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似的躲了将近半个月,清鉴嚼着块寡淡无味的桃酥,忽然拍桌而起,她恶狠狠腹诽道:我怕他个屁!老娘没找他算账就不错了!
于是她潇潇洒洒地?出了风月楼,还未行一里路,就被?一群从街头巷尾涌来的阴兵给?围住了。
路人见此阵势,纷纷退避三舍。
随后阴兵也向两侧退去?,让出了一条小道。
清鉴于包围圈内,未见来人先闻其音,“好久不见啊,三娘。”
“怎么?”清鉴似笑非笑地?应道:“想我啦?”
图南在夜色中显现了身形,他盯着眼前死而复生的清鉴,心里直打鼓。从六叔口中知道她还活着,他先是大吃一惊,惊完后就感到怕了,当年的那场谋杀,他可没少出力。
喉头微不可见地?鼓动了下?,图南拔高声调,道明?了来意,“六叔要见你。”
清鉴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见就见吧,何必搞出这么大的阵势。”她扬起下?巴,笑道:“站着干嘛,带路啊。”
图南狐疑地?打量起了清鉴,有点不大敢认她了,毕竟这张和颜悦色的面孔同记忆中出入极大。
清鉴直起身子,慢吞吞地?往前走,或许是因为年纪上来,又死过两回?的缘故,她心宽了些许,打打杀杀的事不爱干了。
图南一路琢磨,愈发觉着清鉴不对劲,忍不住频频侧头偷瞄她。
清鉴捕捉到了他的视线,挑眉调侃道:“呦,终于察觉出我的好啦?”
图南脸上变了颜色,对她翻了个大白眼。
清鉴扭了扭脖子,轻描淡写?道:“丑死了。”
图南气急败坏地?甩开袖子,疾步向前。
阁楼里灯火通明?,但?寂静无声,图南停在一楼没再往上。
辛柏站在顶层,懒洋洋地?斜倚着栏杆,目光幽静黯淡,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清鉴缓步向前,她抬起脸,迎上了他的目光。
两人相对静默,忽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人还这么个人,却不再是对方的知己好友了。阿殷成了清鉴,李元英成了辛柏,多么荒唐!
辛柏率先松松散散地?笑了下?,“来啦。”
清鉴想起先前在襄汾时,他也常同她说这句话,可如?今再听来,倒是另一种?滋味了。
辛柏走到她跟前,执起她的手,将她往屋子里引。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清鉴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与?他的距离。
辛柏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他掩上房门?,沉声道:“找你说说话。”
清鉴不言不语,径直走到窗边,眺望远处。
辛柏宁愿她大发雷霆,也不想瞧见她一声不吭的淡漠样,他茫然无措,提着油灯,在她身后驻足,轻声道:“你怨我?”
清鉴空落落地?呆站了许久,低声道:“其实我有什么好怨的,你又没害过我,反而为了救我瞎了眼,之?后还委身于襄汾,顾了我那么多年,我怨你什么呢?”
辛柏听不懂了,她这话不像是要重?归于好,反倒有点诀别的意思。
清鉴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道了声谢。这些日子她思来复去?,没想通,来的路上她又想了一遍,忽然就什么都释然了。
余生那么短,有个人让她恨就够了,她恨不了那么多人。
既然爱不了他,那就恨他吧。清鉴如?梦初醒似的打了个冷战,她垂眸望向自己裸|露在外的脚背,低低笑了一声,那声音变了调,阴阳怪气,又透着股悲凉。
辛柏莫名恐慌,他放下?油灯,上前握住她的肩膀,急道:“你怎么了?”
清鉴迟缓地?抬起头,神色木然道:“没事。”她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凉水,忽而突兀地?问了句,“十九年前的那场乱战,你也有份吧?”
辛柏面色一白,没回?答。
清鉴笑了笑,心平气和道:“看来我之?前真是太嚣张了,得罪了不少人。”
辛柏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不是……”
清鉴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就此别过吧,我先走了。”
辛柏的一颗心当即就冷了下?来,“你我十年的感情,难道就只是如?此?”
清鉴喉咙一哽,半晌却无一字回?他。
辛柏伸出双手,环抱住了她的腰,弯下?腰,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处,悄无声息地?加大了力量,像是要把她给?揉散了。
清鉴身子直抖,推他,没推动,不由有些生气了,“放开!”
辛柏痴痴道:“阿殷,留下?来好不好,就像以前那样,你要是不想在这待着,那我们回?襄汾……”
清鉴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好好看清楚,我不是阿殷了。”
辛柏呆住,怔怔地?看了她一瞬,须臾,他退了一步,踉跄地?跌坐进了木椅里,垂着头,喃喃自语道:“你为什么,为什么总要这样呢!”
他停了停,仰起头颅,油灯映着他的双眸空洞洞的,没有一丝活气,他道:“留下?来。”
清鉴觉得他是恢复原貌,开始发疯了,她叹了口气,大步流星地?转身就走。
辛柏霍然起身,一把抓住清鉴的腕子,将她推到了墙上。两人近在咫尺,他气息紊乱,试试探探地?凑近她的唇。
清鉴登时扬起手,将他的脸甩到了一边,“你不要太过分。”
辛柏细皮嫩肉的,这一巴掌下?去?,嘴角立即就破了皮,溢出了点血。
他愣了愣,随即歪过头,皮笑肉不笑道:“你就那么讨厌我啊?”
清鉴闭上眼睛,疲惫地?叹息,“你别这样,别做让我恶心的事。”
“恶心?”辛柏哂笑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没心没肺,薄情的很,没想到你比我更甚。”他把清鉴拖到自己身上,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天花板,而后整个人向后一倒,跌在了地?上。
两人滚动撕扯着对方,清鉴费力地?开了口,怒道:“想把我拴在身边,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辛柏呼吸沉重?,“好啊!那我就看看你怎么逃出生天?”
挣扎一阵过后,清鉴疲惫地?松开手,似乎是觉得这样有些可笑。
辛柏撑起身子,视线从她的眉毛,眼睛,落到了嘴唇,他语调轻快道:“你好好想想,总会想明?白的,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爬了起来,理了理衣裳,慢悠悠地?往门?口走去?。
“哐当——”
身后忽然传来巨响,他回?身,瞧见清鉴推翻书桌,抓起散落在书堆里的匕首,狠狠刺进了她的手臂里。
血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上,辛柏提高音量,骇然道:“你在做什么!”
清鉴拔|出匕首,转了个方向,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她说:“让我走。”
指尖是颤抖的,她在赌,赌面前的人是辛柏还是李元英。
辛柏直勾勾地?盯着清鉴,觉得她整个人都模糊了起来,他怎么看都看不清楚。后来,他听见自己声音嘶哑地?开了口,“滚。”
清鉴捂着流血的手臂与?他错身而过。
她轻飘飘地?说了句,“李元英,望你珍重?。”
辛柏没动,上半脸藏在黑暗中。
待人彻底走了,他将屋里头的瓷瓶,家具砸得个稀巴烂,而后筋疲力尽地?躺在一堆残骸里,盯着压制地?笑出声。笑着笑着,他忽然就不笑了,盯着虚空中的一缕亮光,他抬起手指摸了摸湿漉漉的脸颊。
清鉴怕一手的血引来路人的侧目,便没有去?风月楼,而是从小道晃晃悠悠地?溜回?了竹林。
还未走进小屋,她远远地?瞧见了波罗。
波罗泪眼朦胧地?蹲在门?外的石子路上,手里捧着把会发光蓝色碎片。
她看着她,哭道:“清鉴——”
*
漫天星辰下?,一抹红色正疾奔于密林当中。
清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风迎面刺来,她疼得都快睁不开眼了,而碎石、利扎进她的脚底,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镜,一个你爱恋憎恶过的人,一个你恨不得杀了他的人,如?今发现他所做的一切竟都是为了救你?清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好像有数只无形的手探进了她的胸口,握住了她的心脏。
她再也走不动了,手指紧紧扣着树皮,俯下?身,干呕不止,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
泪眼婆娑中,她依稀看见了远处的一片花海,那五颜六色的海浪,随着风轻轻涌动。
只因她随口说了句,我也喜欢花,然后他就在这里种?下?了漫山遍野的花。
——你对我什么心思,我便对你什么心思。
——不要放过我,我等你来找我报仇。
——别再受伤了
……
钟簌的声音倏地?在耳边中响起,她心头一颤,死咬住嘴唇,跌跌撞撞地?向那片花海走去?。
她走得太急了,急到来不及看清路中的石块,结果摔狠了。她趴在泥地?上,指甲深深刺进了污垢里,撕心裂肺地?痛哭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这样难过过。
这么会有这样的人啊,什么也不说,独自背着满身的黑斑,背着她对他的怨恨,藏身于深山中,孤寂地?度过余下?的岁月。今天要不是波罗来找她,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竟然真的爱她,他待她从来不是虚情假意的,他……
清鉴不敢再想,她蜷缩成一团,呜呜咽咽,泪水钻进了土里。
过了很久,她哭不动了,就那么静静地?趴在那,灵魂出窍去?了。
直至午夜梦回?,有一过路人,提着守夜灯,悄无声息地?飘荡到了她身前。
他虚弱地?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听到这声音,清鉴猛地?一抖,她颤巍巍地?抬起了脏兮兮的头颅。
灯火如?豆,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觉得他很近,又觉得他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