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昼说:“三百流民在城门口闹事,要求白城主将上京来的几位大官统统赶出去!府衙官兵已经赶去了,然而那些流民竟然争相自残,以命相要挟!”
荀诩垂眸看着手中一枚温玉白子,轻声道:“不是。”
“什么?”
时昼并未听清荀诩呢喃了什么,坐在他对面早就落完黑子的岁骋怀却是听闻了,一句问话脱口而出。
荀诩并未回他,直起身子离了小榻,径直朝岁府之外走去。
巧得是,白鹤生恰好急火朝天过来寻他。一与他迎面撞上,白鹤生立即扯住他,气喘吁吁道:“王,王爷!谈抚使和宁国公失踪了!”
荀诩长睫一抬,底下冷冽双眸似有寒光闪过。
“哎哎,王爷等等我!”
白鹤生未想到的是,安绛王荀诩闻言竟是一句话都未表态,直接绕过他,从岁府马厩中扯出一匹棕马,翻身而上,打马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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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风雪再度作祟,从灰蒙蒙苍空袭来为祸人间。
荀诩冒着风雪驰马,到舒城城门口之时,正听闻三百流民中领头之人仰面大呼:“上京来的官没一个好东西!沧州刺史王怀玄等人的先例难道诸位忘了吗!官不爱民,他们根本就不会治灾,他们皆是装模作样!”
后方流民们手中持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锄头铁锹之类农具,亦有菜刀棍棒之类唬人的玩意儿。
他们齐声呼道:“官不爱民,朝廷走狗!”
白鹤宁进退维谷,好言劝上半天亦是无用,见荀诩打马而来,面色尴尬阴沉地行礼,“王爷。”
“嗯。”
“这些流民一窝蜂堵在了城门口,闹得如此厉害,偏生谈大人和宁大人又不见踪影好些时辰,这可如何是好!”
白鹤宁早在发觉不对劲时便派人去寻两人,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了这么个乱子。向来以温和有礼闻名的他,略有些失了态。
落雪细密如碎石,砸落三百流民冠发与肩袍,经风一吹,结霜覆冰。
可他们眼中似有烈火熊熊燃烧,无端生了热,将霜雪化水濡湿衣襟。
荀诩高坐马上,勒住缰绳,睥睨三百滋事流民一会,冷声道:“民不信官,自作聪明!”
时昼随后驰马赶来,听闻了他这句话,和声:“尽会自我感动罢了,连自己被他人故意牵着鼻子走都不知道。若是自诩一腔热血无法释放,倒不如一早便从军去抵御外敌!”
三百流民领头之人高揾鼻翼剧烈翕动,“草民得罪王爷,我们大伙并非针对王爷,我们只是不满那高官厚禄二人,但请王爷将此二人赶出沧州!”
时昼气笑:“岂是你们说赶便可赶的,王爷同两位大人乃是奉了圣旨而来,天子口谕断然不容置疑,尔等竟敢违抗圣令……”
“忠信之流合该如我们这般,陛下既是做了无用功,甚至于派这么些狗官前来欺辱我们,那草民自然有理由出此下策!还望王爷和陛下莫要忠言逆耳,听一听我等的谏言!”高揾声音铿锵有力,振臂而挥。
一众流民受了蛊惑,思路更是被他牵着走,再度齐声大呼:“莫要忠言逆耳,听一听我等的谏言!”
荀诩语气凉讽:“另两位大人何时欺辱百姓了?以前面的贪官污吏之行作为固有观念,下意识遵循原有态度,一棍子打死所有人难道就对了吗?”
白鹤宁亦道:“两位大人遭你们如此诬陷,纵是做了再多善事,皆被你们一桶脏水泼下,他们又何其不无辜!”
高揾开始胡搅蛮缠:“我们何其不无辜,沧州不过千人大官,冒贪一案就涉及了百位,我等宁可错……”
“让开。”荀诩内勾外翘的薄薄眼皮轻掀,气势骇人。
安绛王荀诩赴堰州封地不过五年,“提笔于纸墨做掮客,搁砚以心算世无双”,这一才誉便闻名满洲,既而复传遍大荆。
原道是位儒雅文人墨客,如今瞧着怎么是副欲杀人的模样。
仿佛受了冰锥恶刑,高揾明白过来自己瞧见了这人怎样可怖的一面,牙关开始打颤:“什么?王爷凭何令我等让开……”
“白鹤宁,时昼!奉本王之命,将这三百无端滋事的流民关进牢狱。”
白鹤宁惊道:“王爷……”
“何处?”荀诩高坐骏马之上俯睨他,补充了句:“两位大人最后所在之地。”
白鹤生妥协,恭敬回答:“百姚村。”
城门处滋事流民被强行逮捕,终是将原来的大道显露出来。
荀诩打马西行,披霜戴雪,月白鹤氅随寒风飞舞,与沧州这场雪竞相争色,互相归融。
“公子,此地应是谈大人最后出没之地。”
吾濛立在他身侧,朝他禀报到。他作为荀诩的“归”之一,向来不暴露在外人眼中,同时昼并不相同。他们相当于荀诩手中的暗线,行到哪,先替他测危防患,再听从差遣做任务。
眼下,谈秋意同宁晃失踪一事,吾濛便先一步来到这里进行调查了。
荀诩寒凉的眸子从远处坍塌的屋舍骸体,到前方几座完好无损的屋舍,道:“无端不行事,有人同她说了什么?”
“正是如此,白家双子适才说了,他们二人走之前,谈大人与那位叫做王乾的中年男子处在一起。”只身前来的吾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查探到了众多信息,“主要是谈大人在为这类因雪灾而坍塌,和剩下未彻底损坏的屋舍出谋划策,减少损失。”
“因而归推理出,下一步,那位唤做王乾之人会主动提及带领谈大人前往未被压坍的房舍前巡视一番。”吾濛有理有据,顺着线索往下捋,忽而皱眉苦恼,“至于具体是哪间,归便不得而知了。”
荀诩细细打量一番,视线凝在一处,断言:“这间。”
吾濛随他指示看过去,发现是就在他们几步远的一间,“公子竟是猜的出来!”
“其余尚有人居住的屋舍,首当其冲排除。行事之人不会蠢到留在原地等我们过去,为我们发现端倪。”荀诩朝那间屋舍走近几步,“此外,其余屋舍门槛门檐处,皆是颇为干燥,这是长期燃烧青炭的象征,屋内一直有暖气,方可不被风雪浸湿。”
“反观之,这间屋舍门扉边缘甚至于因着长期潮湿而霉斑密布。”吾濛跟随在他身后,认真瞧着面前的屋子,接续道:“并且在几间类似的屋舍内,里面有青碳燃烧之味。”
荀诩迈步推门而进,老破木门发出酸涩刺耳的声音,有种摇摇欲坠之感。
高挑清雅的身影立在灰败霉菌四起的茅草屋内,略显格格不入。
荀诩伸出一手探了探土灶口,摸到点余温,微一思索有了答案:“一个半时辰之前还在这。”
吾濛不解:“既然是这个村子出去的流民,那他能去哪里?带着两个人,其中一位还是宁晃那般身材健硕之人。”
“自是有同伙。”荀诩音色冷到极致,“不是一人,而是……整个村庄剩余的所有人。”
此话一出,直接叫吾濛惊得瞪大双眼。剩下所有人,这些流民怎会如此大胆。不过转念一想,方才从外面路过一众屋舍时,明明内里大家尚且都在,可无一人家是开门或是将纸浆糊成的木窗打开一两道缝隙。
然则,四面潮冷幽深的窥伺目光,却是像坟墓边上的毒蛇一般吐杏而来。原以为无非是雪灾之下,人人警惕心变高,不愿轻信外人。
“归这就去……”
“不必打草惊蛇,事后一网打尽便可。”荀诩阻止了他,眉头轻皱。
谈秋意究竟在哪?这是目前最大的问题,此人还断了一只腕。昨夜还是醉酒之态误入他房间,荀诩并非没有存上疑心,可他辨别过她步伐,乃至于最后抱她时触及到了谈秋意脉象。
气血两亏,可脉搏却是时而舒缓无力,时而又癫狂骤跳,病弱与醉酒皆是确凿无疑。
“公子,这两陶碗底部有水渍!”吾濛搜寻良久,终是发觉了不对劲之处。
荀诩走去从他手中接过,轻薄的眼皮敛住一抹难言亮色。他端详碗底残留的一两滴水渍,片刻闻了下内里气味,道:“莨菪碱。”
吾濛讶然:“这时节不应会有啊,只有一些医馆之内才会存留去岁的吧。”
荀诩并不回他这句话,鹤氅轻擦过一张木桌边缘,眸色渐深,因着他瞧见了其上有一根青丝。如此长度,唯有谈秋意才有。
“雪灾,舒城,百姚村,莨菪碱……”荀诩默默念道,忽而疾步迈出茅草屋,翻身上马朝舒城一处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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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笛顶端的剑刃而出,深深扎进对面之人的咽喉处,那人甚至连丝气音都未发出就被灭了口。
荀诩冷白面颊之上难以避免地溅上了飞血,霎时周身寒月疏凉再添几分诡秘。
他来至一处门扉之前,正欲推门而入进行查探。
朱色门扉倏地被人由内打开,一只藕玉白的胳膊将他拉了进去,门被阖上,随后黑暗像是一头洪荒巨兽吞没了两人。
荀诩背贴朱门,不掩惊讶出声:“你……”
“荀诩,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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