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嘉禾的病本就是从心上起的,只是着了点凉,吃了两天的药也就好了。
她好这天正好也是池间拆绷带的日子,等绷带一圈圈慢慢绕开,原本光滑白皙的手臂内侧,露出了一条刻痕般的伤疤。
池间低头注视着这道疤,用指腹轻轻摸了摸,纹路有些深,横着划过去的时候,像是压过减速带,微微抬起来点,接着又落下去,是一种不讨人喜欢的触感。
它会永远的留在他的身上,是晏嘉禾给他无法磨灭的铭印,他被迫与之共存,直到身体化为余烬。
池间收回手,打定了注意,一定不要让她碰到,这种丑陋的事物,她大概是不喜欢的。
池间走到浴室,将绷带扔进垃圾桶,又用香皂洗了洗被绷带覆盖的地方,刚刚洗好,晏嘉禾便来敲门。
“池间。”晏嘉禾在门外说道:“我今天带你去公司,趁你开学之前,让大家认识认识你。”
池间走过去开了门,把胳膊背在身后,笑道:“好,等我换身衣服。”
晏嘉禾开车带他一路到河定区的新楼,恢弘气派,整肃端庄,周围种了一圈高大的冷杉树。
晏嘉禾笑了笑说道:“我把名下几家重要的公司一起搬过来了。你的传媒公司在二十多层,我常在的证券公司在四十多层,你要是想我,可以坐电梯上来。”
池间想了想,问道:“我记得你说这栋楼十七层最安全,你怎么没有在这一层办公?”
晏嘉禾耸耸肩,“为了公平起见,我和几个董事长抽签决定的。可惜了,手气不好。”
池间温柔地笑了,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知道,如非必要,她其实很少动用权力。
晏嘉禾感觉像是被他看透了一样,为了掩饰,嗤了一声,“也不知道你高兴什么,一会被人刁难了,可别找我哭鼻子。”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池间年纪太小,恐怕难以服众。
池间笑了笑,说道:“那你当年有没有被人刁难呢?”
“岂止。”晏嘉禾把车拐进地下车库,淡淡笑道:“你当我这姓是神仙的符箓,百试百灵么?先不说不是,就算是,也和我没什么关系。晏青山是不会帮我的。”
果然如此,池间过往的猜测成真,沉默了下来。
他温和寡言惯了,晏嘉禾也没注意,停车熄了火,先带他到了四十多层,见了证券公司的人。
原助理小蒋的劳务合同正好到期了,晏嘉禾给了令他满意的奖励金后,他也就另谋高就了。
空出来的位置给了池间,现在的池间是她的贴身秘书,名下还挂了新闻公司,因此最先去了她常在的公司。
有晏嘉禾在他身后背书,公司的各个董事和经理,不管心下作何猜想,面上总是热烈欢迎的。
晏嘉禾带他各楼层走了一圈,其余部门犹可,风控部的人炸了锅,纷纷偷看严家穆。
当初这张脸印在工程效果图纸上时,严工说是晏总的弟弟,今天看来,都不是一个姓,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明明是晏总的身边人。
严家穆平日虽说不爱理国内的人情世故,看起来有点假清高,但是说的话,倒还是没出过一句错。今天发现错得离谱,又涉及雇主私生活,已经有不少员工在心里偷乐了。
严家穆面不改色,在晏嘉禾向大家介绍池间时,甚至还和他握了握手。
池间看着面前带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忽地有种不同寻常的预感,借着握手的机会,仔细把这个人记在心里。
晏嘉禾倒是无知无觉,这几间金融公司走完之后,在走廊和池间笑道:“楼下的新闻公司,我就不和你去了,张巷不待见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手底下写稿的几个骨干,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和他犯一个脾气。我要是去了,反倒让他们对你印象不好了。”
池间笑道:“好,等我交接完工作,我再到楼上找你。”
晏嘉禾点点头,径直上了电梯。池间目送着她离开,这才向楼下走去。
到了新闻部,张巷早就收到了从楼上传来的消息,带着手下的团队在门口热烈欢迎他。
其实工作也没什么,有些稿件是可以发的,有些是绝对不可以的,剩下在中间可发可不发的,需要专门的人,依据公司发展的走向来筛选。晏嘉禾给池间配了团队,他只要学着做就可以了。
张巷之所以这么高兴,是觉得池间向着他,那他的稿件能够过审的概率又增大了。
等池间和整个公司的人一一见过面后,被张巷拉到办公室单独叙旧。
张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精神昂扬,笑道:“果然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啊。往后咱们联手,就是峥嵘岁月稠了。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池间微微露出清俊的笑容,抿唇没有说话。
张巷接着说道:“听说你还是晏嘉禾的新助理,你知道晏嘉禾的打算吗?”
池间闻言,心下疑惑,“怎么了?”
张巷压低了声音,“你今天是第一天上任,看来还不清楚。这栋楼面积这么大,搬了这么多家公司进来,那你想想,这些公司原来都在哪儿?”
池间心如电转,瞬间了然,“张主编是说,晏总要抛售资产?”
张巷皱了皱眉,“没错,我就是这么意思。晏嘉禾原来的公司,有自建的地方,也有租的地方。租的退了就算了,自建的地方这次是全空出来了,我听说风控那边,正在和国内外的重资产大买家接触,恐怕是晏嘉禾要卖她的这些楼和地。”
池间心下一凛,一股寒意从后背直蹿上来,后脑剥开了一般向里灌着风。
张巷瞅了他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所以,我问问你,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到底是最近手头缺钱,还是……”
还是在转移资产,准备跑路到国外?如果是后者,这是要国际通缉的死罪。
池间面色如常,垂下眸目光晦暗,轻轻笑了一下,说道:“我还真不清楚,大概是资金有点周转不开吧。”
张巷的心缓缓沉了几分,方才见到他的激动也有些平复,刚想要开口,倏忽看到了他左手臂内侧的伤疤。
想到那天见到天台上淋漓的鲜血,他双眼紧闭呼吸微弱的在自己面前被抬走的样子,张巷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什么了。
他呆立半晌,然后伸手拍了拍他青涩的肩膀,一言不发地转身推开办公室的门离开了。
池间听见门响后闭上了眼睛。
张巷半生都在和新闻打交道,职业敏感性极强。他或许察觉到了什么,察觉到了晏嘉禾有离意,也察觉到了自己没有说实话。
这个圈子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池间失落地想到,自己踏进来的第一天,就对一个信任着自己的前辈说了谎,背叛了他的理想。
池间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厌恶的想法,如果再多待下去,自己最终会活成什么模样,又会变成怎样的怪物呢?
他希望所有人都得偿所愿,可他无法说出实话,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一定要保护好晏嘉禾。
他早就预见这一天,也早已下定决心亲身替她抵罪,或许这也是唯一的方法。池间从不为自己多想,片刻之后就格外地想念晏嘉禾。
在这个圈子里待了二十年的晏嘉禾,她内心经历过的痛苦,自己所能感受到的,恐怕还不到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