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所幸

棠鸢被一声“棠老师”叫得面颊不自然起来,两次忘记拿副驾驶和后备箱的东西。

最后,她提着袁清安提前偷偷准备在车后的水果和小饼干,站在单元楼下挥手告别。

费闻昭看了一眼她身后破旧的红色对联,还有周边乱停乱放的自行车、电动车,眉头不自觉紧皱。

中午吃饭时,团团告诉了他真相,棠鸢被催债了。

费闻昭滑下车窗,手自然地搭在窗框,抬头看看斑驳的楼房。

“住几楼。”

“四楼。”

费闻昭点点头,告别后疾驰而去。

棠鸢正要转身上楼,碰到了邻居何宁,甜甜地打了声招呼:“阿宁,倒垃圾啊。”

“换了新的猫砂,最近怎么没见你。”何宁用余光盯着远去的迈巴赫车影。

“哦,去了朋友家。”棠鸢帮他打开垃圾箱盖。

“刚刚那个是男朋友吗?”

“不是哈哈。”棠鸢讪讪一笑。

“叨乐最近还乖吧?”

“总朝着你的门叫,估计是想你啦!”何宁笑起来。

“那我可要给它准备一点小鱼干,哈哈。”

叨乐是何宁养的金渐层小猫,非常亲人,偶尔何宁出差,或者回来晚点,会提前和棠鸢打好招呼把叨乐放在她那里。

棠鸢很喜欢宠物小猫,只是自己没有太多精力去投入爱和照顾。

这正好圆了独居还能撸猫的美梦,她每次都表示乐意。

当年舅舅给她买下这套房子后,棠鸢看着万家灯火终有她的一盏,才有了家的感觉。

在被棠家收养的很多年里,她都没有感受过爱。

作文里那些温暖片段,都来自电视剧和本以为。

心理学表明,原生家庭的不幸福会导致性格缺陷。

幸运的是,她不是一个会被外界影响太多的人,才能保持自我,才能在知道自己是棠家收养的女儿时,心想: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她嫉妒棠铮得到的偏爱,不是家长的问题,是她的存在。

《斯通纳》里有一句话曾击中她的红心:“即使不能拥有完美的生活,所幸追求过完整的自我。”

这句话一直支撑着她,摆脱外界,专注自我。

也支撑着她融入这个社会,藏起戾气。

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何宁也许是觉得她是同龄人好相处,做邻居半年来,两人凭着叨乐你来我往,渐渐熟络。

何宁也总借照顾叨乐,给棠鸢送一些水饺或者叫她过去吃饭,考虑到两人都是独居,棠鸢不太愿意和他共处一室,便经常借口吃过饭了拒绝他。

但何宁依然热情地敲她的门,问她喝不喝粥,还有一次问她看不看电影,要不要一起去春游。

棠鸢也不傻,她看出何宁似乎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想法,才会这样殷勤。

现在很多年轻人逃避相亲,恐婚,但愿意去谈无数次恋爱,去体验无数次爱的热烈和覆灭。

她不属于这类。

她不会轻易去选择一个人。

爱于她,不过是这一生的附丽,是锦上添花。

绝不会是百无聊赖和穷途末路时的选项。

爱,理应是上上签。

而上上签难得。

还没上到四楼,已经听到叨乐在门口喵喵叫,何宁跑上去打开门,把叨乐抱起来。

“叨乐快看,是谁呀?”

“是妈妈回来啦!”

正背对着何宁找钥匙开门的棠鸢,笑容僵在脸上,手上动作呆滞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她肯定地回忆,刚刚的两句话都不是她的声音。

“阿宁?你是说我……”棠鸢转过身子指着自己。

“哦哈哈,开个玩笑,别在意。”依然是轻松的语气,却听的棠鸢浑身难受。

她忍住想去摸叨乐的冲动,“那我先进去了。”

关上门,棠鸢还是不敢置信她的耳朵。

她确定自己被冒犯了。

为什么现在的男性一定要这样随便?

她想找苏苏吐槽,却想起今天苏苏说她陪领导出差了,只好给自己煮了一碗螺蛳粉来放松一下。

陷进沙发,棠鸢身心疏懒,昏暗的光从阳台上透过木窗框,房间里更暗了几分。

手机震动,竟是费闻昭的微信消息:

【学费我给你转了一部分,剩下的根据棠老师上课效果来付。】

棠鸢有些吃惊地打开某支付APP,确实收到了一笔转账,金额十万,备注:学费。

故意转到银行卡,这个账号还是对客户用的。想来他大概是问了袁清安。

在车上时,她原本是想借此机会来还清他前几天的费心相助。

棠鸢盯着那五个零,本想退回去,脑海中又响起下午房东的话。

棠鸢:【学长,我不收学费的。】

费闻昭:【个人自愿行为。】

棠鸢在家里窜来窜去都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回应。

不是不能拒绝费闻昭,是不能拒绝十万。

棠鸢os:我想拒绝,可是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费闻昭:【不要有压力,好好授课。】

棠鸢:【我会的!】

此刻,她突然意识到,这笔钱是团团午饭时偷偷告诉他的那个秘密。

学长大概变着法子帮她吧。

棠鸢补上一句:【我会还的。】

谢谢。

她在心里说。

费闻昭站在21层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文城的天空暮色四合,有深深浅浅的云,将明未明的月亮躲在云后,隐约有皎洁透亮的轮廓。

她要还什么?

费闻昭眸色深沉,抿着嘴,若有若无的愠怒藏在眉间。

明明是他欠她的。

四年前那个晚上,他在医院看到那个造谣帖子,险些不管不顾冲回学校。

他能立刻做到的,只有联系论坛负责人,查IP,删帖,禁词“棠鸢”以及现在很多人喜欢用的名字缩写“ty”,将有关棠鸢一切言论删除,公告明令禁止论坛内讨论。

以及公开开除江姝。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学会发展成娱乐圈的风气。

厌恶极了。

“直接关掉论坛。”费闻昭最后冷冷到。

“这个要请示校方。”对方回应。

她还要还什么?

他打电话过去的那一刻,医院里四下无人,过堂的风吹得他格外清醒,耳边女孩的哽咽更是清晰地一下一下扎在他心上。

她没有大哭,没有抱怨,没有问为什么,没有怪他。

她只是断断续续地,用曾经那样轻快明朗的声音,克制着不畅的呼吸,告诉他:

“学长,我想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那时,从不抽烟的他突然想要一根烟。

深秋的风似乎比冬天更侵人衣。

她还要还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还?

只因为是他,她不愿意靠近,还是她怕再次因此被牵连被伤害。

费闻昭乱了思绪,从酒柜里抽出一瓶,斟满一杯。

“费总,你休息的这些天有不少股东要见你。”

助理陈慕远打来电话。

这些日子他和棠鸢呆在山庄,表面风轻云淡,实则每晚都要处理很多公务。

他像被通缉者偷逃出来,趁着不多的时日恣意快活一把。

可笑。

费闻昭摇着酒杯,神色迷离,半眯着眸,红酒在杯壁上左右晃着,洒出了少许,印在他的白衬衫,渐渐洇开。

“明天九点召开董事会。”

“收到。”

自从他爸费之铭将颂风集团交给他的时候,他就知道,颂风变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烂摊子。

这样说或许有些过分。

这段时间根据他的了解,原先的一些品牌策划有跳槽的想法,营销部也有一些想赚快钱的,打算去拍短视频做自媒体。

连那天他去找广告部小A做传单,都瞥见他收起的网页栏写着:正在直播。

而他们的这些新技能并没有用在颂风。

原来费闻昭以为这样的老牌集团,从上到下都是些像他父亲那样的长辈,在新媒体营销方面会有些落后。

今时今日看来,并不然。

只是人心涣散,年轻人源源不断借此为跳板。

在颂风集团打工成了一次镀金或者是养老。不用过分创新,不用大量下沉市场宣传,坐吃往日福利。

房间暗下来,窗外的霓虹灯闪烁,俯视着车海人流,费闻昭有来自胸腔的涌动,他拨出去电话:

“准备好品牌全案。”

“费总消失几天,是在养精蓄锐吗?”

“没必要,”他盯着远处的夜色,“你那边如何?”

“以逸待劳。”

挂断电话,手机屏幕熄灭,他又站在黑暗中。

“知棠”品牌分公司已经成立了,明天他只是礼貌性地告知一下各位董事,好让他们有一些参与感。

不予通过者,一律将自己带进集团当员工的家属辞退。

首决同意者,会给予一部分新公司的股权和分红,这些事宜自然随后再议。

这是他父母留下的事业,他要看到一派方兴未艾,而不是一汪死水。

祁瑶作为费闻昭的同系学姐,听到费闻昭几近命令的语气实在有些不悦。

这家伙,就爱装酷装深沉。

当初还是他亲自打电话求她的呢。

说是求,不过是费闻昭放低姿态主动开口,带了祁牧一并请她吃饭,邀请她作为颂风新品牌的主策划,不是长期聘请,而是合作。

“那之后你的选择设计师也一定要按着品牌理念和风格来,慎重。”祁瑶强调。

“放心吧姐!他早就有心仪的人选了。”祁牧在一旁插嘴。

“哦?”

一句话引起了祁瑶的兴趣。她这个表弟其他事不靠谱,八卦在行。

“不会白费你一片苦心。”费闻昭回应。

“我不信,你叫声姐听听。”

看到费闻昭欲言又止,祁瑶大笑。

好玩。

在英国留学时,她本还讶异怎么会有理工男来学UAL视觉设计,反差太大,接受不了。

她观察了很久这个男生,除了听一些时装理论,他最爱蹭一节刺绣课,只是在一旁看着。

引得许多女孩子以为当中有他喜欢的人。

“没有。”

“那我可以追你吗?”金发女孩大胆而热烈。

下一秒,祁瑶穿着骑士靴路过,嚼着口香糖,皮衣刚齐腰。

“Hey! Boy.”

“我今天也有个恋爱想跟你谈。”祁瑶刚要触碰到费闻昭的胳膊已经被躲开。

“我不想当祁牧姐夫。”男生冷冷道。

“?”

她以为是她在观察他,没想到他早已认出她。

祁瑶反应过来后爽朗地大笑,原来这就是祁牧两句不离口的费闻昭。

只是她更疑惑了,怎么会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么久,每天和她打照面,都不曾主动和她搭过话。

她观察他的这些日子,都没有一次真正对上过费闻昭的眼神。

“祁牧那家伙没来?”

“你觉得他会喜欢这种课?”

“那你为什么喜欢?”

“……”

费闻昭没说话,只是眼眸深深地看过来,她看不清那狭长里的味道。

后来祁瑶才懂,费闻昭请她吃饭,答应给她举荐国内顶尖的博导,以祁瑶为他做品牌全案为交换。

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以为他是目中无人。

原来他的目光早已被人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