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接的人催得紧,吕廷昕帮何似简单处理后就把她交给了裴俊。
车外,吕廷昕在和裴俊交代注意事项。
很多,裴俊一一记下。
结束以后,一直不知道什么是拐弯抹角的吕廷昕难得吞吐,“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我们不能带私人电话。”
裴俊诧异于吕廷昕的态度,不过只是一瞬间便恢复正常,“我的手机在带欣姐走的时候丢了,阿似的可以吗?”
吕廷昕平静的眼底惊讶翻腾,“你说的这个欣姐左手腕上是不是有个牙印?”
“你怎么知道?!”裴俊难以置信,失态地抓住吕廷昕的胳膊,“你认识欣姐?不可能啊!欣姐十几年没回国,而你出国的机会屈指可数,即使出来也有任务在身,怎么可能有机会认识欣姐?!”
吕廷昕低下头,手腕一转,挣脱了裴俊的束缚。
“不认识。”语气闪躲。
裴俊忽略吕廷昕的异样,追问,“那你为什么会知道欣姐手腕上有牙印?!”
这个细节裴俊自己都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吕廷昕动荡的目光平息,说话声音淡淡的,“听人提起过。”
“谁?”
“不记得。”
“……”
吕廷昕的回答明显是推托之词,语气里的不耐若隐若现。
裴俊察觉得到,不得不就此放弃,转而继续刚才的问题,“给你阿似的手机可以吗?”
吕廷昕迟疑片刻,“......可以。”
“稍等。”
裴俊回去车上找手机。
再回来时,吕廷昕背对他站在远处,腰背不似往常挺直,远远看起来有股子说不清楚的孤单。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身上的人情味道才能在不经意间被人发现。
裴俊走过去,刻意加重脚步让吕廷昕听见。
现在不适合‘打扰’,更不适合‘不打扰’,那不如就在暴露之前,让吕廷昕自己将那些不想为人知晓的情绪藏起来。
两人距离不到五米时,吕廷昕转过来,神色平淡,“谢谢。”
“不客气。”
裴俊将手机递过去,随后走远。
吕廷昕拿着手机看了很久。
在屏幕第五次黑下去又被点亮时,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却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号码。
号码拨出去了,没有提示空号。
等待电话接通的过程中,吕廷昕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看着前方的路,已经忘记哭笑是什么滋味的她一次同享这两种心情。
‘哭’的是酸涩地嫉妒,‘笑’的是无奈地后悔。
何似的手机里,叶以疏的号码还在,存的名字还是她习惯叫的那三个字——小叶子,不同的是,备注栏多了一句提醒——这是你要用一辈子忘记的女人。
既然是要用一辈子忘记的女人,何必还要把她的号码留着?
下定决心分手的叶以疏呢?一直用着和何似只差一位的手机号码又是为了折磨谁?
吕廷昕攥着手机,心口酸疼,那些早就该被遗忘的心情在胸腔横冲直撞,撞得四分五裂之后化为乌有。
她曾经不是也把与你有关的事记得清楚?
后来忘被得一干二净,与人无尤,于己有悔,所以......嫉妒就算了吧,把她在意得人安全送出去才是当务之急。
吕廷昕这样说服自己。
“喂。”电话接通,叶以疏像是久病缠身一样虚浮的声音传了过来,“阿似,是你吗?”
吕廷昕将手机放在耳边,努力压下心底的起伏,“是我。”
空气凝滞,死寂里单薄的呼吸声快速远离听筒。
吕廷昕急忙叫住叶以疏,“等一下!”
听筒里一片静默。
吕廷昕知道叶以疏还在,咬着牙,快刀转乱麻,“何似没事,一会儿会有人带她出境去医院,你帮忙联系一下那边的医生,我的关系在那里走不通。”
叶以疏一口答应,“好!我马上联系!”
说着,叶以疏就要挂电话。
吕廷昕想听这个声音想得发疯,可她更怕说多错多,招来的恨多,再多不舍也只能用一句不敢掺杂感情的提醒结束,“做事不要冲动,医院人多口杂,被人发现你和何似还有牵扯会很麻烦。”
不知道叶以疏有没有听见,吕廷昕的话刚说完听筒里就传来了‘嘟嘟嘟’的提示音。
吕廷昕关上手机,紧攥在手里,风雨飘摇的双眼望着一处天空发愣。
她脑子里想的东西很多,想抓住某一样时又马上变成虚幻的梦境,一碰即逝。
“吕医生,再不出发时间要赶不上了。”司机催促。
吕廷昕快速收敛情绪,短短数十步走回来,脸上的表情已经与往常无异,“情况稳定之后马上回来,不要让人发现。”
司机,“明白!走了!”
“小心。”
车子驶离,吕廷昕站在原地望着尘土滚滚的方向一动不动。
一直到夜幕压下来,他们即将出发执行任务,吕廷昕才在同伴的提醒下进了屋。
这一去危险重重,吕廷昕不求安然无恙,只希望对得起医生和军人这两个身份。
这是吕廷昕拿很多东西换来的,为此,她不止一次犯下了无法挽救的错误,活该得不到原谅。
不过,老天其实是有在给她制造机会弥补过错的吧?吕廷昕侥幸地想。
如果不是,本该留守国内的她怎么会被临时派来这里,怎么会在出发前鬼使神差地看到何似过检查站时发的微博,怎么会私自离队跑出来找她,怎么会碰到那个小孩,怎么会看到他挂在胸前的记者证。
如果这些前提都不成立,她又怎么会在危急关头救何似一命。
这可是叶以疏愿意为之受尽委屈的女人。
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何似活得太真实,太壮烈,她不该死在这里,不该被尸体掩埋,在意她的了也不该为此伤心难过。
“何似,我知道的已经告诉你了,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就此打住,还是找到真相重新开始?”
————————
距离离开战地已经过去一月,何似的情况不时反复,医生担心出问题一直留她在医院观察。
何似每天浑浑噩噩地躺着,清醒的时间很少,大都被缠在梦里走不出来。
裴俊干看着没有一点办法。
第35天,何似突然清醒,没有任何征兆,好像噩梦结束她就被送还现实,变回以前那个不畏惧一切艰难的她。
裴俊不敢追问何似缘由,陪她在医院又待了三天。
第四天上午,何似主动开口讲话。
“师傅,为了找玉坠,我把欣姐丢下不管了。”
说话时,何似坐在病房的窗台上,腿悬在窗外,脸上的笑容可以和天上的骄阳媲美。
裴俊站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阿似,你先下来,有什么话在这里说。”
话说完好一会儿,裴俊才意识到何似听不见,匆忙去床头柜上拿了纸笔写道——阿似,下来!
何似不听不看,两手撑在窗台上,晃着腿,低头看向楼下人来人往的路面。
医院的生意怎么老是这么好呢?
“嘿。”何似忽然笑了下,同时身体前倾,右手在空中划过,好像在抓什么东西。
“阿似!”裴俊吓蒙了,马上丢下纸笔,强行把她从窗户上抱了下来。
窗户前,裴俊从后面箍紧何似的腰,怕她犯傻。
何似两手撑着窗台,低着头,身体佝偻。
慢慢的,裴俊听见了眼泪的声音。
“师傅,为了找一枚玉坠,我把欣姐丢下不管了。”何似执拗地重复。
裴俊动动嘴,说了一句安慰的话。
何似听不见,继续说着被她藏在心里的秘密。
“分手以后,我害怕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很快就走遍了大江南北,国内没地方了就去国外,发达国家去过,土著部落也去过,这里是最久的。”
“因为这里有欣姐,她有一段跑赢时间和生死的感情,我很羡慕。”
“我和欣姐相识是在我做交换生的第一年深冬,同性恋酒吧。”
“欣姐跟我了一个星期,在我磕了药差点和人发生关系的时候救了我,然后打了我。”
“欣姐打人可疼了,我脸上的手印足足一个星期都没有下去,害得老师以为我遇到校园暴力,调查了很久。”
“呵。”何似嗤笑。
裴俊松手,何似支撑不住,蹲了下去。
“老师根本就不知道她眼里那个聪明乖巧的中国学生其实是假装的,她啊,一到晚上就把自己打扮得暴露低俗,和各路牛鬼蛇神混在一起喝酒、嗑药、飙车,干尽坏事。”
“哦对了,她们知道我会拍照,让我用照片还酒水钱。”
“师傅,你知道她们让我拍的是什么照片吗?”
“她们ML的照片,两个人的有,三个人的有,最多的时候整个包间都是。”
“她们从来不谈感情,觉得谁能让自己爽了就找谁,结束了再换下一个。”
“我不参与,就在旁边看着,没有一点羞耻心。”
“我长得不是她们最喜欢那一型,但笑起来好看啊,况且我还是个外国人,她们怎么可能不想尝尝鲜,所以啊,在她们做好准备的那天,我被逼着嗑了双份的药。”
“她们把我带去了酒吧外面的巷子里。”
“让我想想当时有几个人哈,8个?10个?还是11个?记不清了,反正挺多的,要是和每个人都玩一遍,我估计会直接死在那里。”
“欣姐就是那天晚上露面的,其实从她第一次跟踪我,我就知道,懒得说而已。”
“这世上,每个人出现都有目的,我等着她自己找上门。”
“欣姐会中国功夫,Chinese kongfu,哈哈哈,超级厉害的那种,没几下就把人都打跑了,然后呢,她一句话没说,打了我,再然后,她退掉我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把我的东西都搬去了她那里。”
“姐夫那时候还活着,他们对我很好。”
“欣姐从来没问过我以前的事,可我总觉得她什么都知道。”
“她教了我很多东西,除了成长,还有忘记,我只学会了前一样。”
“欣姐说她不逼我,只要我过得好,其他什么都可以免谈。”
“我以为我可以一直赖在欣姐身边,看着她的宝宝出生,帮她一起抚养她长大,可是老天怎么总不放过好人?”
“姐夫死了,欣姐为了坚持他们的理想待在战场不回来,我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依靠的地方又没了。”
“欣姐说,只要心怀希望,即便身处漩涡中心,也能在暴风雨里找到安宁。”
“我有过很多很多希望,每一次都信心满满,每一次都徒劳无功。”
“师傅,我得到过很东西,每一样都在还没有焐热的时候被抢走,你说是不是就是因为我太坏了,上天才要这样惩罚我?”
“可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我好?我如果好又怎么会为了一枚早就该扔掉的玉坠丢下欣姐不管?”
“师傅,我其实是个坏蛋对不对,肯定是的......”
平淡地陈述慢慢变成何似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她的世界,谁都进不去。
裴俊站在何似身后,看着她柔弱的肩膀起起伏伏。
刚才不过寥寥数十句话,裴俊却仿佛看到了何似从幼稚到成熟,从成熟到堕落,从堕落到平淡,再弄丢平淡开始流亡的全部过程。
何似总说她的故事平淡无奇,现在看来,她才是真正被生活亏待的那一个。
“阿似。”裴据拍拍何似的肩膀,把写了字的纸递到她面前——你没有丢下欣姐不管,她不在医院。
何似不敢置信地回头,“师傅,你在说什么?欣姐,欣姐怎么会不在医院?”
裴俊攥着拳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说,何似因为自责在心里划下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说,新伤换旧伤,值当?
等不到回答,何似站起来抓着裴俊的胳膊求他,“师傅,你说啊!欣姐为什么不在医院?!那她是不是还活着?!”
裴俊紧闭上眼睛深呼吸,他真的尽力了。
裴俊拿起纸,奋笔疾书。
何似紧张地守在旁边,看到纸上快速连成句的文字时激动戛然而止。
【欣姐死了,和你说完话就死了,我说她还活着是想让她和七七一起变成你的责任,让你不要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
“哦。”何似对这个答案的回答。
她笑着,比哭还悲伤。
“师傅,欣姐不在医院,那尸体就应该还在的吧?”
【温度高,不能久放,我们到这里的第二天就火化了。】
“骨灰呢?”
【在,等你带回家。】
“哦。”
【......】
“师傅,我想回家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