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

公司附近有一片荒废了很久的建筑工地,地产商破产工程项目全面搁置。

工人在工地蹲了俩月,没要到钱,又因为对面是殡仪馆觉得不吉利,就全撤走了,只留下路边的一排小工房。

工房是提供工人午休建的,非常简陋,就是几片锈铁皮钉起来的,下面用工地的废石料压着。

现在有一阵没人住了,里面的木板床积满了黑灰,风一刮铁皮哗啦啦地响,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了。

大儿子走过去,刚探进半个脑袋,就被里面的粉尘熏出来了。

他咳嗽几声,捂着口鼻走过来,问陈斯:“你们那有扫帚、抹布之类的吗?能借我们一下吗?”

大儿媳会意地拉着弟媳走上去,“对对对。还有水桶什么的,我们收拾一下,让老爷子躺着也舒服点。”

闻曦细细打量了一眼面前六个人,每个都穿得光鲜亮丽,这边二儿媳腕上还带着个足有拇指那么粗的金镯,那边大儿子脚上的皮鞋抵得上三四次他们定的一条龙服务的价格。

租赁灵车已经帮他们省去了老人死于家中,可能折旧的数万元卖房款,现在他们连这几百都要斤斤计较,她真是无语到了极点。

陈斯见惯了大场面,眉毛轻颤,很快恢复情绪,平静地说:“有。你们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馆里拿。”

之前几人为老爷子去哪落气一事,推来推去,争得面红耳赤的。

如今在打扫工房上,却表现得异常团结。

几人合力,很快将脏兮兮的工房清理干净,小女儿换了几次水,几乎要将那个简陋的木板床擦掉一层皮。

陈斯见他们收拾地差不多了,问:“现在抬出来吗?”

“抬!”大儿子扔掉扫帚,跑到车边,“爸,委屈您了。等您去那边了,我和弟弟一定每年给你烧好多好多钱,让您在那边过得舒心点。”

像这样将走未走状态的人,是不能在他面前谈身后事的。

这是陈斯大三实习时,听殡仪馆的老师说的。

他眉头拧紧,深吸一口气,继而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最后轻啧一声,跑过去帮忙,他压低声音,好意提醒家属:“现在这种情况,说身后事不吉利的。”

大儿子会意地点点头,将嘴抿成一条直线,不再说话了。

老人的小女儿攥着衣角站在一边,她一会看看担架上的父亲,一会看看那个木板床,泪眼婆娑的,她咬着唇想说什么,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唇咬得更紧了。

她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转移老人身上,悄悄走到闻曦身边,把她拉远了一些,小声问:“你们公司有卖白布之类的吗?”

“应该有吧……”闻曦不太清楚,只记得好像佘薇那边有一些废布。

“我帮你去问问?”

“好,谢谢你。”

闻曦穿过马路,快速跑回公司,直奔佘薇的小单间。

“薇薇,你这有白布吗?”

佘薇起身,打开后面的大柜子,扯出一大箱,“有啊。有布置追悼会的时候用的。”

“太好了。”闻曦说着就要拿。

佘薇忙拦住她,“哎……你要拿去干嘛?这些白布质量不同,价格不一样的。”

闻曦挠头,“哪个最便宜啊?”

佘薇环胸,疑惑地望向她。

方才陈斯带着四五个人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她正觉得奇怪,想问又没抓到人问。

现在她抓住闻曦,问:“你和陈斯干嘛呢?”

闻曦叹气,将早上发生的事简述了一遍。

她越说越生气,声音逐渐增大。等说完,她看向佘薇,以为她会加入自己的吐槽大军,没想到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眼眸低垂,表情很平静,似乎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佘薇蹲下身子,从柜子深处掏出一些剩料,“估计她可能是想给那个木板铺一层布吧,那就用这个就行了,用个四五张就够了。不要钱的,堆着也是浪费,拿去给他们吧。”

闻曦抱着白布跑过去,小女儿感激地接过,在那个木板床上又铺了一层。

然后两个儿子一个抬肩,一个抬脚,将老人板板正正地放到了床上。

他们的动作很轻,但老人的腰肢一碰到坚硬的木板,他忽然‘嗯’了一声,声音很沉,很重,却也清晰。

听得在场人不由得心头一颤。

两个儿媳顿时跪下了,她们趴在床边不停哭。

小女儿则躲在老公身后抹眼泪,不敢看老人。

今天除了这一单,还有一户。

那户离公司不远,地址是一个住宅小区,尹君昊已经先去陪家属走流程了,陈斯这边事一忙完,立刻开着车赶去了。

闻曦回公司后,直奔值班室,那里的窗户正对工棚,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见,两个儿媳哭了一会,就挽着手走出来,在路边咬耳朵,商量着什么。

大儿子和小女儿陪在老人身边,二儿子和女婿则在工棚外抽闷烟。

女婿从头到尾,不耐烦的情绪很浓。现在蹲守在这,能看出他已经在暴走边缘了,脚下的烟蒂踩灭了后,还不解恨地又碾了几脚,才解开衬衣的前两颗扣,重新走进工棚去陪老婆。

那一大家子,每个人都很有特色,锱铢必较的大儿子一家,珠光宝气的二儿子一家,以及唯唯诺诺的小女儿和冷眼旁观的女婿。

她搬了块椅子,坐在窗户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勾勾涂涂。

寥寥几笔,闻曦就把每个人的神态生动地画了出来。

她换了个颜色的笔,在速写人物旁做记录。

写到一半,值班室的门开了,卷进来的风吹起窗帘,闻曦愣住。

她迅速将本子收起,转头看见是顾景光。

他拎着个日料的外卖袋,走过来放到了她面前。

“在外面跑了小半天,还没吃饭吧?”

顾景光解开袋子,将精致的餐盒取出,是鳗鱼饭和一盒炸物,热腾腾的冒着香气。

闻曦早饿过劲了,原本没觉得什么,现在看到浓郁酱汁包裹的鳗鱼米饭,金灿灿的天妇罗,眼睛都直了。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揶道:“无事献殷勤。”

顾景光打开盒子,屋内的香气更浓,闻曦又咽了口唾沫。

他将筷子递给她,“这是老板对员工的关心。你要是病倒了,我既得付工资,还没人干活。”

闻曦啧声,“万恶的资本家。”

“吃吗?”

“吃!”

反正他付钱,不吃白不吃。

闻曦拽着椅子,坐回桌子前,兴奋地接过筷子,扒拉了两口米饭。

顾景光斜倚在一边,替她拧了一罐大麦茶,“慢点。不着急。陈斯他们还得一会才能回来。”

闻曦这才想起,陈斯去拉人了。

难怪他会好心给她送饭,原来是一会还有工作。

她接过那瓶大麦茶,抿了一口,混着没嚼碎的食物一同滑入食道。

大麦茶微甜,回味仍有余甘,是很爽口的味道。

她盯着眼前的麦茶,忽然想到了躺在工棚里的老人。

折腾了一上午,几个儿女只顾着争执,谁也没注意老人干裂的嘴唇,发出的声音也越发艰难。

她低头瞥见值班室堆在角落的两箱矿泉水,问:“我能去给他们送点水吗?水的钱我来出。”

顾景光叹气,“不是钱的问题。”

他偏头看她,好奇的眼神里似有波光流转,水盈盈的,他不忍戳破她的幻想,只说:“无论是家属还是逝者,还是保持一段距离比较好。”

闻曦不服气,“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可过分了……”

顾景光打断她,“我知道。”

他的和陈斯、佘薇一样,语气平淡,说得很平静。

闻曦呆住,片刻后,低下头,不安地绞着手问:“这样的事很多是吗?”

顾景光没说话,似是默认了。

“那我们工作的意义呢?”闻曦忽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他,“我们的工作不就是要让逝者开开心心地走,让家属安心的吗?他们做不好的地方,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工作弥补上啊!”

顾景光蹙眉,“你这么做,不是让家属心安,是让你自己心安。”

闻曦没否认,“是啊。但这不止是对我们好,也是对行业好啊!”

她起身,往前一步,靠近了他一些:“因为别人对这个行业不了解,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说法。如果我们可以做得更好,那……”

“改不了的,什么都改变不了。”顾景光往后一靠,瘫坐在桌子边,肩膀塌下,看上去有些颓然,“你才来几天阿,不要异想天开了好吗!”他的音调陡然高了几分,偏头看到她一脸的诧异后,抿紧唇,小声地说了句‘抱歉’。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抵在眼角,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我们做好本职就可以了,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闲事?”

闻曦用筷子戳了戳面前的鳗鱼饭,脑海里闪现而过的是高中时代的顾景光。

那时候的他形单影只,也不受同学欢迎,可是她经过高三班级时,看见他正在给一群同学讲题。

他拿着笔,很耐心地在纸上一遍遍推演。

那一刻,她觉得他好厉害阿,要是她才不会浪费时间在那群嚼舌根的烂人身上。

她轻嗤一声,“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不爱说话,但对人很好。”

说完,闻曦起身走到墙边,弯腰从箱子里挑了两瓶矿泉水。

她抱着水,往外走,经过他身边时,说:“没办法。我就是爱多管闲事,如果不是这样,以前我又怎么会去招惹你……”

顾景光肩膀一抖,大脑一片空白。

隔了好一会,他捂着脸,声音微颤,“你根本不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

闻曦止住他的抱怨,“不要跟我卖惨。我长大了,不吃这一套了。”

她故意提起从前,又在他要解释时打断。

她要他在和解的希望与无法言说里自我拉扯,要他永远陷在自责里。

顾景光愣神片刻,心头一紧,慌乱中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纤细白皙,他不敢用力,只是轻轻环住,想拉住她,“小曦。”

闻曦眸色渐深,冷冷地说:“我不仅爱管闲事,还很记仇。”

她命令道:“顾景光,放手。”

他站在那,没动。

她皱眉,喊道:“顾景光放手啊。你弄疼我了。”

其实不疼,只是她知道,她这么一说,他一定会松手。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他像触电似的,立刻收回了手,“对、对不起……”

他站直身子,一手转而按在她的肩上,人向前跨了一步,另一手则从她身侧环过,将两瓶矿泉水从她手里抽出来。

顾景光松开按在她肩上的手,一手一瓶地拿着矿泉水往外走,“你坐着好好吃饭吧,我去送。”

闻曦坐回窗边,看他抱着矿泉水跑向工棚。

顾景光跑得很快,送完水他站在路边和那些人聊了一会,还时不时地抬头望她这边看。

闻曦只瞄了几眼,就转身把窗帘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