少侠一路同行,相互有个照应。

这理由都帮白秋令想好了,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唐昀等了一晚上也不见有人来追杀他,白秋令又跟着那女人到了这么一座阴森凄凉的旧宅迟迟不出来,他没了耐心便想硬闯。

昨晚程青怀得了消息就从临近的小镇调派了几个杀手,火急火燎又去把唐昀几个仇家重新得罪了一遍,而后飞鸽传书给他让他有个准备——结果他准备了一晚上,周遭平静得风声也无。

他咒骂烂泥扶不上墙,抬手本来是要打向面前的石门,却在出手的一瞬间转了个身,一掌拍向身后准备偷袭的人,随后轻功向一边掠了出去。

“你们来得也太慢了。”

落地之时他一把折扇已经打开,扇面上是一朵艳丽的红莲,动静之间栩栩如生,似是有风从那花瓣间穿过。

几个黑衣杀手显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相互交换了眼神就扑了上去,手里的刀刃破开夕阳余晖直冲他面门。

唐昀极敏捷地侧身,抬扇挡开反光的刀尖,再轻巧地施力敲在那刀背上,震得持刀之人虎口一麻退了半步。那人讶于唐昀深厚的内力,措手不及又被飞来的一把折扇从肩头扫过,皮肉都裂开来。

这些年前仆后继追杀唐昀的人数不胜数,各大门派明面儿上不敢与凭楼阁起冲突,背地里却常重金从西域或是东海请来各路杀手追杀,他早已见怪不怪,这会儿面对几个武功路数陌生的黑衣人,应付起来倒也还算轻松。

他刻意手下留了些余地,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拖到白秋令听见动静从里面出来,于是他出手越来越敷衍,故意漏出些破绽让对面抓,就这么一直拖着,几个回合下来几个杀手都渐渐有了疲态。

他将折扇收回手中,一步落在旁边立着的榕树树杈上,暗道一声不妙,匆忙说:“你们到底是什么烂泥扶不上墙?就这都打不过?哪个门派花多少银子雇的!”

几个杀手确实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打不过这人不说,气势上竟然也占了下风,为首的于是一咬牙,高声喝道:“摆阵!”

唐昀从树杈上下来,轻飘飘地落地,灰都不曾带起一点儿。他眉头紧皱摇着扇子朝前两步,质疑道:“你们这......行不行?要不先排演一遍我瞧瞧?”

杀手气得血气上涌,不断变幻着阵型,看上去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唐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折扇一收估摸着这动静够大了,轻咳两声便石门望了一眼,又道:“对面付多少钱,我出双倍——”

“现在才求饶?未免晚了点儿!”为首的杀手道。

唐昀:“我出双倍,你们坚持久一点,等下别被那个人打死了——来我先让你砍一刀。”

“......”

“你倒是砍!——你砍不砍?”唐昀别好扇子又朝前走了几步,指着其中一个杀手催促道:“他不砍你砍,不然等下我要杀人了。”

几个杀手愣在原地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唐昀耳朵一动听见石门内愈发清晰的脚步声,不耐烦地从面前杀手手中夺过短刀照着手臂狠狠划了一刀,一点儿面子不给自己留。

伴随布料撕裂的声音,那白色的衣裳立刻染了血,唐昀感觉不到手臂上那道骇人的伤口有多疼,反而肌肤裂开的地方传来一阵奇异的酥麻。

他低声咒骂一句,立时急退几步运功抵抗那迅速游走至全身的剧毒,点穴的同时吃了一粒黑色的药丸。

*

外面“打”得难舍难分,里面白秋令和段青霜终于听见动静跑了出来。推开石门的一瞬间,白秋令就眼看着唐昀原地晃悠了几步,接着直直往后倒。

他觉查出不对劲,轻功掠过去拦腰接住了倒下的那人,看到了他手臂上一道从肩头到手肘长长的伤口,那伤口正发黑,一双眼睛迷迷瞪瞪,看上去也不怎么清醒了。

“解、解药在...在他......噗!”

唐昀百密一疏,万万没想到这刀刃上淬了毒,虽暂时不知道这毒到底要不要命,不过他想,既然已经吃了凭楼阁的药丸,那眼下命应该是保得住。

而且他的目的也达到了,现下舒舒服服地靠在白秋令怀里,抬眼就能将他俊美的五官仔仔细细地瞧上一遍又一遍,若不是确实没什么力气,定要说些话教他脸红,看看他害羞的模样。

就连白秋令紧紧皱眉的样子他也越看越欢喜,暗叹这样一张脸恐怕是人间再难寻得。怕被这人察觉异样,他又忍了唇角的笑意,假装痛苦万分缓缓道:“多谢秋...秋......”

白秋令无暇追究唐昀到底是说了什么,听他说解药在面前几个杀手手里,眼看他脸色越来越差,也顾不上其他,把人交给段青霜之后提剑便冲了上去。

……

没一会儿唐昀感觉自己的意识和力气都在被抽离,呼吸越来越轻,他知道这是那药丸起了作用,帮他缓了呼吸也尽可能的阻止剧毒蔓延到身上。他费力地偏过头看到白秋令身形灵巧地避开杀手的攻击,咳嗽两声又吐了些暗黑的血出来——他故意大声了些,换来那人回头看一眼。

恍惚间他耳边响起程青怀的声音,仿佛又听见她问自己为什么就是要跟着白秋令,他这回实在是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

他跟程青怀说白秋令长得好看,他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以后这人不好看了,或是他看得腻了,也就罢了。

而后他又说了什么,一时半刻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